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寒云冷笑:“你在说谎。”
段翊霜便极坦然地颔首,他浅浅笑道:“我的确是在说谎。”
“你不该这样做,”夏侯寒云道,“我可以相信你拿走了不识卷,但我绝不会以为,段翊霜是个想要凭借着功法称霸武林的人。你不可能有这样的野心,无论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段翊霜道:“听起来你也很了解我。”
夏侯寒云道:“我不了解你,我只是了解我所以为的你。”
她沉默片刻,又道:“交出不识卷。”
段翊霜道:“其实你说了这么多话,终究也只是想要我将不识卷交给你。”
夏侯寒云道:“不错。”
段翊霜问:“为什么?”
夏侯寒云道:“江湖上没有人不想得到不识卷。”
那双手虚虚放在剑鞘上。
近乎于握着。
可温热的指腹与冰冷的剑鞘并没有贴近。
段翊霜竟在这种时候又收回了手。
他应该握紧他的剑。
他却没有。
他凝视着夏侯寒云的眼睛,低低道:“如果我不交给你,你会做什么?”
夏侯寒云道:“你救过我,我不想为难你。可你如果不肯交给我,那我也只能为难你。”
段翊霜轻叹一声。
“你教我剑法,对我说江湖上很需要我这样的人。那一年,斩月宫对我而言,才是真真正正的武林正道。”
他落下这句声音,起身又道:“如果你我之间还有情义存在,那今天,你就应该放我走。”
夏侯寒云没有应声。
段翊霜握着剑,转身欲走。
一刹那间,有道青灰色的人影闪身而出,枯瘦的手指宛如枯枝利剑,掌风斜出,桌椅随之翻倒。
快,极快的速度。
能可比剑更快更急,又蕴含如此强大的力量。
几乎是在这个人出手的瞬间,段翊霜就认出了她。
他甚至不曾拔剑。
那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往下死死压去,用了巧劲,他握剑的手便麻软到失去力气。
剑落了地。
他踉跄两步,膝下一软,骤然跪倒。
他的左腿屈起,并没有彻底跪下。细细密密针扎般的痛楚从肩上直直蔓延而下。
段翊霜吸了口气。
只觉得凉。
夏侯寒云唤那人:“二姐。”
洪念巧道:“无瑕剑,我也无意伤你。只要你愿意交出不识卷,我们绝不为难你。”
段翊霜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或许有些迟钝。
却又好像什么都早有预料了。
他低声笑了:“庵主想要不识卷,我却舍不得交出来。您想要怎么对待我都好,总归您想要的东西,我绝不会交给您。这就够了。”
于是便有人先洪念巧一步钳住了他的下颌。
聂兴发冷眼看他,居高临下的,指间的力度重得似要捏碎他的骨头。
聂兴发道:“无瑕剑还是个有骨气的。”
洪念巧却道:“松手。”
聂兴发不服:“二姐,左右他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又有什么好听的。”
洪念巧道:“你急什么,难道忘了他身上还有六妹下的毒?”
聂兴发轻哼一声,松开手指,顺着这力道搡了下他。
段翊霜沉默了片刻。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夏侯寒云的身上,叹道:“果然是你下的毒。”
夏侯寒云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如此对你。可你却是个很不识时务的人。”
段翊霜问她:“因为我不愿意加入八大门派?”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人却是聂兴发。
聂兴发道:“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响亮得很,又是个漂泊无定,无门无派之人。像你这样的人,若能为我八大门派所用最好,可你不愿,那就只能用我们自己的方法。”
段翊霜了然道:“在那之前,你们就已经有了建一座地下山庄的打算。”
聂兴发道:“然也。如你这般名震江湖的人,可不能说失踪便失踪,说退隐就退隐。更何况彼时你已与大哥的儿子结交颇深。只可惜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加入我八大门派,纵然六妹愿意传授你一套剑法,你依然只想做个闲云野鹤。”
“这个毒,是在什么时候下的?”段翊霜轻声发问。
夏侯寒云道:“在传功的时候。”
段翊霜顿了顿。
他恍惚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脸上竟又泛起苍白笑意。
段翊霜道:“我猜到了。”
夏侯寒云俯身靠近,伸手去拉他的手腕。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好,你是真心实意救我,可我只是设局想要让你加入八大门派,若你不愿,我便会依照原本的计划对你下毒,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她堪称温柔的说话,“现在你知道了,但我们也未必要撕破脸。我为你解毒,你将不识卷交给我,你成全我,我也成全你。那才算是两不相欠了。”
她这般说着,手紧紧扣在脉搏跳动着的腕间,段翊霜的体温也有几分温暖。
然后她的神情陡然一变。
夏侯寒云厉声道:“你的毒是谁解的?!”
她话语一出,聂兴发顿时出手,二人合力将段翊霜按倒在地。
天旋地转,眼前甚至阵阵发黑。
夏侯寒云急道:“二姐,他的毒居然被人解了!”
聂兴发道:“这种毒不是世间奇毒,绝无可解的吗?二姐!”
“他的确身上没有毒脉了,二姐,有人帮他解了毒!”
“二姐,我们该怎么办?他——”
“住口,一群废物!”洪念巧喝骂出声。
她走到段翊霜面前,蹲下身子,垂着眼睛与他对视。
洪念巧问:“有人帮你解毒,所以,这个人才是取走不识卷的人?”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睫羽落在阴影里,像是一盏墨。
“庵主终于发现了。”他说。
洪念巧拨弄佛珠的手指按得发白。
她冷声道:“你想死吗?”
段翊霜道:“我不想死。”
洪念巧唇角微动,良久,她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
洪念巧道:“……这样说来,能为你解毒的人,必然要你有用。你不能死,我也要你有用。”
她站直身体,平静开口:“放了他,让他走。”
第九十三章
“人在哪儿?”
“我分明看见他往这边去了!”
“这无瑕剑的轻功,应不至于能让我们看见吧?”
“嗐,宁可错认不可放过!”
乱糟糟的声响从墙的另一侧传来。
脚步由近及远。
段翊霜靠在墙边,握剑的手不住颤抖。
他的脸色很苍白。
身上冒着薄薄一层冷汗,鬓边垂落的长发宛似沾着水痕。
可他的眼睛还是很亮。
无瑕剑确实盗取不识卷的事情传遍江湖。
以如今的七大门派为首,搜寻无瑕剑下落的人只多不少,且越来越能掌握他真正的下落。
这种逃亡日子却让段翊霜觉得轻松。
他想,或许自己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喜欢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情。
做人人相传几无瑕疵的无瑕剑,比之做个为人不齿的盗贼,竟让他觉得后者更容易一点。
轻松,段翊霜难得感觉轻松。
他就在这种时候忽然很想薛兰令。
薛兰令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千夫所指、万人痛恨,天底下每一人都想要我死,你会不会救我?
段翊霜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可现在段翊霜已知道了这个答案。
千夫所指、万人痛恨,也许正是他如今的境地。
想做武林公敌的人没能做成。
却是他在这里。
段翊霜这般想着,垂下眼帘,轻轻笑了笑。
他握紧手中的长剑。
他决定离开。
——无瑕剑总是在某处现身,又教人找不到他的踪迹。
从未有人想过,这个曾经的江湖侠客,竟也能有如此复杂的心思。
骗过一次又一次,还是有人争先恐后地被他欺骗。
他不说谎。
他依旧那么真诚。
可他却有了谎言。
藏在心里。
段翊霜吸一口气,握剑走出这条窄巷。
外面灯火昏昏,街上穿行的人影如五光十色争相交错。
百姓身处江湖,却不在江湖。
他们不关心谁盗取了秘籍,谁是那个被人人追寻的无瑕剑。
他们只在乎今夜是否要喝酒,吃什么菜,躺在谁的床上。
这街上热闹喧嚣。
段翊霜一眼望去,看得到灯影幢幢,也看得到香衣翻飞。
楼阁之上,多的是饮酒取乐,奏琴鼓笙的人。
人世间是如此热闹。
段翊霜走进人群,顺着这条人们汇聚的河流缓缓前行。
他没有终点。
也不想去任何地方。
他只知道自己在做极任性的事情。
或许薛兰令正在怪他自作主张。
或许薛兰令借着他的任性又换了棋局。
但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想,他如今已经自己走进了棋局里。
除非他死了。
否则他就永远要留在这盘棋里。
他要当有用的棋子。
制胜的一枚。
他要做棋局里无可替代的棋子。
他就要这么任性。
他握紧了剑。
白衣穿过,两袖如旌蛉展翼,没入人海。
然而这种独独属于段翊霜的片刻安宁,还是会很快被人惊碎。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若是他能不被发现,那才是真正的古怪。
——他当然是刻意的。
将所有来搜寻他的人骗得六神无主,不知去哪里更好,算是他近日来的一种乐趣。
若不找点乐趣,他也许会想薛兰令想到发疯。
所以他有这个乐趣。
他在有人惊呼出声,唤出无瑕剑三个字的瞬间,足点青石,腾空而起。
屋顶的瓦片泛着幽幽冷光。
他踏过,行过,衣摆与之错肩,好似一束月光映落下来,又转瞬不见。
众目睽睽,无瑕剑却又忽而失去了踪迹。
整条街都乱了起来。
百姓们惊惶离开,回到屋中将门窗紧闭。
各路江湖人便站在街上,彼此确认,方才见到的人影,究竟是不是段翊霜这个人。
确认了,又彼此埋怨。
“你方才离他最近,你怎么没拽住他?”
“你问我?那你离他也不远,你怎么没拦下?”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
他将夜色里唯一的点点星光盈在眼里。
他转身,忽而怔愣。
这条路走过,是座小桥,溪水在小桥下潺潺流过,桥的尽头隐隐坐落几座阁楼。
两旁的树极高,像是已经在这儿安家了数百年。
是秋天。
可这溪流岸边,茂密草木之中,竟也飞出数十只流萤。
金色的扇骨在萤火的映耀下泛着光。
薛兰令今夜也没有束发。
墨色的发丝流泻而下,衬着这身衣衫,几要融于夜色。
而执扇的手很白。
腕上甚至又隐隐显出初见时的红痕。
段翊霜幻想过他们再次相见时会是何等情景。
他又要说出什么话语。
可等如今真正见到,他只觉得喉间滞闷,吐不出任何字。
薛兰令深深看他,先开口道:“我却不知你是个这么厉害的人。”
他静默片晌,哑声应答:“我其实一直都很厉害。”
薛兰令轻笑:“你分明只需要按照我说的来做就好。”
段翊霜道:“可是你想做的事情,我未必愿意。”
薛兰令道:“我说过,你要听话。有些事,我让你做,总归不是坏事。”
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正因为明白,才会如此不听薛兰令的话。
段翊霜的目光落在薛兰令的脸上。
他说:“可是现在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我盗走了不识卷。我将流传于世多年的绝世秘籍取走,我也想要称霸武林,一统江湖。”
“你还有反悔的机会,”薛兰令道,“你只需要告诉他们,真正的不识卷在我的身上,你不过是受我胁迫,不得不帮我说这样的谎话。”
段翊霜却摇首:“我不想说。”
薛兰令道:“那你想要做什么?”
段翊霜道:“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薛兰令道:“你有无数种选择,不必总是选择最难走的路。”
段翊霜就借着微弱的星光与萤火看他。
从下颌,到眉眼,再到那颗隐于暗夜却仍熠熠生辉的红痣。
段翊霜忽而道:“你不想活着。”
他顿了顿,也不用薛兰令应声,自顾自道:“如果当时,我当真听了你的话,依着你的说法,把不识卷的下落告知他们,那我今时今日,的确不会陷入如今境地。”
“可是依着你想要走的路来走,我将是江湖上第一个与你划清界限的人。若巨石门未落,你想做的事情还有更多。但我没有听话,在我合上石门的那刻起,你应该就已经猜出我想做什么、说什么话。”
——“但你没有出来,”段翊霜微微侧首,他眼底盛着溪流行过的粼粼波光,“你没有阻止我,或许是你觉得在那时出现,只会打乱你的计划。又或许是你觉得,在这之后,我还有回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