俞秋意心下一喜,问:“你要放过我?”
有琴弘和道:“你还不舍得?”
俞秋意连连摇首。
有琴弘和理了理衣袍,站起身来:“你们有什么话便说罢。”
倒没有在屋中停留,直接推门而出。
眼见着有琴弘和离去,俞秋意终于从那种沉沉压抑的感觉中挣脱而出。
他舒了口气,道:“段大侠,我来这里,是有件事情要说。”
段翊霜问:“什么事?”
俞秋意道:“我要去白阳山庄。”
段翊霜问:“去白阳山庄?”
俞秋意颔首:“门主让我去白阳山庄探查一件事情,我这就要走了。”
段翊霜道:“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寻我的知己至交相助。”
俞秋意问:“是谁?”
段翊霜叹道:“白阳山庄少庄主,黎星辰。”
记下这个名字,俞秋意不免动容:“江湖上都说无瑕剑是正人君子,善良可敬,以前我与慕白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如今看来,的确是百闻不如一见的。”
段翊霜垂着眼没有接下这句话,只道:“薛兰令……怎么样了?”
“他很得门主重用,”俞秋意道,“没有一桩任务失手,每次都完成得非常漂亮。千山首领现在都不如他得门主信任。”
段翊霜便不再说话。
自己其实是有很多问题的。段翊霜想。
想问薛兰令究竟在做些什么,想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那两条刀伤偶尔泛疼的时候,他就克制不住地想。
已分不清是在想薛兰令,还是在想薛兰令的心事。
也许薛兰令成了他的心病。
若能治好,那穷尽所有都想去治。
偏偏心里病着,就不愿意治。
俞秋意离开后又过了半个月。
段翊霜身上的刀伤本就不深,如今得益于有琴弘和的高绝的医术,不仅愈合完美,更是连半分痕迹也不见。
他便留在竹屋里专心养身,等候有琴弘和为他解毒。
而这春秋谷,总是安静非常。
这里没有任何一只动物,只有成片的药田,被有琴弘和精心打理着。
纵然阔别了几年,药田里的药草依旧嫩绿新鲜。
如有琴弘和这样本该名震江湖的神医却寂寂无名。
这本是桩很奇怪的事情。
但再如何奇怪,却也教人不得不承认。
——有琴弘和不适合在江湖里。
这不是说他的人有多高洁出尘、不谙世事。
相反。
有琴弘和的心思深沉到可怖。
这样的神医若在江湖里,那必然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所以有琴弘和不适合在江湖。
他适合在这里。
在春秋谷中。
那些药草舒展着枝叶与翠绿的梢头,循着风的轨迹摇晃。
刀落下来时,有琴弘和正在浇水。
他浇水时的手很稳。
他的神情也很专注。
他似乎没有留意到这把突然出现的刀,也没注意到鬼魅般接近的影。
直到刀陷进泥土里,掷刀的人走近。
有琴弘和拎着喷壶,壶中清水随着他转身出掌的动作洒下两滴。
他掌心向外,内力就凝在掌间。
他推掌而出,掷刀的人便以掌相错。
两人臂肘交错,腕掌翻转贴近,又推拉出一二尺的距离。
有琴弘和再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然而这看似占尽上风的举动,却让他不得不随着那人的动作而移转身形。
骤起骤落,东西相倒。
——就是这个时机!
正当好的时机。
他弹指欲出,只觉指节凸起的骨头已碰到了那人的穴位上。
有琴弘和的手却顿住了。
因为他被人挡下!
屈起的手指被冰冷的掌心拦住去路。
有琴弘和眉尾一飞,他旋身后撤,并指按在紧握了手腕的那只手上。
他道:“薛教主的功夫更上一层楼了。”
确然。
能与有琴弘和如此近身过招的人,天底下屈指可数。
甚至可以说。
全江湖只有那么一个!
薛兰令未戴面具,墨发黑衣,眼下泪痣浓艳。
他松开手,笑道:“有琴谷主的功夫也未退步。”
有琴弘和道:“若是退步了,天底下要杀我的人这么多,我怕是早就死了。”
薛兰令道:“何必妄自菲薄呢,以谷主的聪明才智,谁想杀你,那必然是要先进黄泉路等着的。”
有琴弘和便也跟着笑了:“薛教主抬举我了。”
薛兰令道:“天下尽是庸人俗人,我不抬举你,又能抬举谁呢?”
有琴弘和问:“你的无瑕剑算是庸人俗人吗?”
薛兰令道:“你认为呢?”
有琴弘和道:“这个问题教我回答便不算数了。”
薛兰令道:“也许我的答案与你不同。”
有琴弘和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薛兰令道:“我能猜到你的想法。”
有琴弘和道:“他是你带来给我的麻烦,你的答案却要和我不同吗?”
薛兰令道:“无论是相同或不同,皆无意义。”
有琴弘和意味深长道:“你知道他的毒是被谁所下?”
薛兰令颔首:“我知道。”
有琴弘和道:“不告诉他?”
“天底下这样眼盲心瞎的人还少吗,”薛兰令嗤笑,“说与不说,本无区别。”
有琴弘和便抬了手搭上他的肩头,一派哥俩好的架势,与人勾肩搭背起来。
“你留在七刀门里,查到了什么?”有琴弘和问。
被他搭着肩,薛兰令微躬了身子,道:“暂时没有查到有用的事情。”
有琴弘和一瞬叹道:“想你堂堂飞花宗宗主,魔教教主,如今却做了七刀门的杀手。正所谓天上地下,不外如是。虽说人生如饮水,冷暖自知,但像你这样倒霉的,我也没见过第二个。”
薛兰令声音低低,像带着笑意:“人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像我这样的,难免不会否极泰来,心想事成。”
有琴弘和敛容道:“没有回头路了。”
薛兰令道:“我也不再有回头的可能。”
有琴弘和道:“你想利用无瑕剑为你做事,就不该让我为他解毒。”
“我不知你的想法究竟如何,”有琴弘和移开手,拎着喷壶继续浇水,“所以我一推再推,现在还没有为他解毒。”
薛兰令道:“解了罢。”
有琴弘和手指微颤,他偏首:“只要无瑕剑身患奇毒,他就只能听你的话。”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用这种手段让人听话。”
有琴弘和道:“你薛兰令可是下毒的行家,你竟也能说出这种话?”
薛兰令道:“我和他们都不同,所以他们走的路,绝不是我要走的路,也不是我会走的路。”
有琴弘和便问:“那你想要用什么手段?”
薛兰令道:“用毒牵制于人,乃是下下策的下下策——终究会有人拼死也要做个好人,无瑕剑这样的人,宁可自刎也绝不会受我驱遣,这本就是显而易见的事。”
有琴弘和道:“所以你到底要用什么手段?”
薛兰令轻笑:“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琴弘和一怔。
他指了指自己,道:“不关我的事?”
“我和他的事,唯有我想让你知道的时候,才是与你有关的事。”
有琴弘和道:“薛教主无情得厉害。”
薛兰令道:“却也还是在和有琴谷主做朋友。”
有琴弘和道:“既然是朋友,你神功大成,却连一封信也不寄,又是个什么道理?”
薛兰令意味深长道:“我被囚禁地七载,哪儿来的时间写信寄信呢。”
有琴弘和道:“你被囚禁地七载?”
薛兰令道:“七载。”
有琴弘和点着下巴,笑道:“我记性不好,若是给你记成了九载十载三十二载,可不能怪我。”
薛兰令道:“段翊霜会记住的。”
有琴弘和道:“他记住的是七载,我记住的——是七年前。”
薛兰令道:“往事不可追,又何必记得当初。”
有琴弘和道:“薛兰令,你变了。”
“我没有变,”薛兰令叹道,“但我也确实不再是我了。”
“你神功大成,如今武林,你已是天下第一,绝无敌手。”
“可这非我所想,非我所求,更不是我所要的。”薛兰令道。
——比之天下第一,站在巅峰俯瞰众生。
他还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做。
他已舍去所有,去走无情的路,做无情的事。
难说他是否还有情谊存在。
然而无论有无,薛兰令都必将走一条孤独寂寞,毫无同道的路。
——他必然孑然一人。
——他必然孤独终身。
——他不会与任何人同路。
有琴弘和叹道:“我只希望你走到最后,留下一口气,活着。”
薛兰令垂着眼帘,他笑说:“这世间太暗,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有琴弘和道:“倒也是这个道理。”
顿了顿,有琴弘和忽而道:“魔教一夕覆灭,江湖皆知,我还当你真的死在了大漠。”
微风吹动树叶翠草,将浅翠的纱与绣金的黑衣一并拂过。
薛兰令抬了眼帘,他仰首看晴空。
是万里无云,是碧天朗日。
比无休无止的雨更温暖,却仍旧让他永坠冰寒。
薛兰令很淡很淡地笑了。
滚烫的阳光迎面洒落,将他左眼下的泪痣衬得熠熠生光。
他轻而又轻地说:“若我当真是死在大漠的人——那还不如死在大漠。”
作者有话说:
两个谜语人见面了,互相谜语,谜语中的谜语,除了他们自己,谁都听不懂谜语。
有琴弘和:助攻模式,on!
俞秋意:下线模式,on!
有琴弘和外穿纱,他好精致一男的。
第三十四章
薛兰令见到了段翊霜。
他们已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
那夜里的两刀划得太决绝,似勾出深渊天堑,轻易不得迈近。
他们就这样又相见。
在满溢竹香的屋中,隔着一树枝影,此般重逢,却如隔半生。
屋外分明有风,吹得很轻。
薛兰令坐在桌旁,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
他们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好像谁先说了话,谁就是跨过天堑的人,行过深渊的失败者。
可这样的感觉并没有道理。
薛兰令绝不是一个会因为刺过别人两刀,就心怀愧疚的人。
段翊霜也更不是一个被别人刺过两刀,就必然会怀恨在心的人。
可以说他们两个人都十分大度。
一个对自己大度,一个对别人大度。
他们满是矛盾。
薛兰令慢慢饮了口茶。
他还是这副模样,饮茶时必然饮得很慢,一口饮罢,总要过上一会儿才肯饮下一口茶。
这样的沉默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感觉焦躁难安。
——可他们不会。
因为足够清醒,足够理智,也足够冷静。
自乱阵脚的事,与投降认输相等。
他们沉默得太久,久到一杯茶饮尽了,也没有人先开口。
薛兰令将杯盏放下。
他站起身来。
这一瞬间,段翊霜也抬起头看他。
——要说些什么?
——为什么要说?
这两个简短的问题竟显得如此复杂。
——要说吗?
——不说吗?
又有什么好说。
越来越多的问题盘桓在心头。
段翊霜忽而又想。输了。
当在沉默中亟欲说话的那一刹那起,就已经输了。
唯有少了清醒,少了理智,失了冷静,才会在如此紧要的时刻自乱阵脚。
自己已是投降认输的人。
哪怕他依旧沉默,毫无言语。
可输了就是输了。
越想开口,越想问自己开不开口,越是认输。
然而他没有说话。
最先开口的人,是薛兰令。
薛兰令问他:“疼吗?”
与那夜全然一致的问话。
彼时也是果决的刀,利刃划下,伤口深可见骨,连剑都握不稳了。
只觉得出乎意料。
但今时却有千般万般的不同。
同样果决的刀,利刃划下,又如此问一句话。
剑还能握稳。
心却无可自控。
他想,输了,就是真的输了。赢不过的人,就注定赢不过。
心里赢不过,生不起任何要翻盘的念头。
只想输下去。
就像初见时大漠黄沙上的那些尸体,虔诚又热烈地开着花,把忠诚永远献给旁人。
他的毒要解了。
他的心却开始病入膏肓。
他听到自己在回答,声音里还留有几分沙哑。
他说:“疼过了。”
与那夜全然一致的回答。
薛兰令便又问他:“怪我吗?”
他的答案却不似当初:“我该怪你吗?”
薛兰令道:“你可以怪我,你也没有不能怪我的理由。”
“但我又为什么要怪你。”
薛兰令道:“因为我划了你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