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学会了与这种情绪相处,学会了适应有人在自己心口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深痕。
于是等谢琢在文华殿整理奏折时,就听高让道:“陛下,陆小侯爷来问安了。”
谢琢整理奏折的手指稍顿了一瞬。
御案后,咸宁帝搁下朱笔:“怎么,他今日没去户部和工部守着了?让他进来吧。”
陆骁进殿后,隐蔽地朝一旁穿绯色官服的人瞥了一眼,同时朝咸宁帝施礼:“陛下万安。”
“起来吧。”咸宁帝笑容温煦,“驰风也好一阵没来朕这里了。”又点名,“延龄是不是也许久没见过驰风了?”
谢琢正大光明地看向陆骁,隐下在看见陆骁袖口处的手指朝自己弯了弯时的笑意,回禀道:“正如陛下所言,臣在天章阁中,也久未见陆小侯爷了。”
咸宁帝点点手指:“听听,朕这里可是有证人的。”
陆骁为自己叫屈:“我明明才去过天章阁,只是恰巧谢侍读不在而已!怎能是他没看见我,我就没去点卯?”
说着,不轻不重地看了谢琢一眼。
咸宁帝很感兴趣的模样:“哦?那说说看,你什么时候去的?”
“我——”陆骁卡了壳,像是记不清了,干脆随口胡诌道,“小半个月前?”
咸宁帝轻斥:“整天都过得稀里糊涂的,倒是把会仙酒楼售卖春饼的时辰记得清楚!”
春饼一事,是沈愚与会仙酒楼做这春饼的大厨相熟,开卖首日,特意叫上陆骁同去捧场,一到时辰,便一口气买了九十九个。
没想到连这种小事都会传进咸宁帝耳里。
陆骁心底发冷,话里却毫不犹豫地推卸道:“臣可冤枉,春饼都是沈世子买的,也都是他吃完的,跟臣可没什么关系!”
咸宁帝指着陆骁,朝高让笑道:“你看这小子,敢做还不敢认了?没个担当,这样可不好。”话里很是纵容
小半个时辰后,陆骁与谢琢一前一后走出文华殿。
谢琢先客气地开口询问:“陆小侯爷可要去天章阁?”
陆骁穿黑色常服,他摸了摸护腕上的夔纹,扬扬下巴,拿捏着语气,故意道:“谢侍读不是曾说本侯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那还是别去污了天章阁那地界才好,是也不是?”
谢琢垂下眼,似不愿多周旋:“下官并无此意。”
陆骁却不罢休,逼近半步:“那你是什么意思?”
话正说着,他目光却落在了谢琢露出的一段后颈上,指尖不由泛起点痒意,回想起了触碰圆骨时的细腻手感。
余光瞧见正在步步走来的杨敬尧,陆骁压下心思,加重了语气,“本侯奉劝谢侍读,别以为会写些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就不可一世。等你哪日入了阁,估摸着才有资格冲本侯摆脸色!”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脸色如沉水,连与杨敬尧擦肩而过时,都像没看见人一般,脚步不停。
谢琢站在原地,朝杨敬尧俯身施礼。
进殿后,杨敬尧状似无意地提起:“臣在殿外遇见陆小侯爷和谢侍读,两人似有不快?”
咸宁帝不甚在意:“他们两个有点宿怨,不过不是什么大事,驰风那小子,心里估计在埋怨延龄没有帮他遮掩,在朕面前暴露了他许久未去天章阁点卯的事。”
“原来是这样。”
十几年前,满洛京都知道,谢衡与陆渊是至交好友,两家亦是通家之好。
现在回想,刚刚不仅陆骁怒气冲冲地走了,观谢琢的神情,似乎也有愠而未发的怒气。
掩下心中所想,杨敬尧恭敬询问:“陛下唤臣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咸宁帝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示意高让将殿中宫人都清出去。
等殿门闭合,殿中变得清净,咸宁帝才道:“又有人上折子,说陆家此番抵御北狄有功,建议朕再给陆家封赏,以显示朕对陆家的重视。”
杨敬尧沉吟:“这——”
“封赏?好一个封赏啊,陆家一门,有了一品镇国大将军、二品辅国将军和年尚不及弱冠的武宁候不够,还想要什么?还能要什么!”咸宁帝虽无动作,眼中却厉气横生,“封赏封赏,要朕如何再封再赏?”
杨敬尧连忙劝道:“陛下息怒。”
深深地叹了口长气,咸宁帝拍了拍扶手上的鎏金龙头:“那些人都不理解朕的难处,陆家在凌北经营数十载,哪个皇帝敢置之不顾?”
他徐徐看着御案上展开的舆图,目光最后落在凌州北面:“此乃朕之天下,却需要朕去赌陆家的忠心,实乃荒谬!”
杨敬尧低下头。
空旷冷寂的大殿中,藻井中央金龙盘桓,五爪溢出寒芒。
咸宁帝沉静的嗓音缓缓响起:“陆家可能现在不想反,但不是不能。你明白吗,杨卿?”
杨敬尧像此前的许多次一样,恭谨地俯下-身去:“臣明白。”
御座上的帝王,彻底起了杀心。
散衙后,谢琢登上马车不久,葛武便扯动马鞭,沿着朱雀大街去往会仙酒楼。
马车内,谢琢将解下的披风折叠整齐,一边道:“你离开后,我往天章阁走了一段路,又借了物品遗落的理由,返回了文华殿外,随即被高让的徒弟拦了下来,说陛下正在殿内与杨首辅议事,不能进去。
我扫了一眼殿外,除高让外,所有在文华殿侍候的宫人都被赶了出来。”
他食指的指腹揉按着陆骁掌心的薄茧,垂着眼睫,继续道:“另外,我在殿中时,发现陛下看某一份折子时,似是动了怒。”
咸宁帝虽然极为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在文华殿,偶尔会流露出些许喜怒的痕迹。
陆骁掌心发痒,一把将谢琢的手指尽数握在掌心,接话:“延龄可是特意看了那份折子?”
“没错,”谢琢点点头,手也不动了,接着道,“折子是新递上来的,里面是一个姓孙的新晋御史进言,希望陛下再次封赏陆家。”
陆骁眸光转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姓孙的御史,与杨敬尧儿媳的外家有不浅的关系。”
已是暮色四合,虽不如正旦元宵热闹,但高烛照洛京,朱雀大街上依然摩肩接踵,小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会仙酒楼的欢门装饰华丽,灯烛荧煌,上下相映。
今日是翰林院一位承旨的生辰,特意请了同僚前来会仙酒楼赴宴。寇谦偶遇熟人,在酒楼门口寒暄了两句。等他不经意转头时,正好看见谢琢的马车缓缓行来,车帘微晃。
他便没急着走,准备等上片刻,和谢琢一起进去。
不过,赶车的马夫放好马凳后,隔了好许时候,谢琢才从马车中掀帘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寇谦总觉得此刻的谢侍读与平日相比,孤冷的气息退了不少,眉目间反而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暧昧?
让人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站在酒楼门前,灯火煌煌,听着停止的车轮再度响起,谢琢不由摸了摸自己微疼的下唇。
无人知晓,前一刻,他才在马车里与人放肆亲吻,唇上全是齿印水痕,酸软痛痒。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珊瑚珠组成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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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前的欢门和“灯烛荧煌,上下相映”——《东京梦华录》宋·孟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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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杨迈被管家领着, 穿行在府里的长廊,暗暗震惊于随处可见的雕梁画栋和亭台楼阁。又怕自己没见识的模样被人看轻,连忙掩住欣羡的神色。
他虽也姓杨, 但出身不显,家里连做个不入流的小官, 都已经是三代以前的事了。直到前两年攀上了杨首辅这个亲戚, 他才得了个机会, 入了禁军。
杨迈不傻,相反,他心思灵活,在发现杨敬尧不爱见他们这些“亲戚”后,便只在年节送礼上下功夫。在宫里轮值巡逻站岗,也总挑杨敬尧常经过的地方,总能有一二机会上前问候。
等他才入禁军一年就升了职,他就明白, 自己做法是对的。
等进了书房,杨迈不敢再乱看, 身姿板正,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 直到杨敬尧发话了,他才抬起头来。
杨敬尧将人打量了一遍,“你很有野心, 也很有分寸。”
杨迈心头一跳,正要跪下告罪, 又听杨敬尧缓声道:“调令很快就会下来,过几天,你能再升一级。”
杨迈顿时大喜, 还不忘自谦:“小侄何德何能——”
“我说你能,你便能。”杨敬尧把玩着一串木珠,松弛的眼皮半垂着,表情平静,像禅房中无喜无悲的老和尚,“你还年轻,你有用,就有价值,那些权势财物,就伸手都能得到。”
听出这是杨敬尧要重用他的意思,杨迈神情迸发出光彩来,又是一番激昂的效忠之言。
杨敬尧只是静静听着,忽地想起不知道多久以前,类似的话,咸宁帝在文华殿中也曾跟他说过。
那一天,咸宁帝将一个“箱子”放到了他的面前,里面放着无数他渴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只要他愿意忠心耿耿、唯命是从,他就能打开这个箱子,得到里面的珍宝。
为什么不?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皇帝,他本就应该听皇帝的命令。
只是当一条听话的、绝无二心的狗而已。
况且,父母早逝,他曾在无数个雪夜,坐在城外的破庙中点着油灯读书,不仅没有谢衡良好的家世,而且资质庸常,纵容读万卷书,也写不出谢衡那样精彩绝伦的文章。
他没有往上爬的路。
可咸宁帝将登云的天梯摆在了他的面前。
于是,他只稍稍用了点力,就将那个天之骄子拉了下来,自己登了上去。
如今,他成了内阁首辅,他的父亲被追谥“文忠”,他的母亲被追封一品诰命,他从当初的家徒四壁,到如今的坐拥千顷,无数人都迎合他,说尽好话,只为从他这里讨得一毫的好处……
所以,他必须要有用才行。他有用了,陛下才会需要他。
否则,他轻易就会被取代。
而已经得到的一切,也会眨眼失去。
见杨迈停了声音,忐忑地站在原地,杨敬尧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直截了当地吩咐:“你这一个月里,都不得出洛京,好好呆在禁军,等候吩咐。”
眼中的光再次亮了起来,杨迈压下激动,抱拳行礼:“是!”
武宁候府。
将陆骁写好的信用蜡封口后,十一叔亲自交给了手下的轻骑,快马送往凌北。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时,十一叔面上神情略显萧索:“虽清楚这就是帝王寡义,但心里头终归不是滋味。”
因战场留下的伤,十一叔走路时有不明显的微跛,他就近坐在廊下的栏杆上:“将军曾说,自古以来,帝王将相,总不相合。陆家谨小慎微到了这个地步,陛下依然起了杀心,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十一叔,你去翻翻史书,哪朝哪代没这样的事?要当将军,就得有这个觉悟。这还是我第一次翻兵书时,我哥教我的,估计这话也是爹告诉他的。”
陆骁也跟着坐到栏杆上,长腿支着地,头顶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摇一晃。
十一叔想起千里之外的凌北,担忧道:“话是这么说,可要是陛下真的下狠手,陆家——”
“陆家还能反了不成?”大逆不道的话,陆骁十分直白地说出了口。
他又闲不住似的,踹了两下脚边的野草,“陆家不能出兵。如今耶律真登位,这人心大得很,想把大楚万里河山都用来放牧饮马,真是想得很美。所以,一旦陆家起兵,大楚内乱,北狄必定会挥师南下,中原百姓只会民不聊生。”
他仰头望着被框得狭窄的天空:“到时候,山河破碎,烽烟一乱,就谁都不知道烽烟到底是会燃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十一叔出身贫困,十几岁时实在吃不上饭了,赤脚走了几百里路才终于到了陆家扎营的地方,用最后的力气说他想投军。
因此,他很清楚饥饿和贫穷的滋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乱世对于当权者来说,不过是舆图上排兵布阵的快意和逐鹿天下的野心,但对最底层的百姓来说,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疾病、是流亡、是易子而食。”
当掩去打马观花的散漫姿态后,此刻陆骁身上流露的,是凌北那片土地赋予他的锋锐和坚韧,让人记起,他曾也是铁甲寒光,单枪匹马杀入敌阵的少年将军。
“而且,十一叔,你又怎么能确定,若是陆家或者别的人拿了皇位,就能做个名留青史、万人称颂的好皇帝?”
见十一叔被问住了,陆骁笑道,“反正如果是我当了皇帝,我不能确定我能行。毕竟,那可是皇位。”
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皇位,是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是吾土的人君。
满是褶皱的手拍了拍栏杆,十一叔不想再说这般沉重的话题,聊了几句府中的琐事,突然又想起:“前几日太过忙碌,忘记问了,上巳节小侯爷可送了礼物?”
“上巳节?”陆骁回忆一番,“就是您让张召端来了一盆河水,非要在大清早拦住我的去路,往我身上泼那天?”
十一叔气道:“什么叫非要往你身上泼?那是祓禊!上巳节要在河边洗濯去垢,才能消除灾气晦气,保你一整年不生病!”
“所以泼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