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忱面露讥诮:“伤心?死没死还不一定。”他理了理自己的袍袖,“延龄在宫中太久,可能会惹人言,今日就先回去吧,我心中已经有数。”
谢琢点到即止,依言拱手后,走出了宫门。
李忱拢着袖口,望向文华殿的方向,许久后方道:“确实是一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
第二天的大朝上,百官肃立,咸宁帝坐上御座,让诸位大臣有本上奏。
他的话音刚落,御史便出列,明确弹劾首辅杨敬尧通敌叛国。
满朝文武顿时鸦雀无声,殿中一片死寂。
梁国公原本站着在打瞌睡,听见弹劾内容后,立刻睁开了眼。
嘶——他隐蔽地抽了口气,觉得这天家父子相残的戏码突然上演,还真是让人不太敢看。
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这一次手里还握着明确证据,更是理直气壮,慷慨陈词。
朝堂上立刻议论纷纷,吵闹如街市,梁国公跟旁边站着的另一个勋贵对视一眼,都决定闭紧嘴不发一言。
现在可不单单是凌北兵械被劫的事了,而是羽翼丰满的大皇子抓着了把柄,想要一举除掉父皇脚边最得用的狗,顺便把自己走向储位的道路上立着的巨石清理干净。
一旦杨敬尧没了,整个朝局都会往大皇子手中倾斜。
至于这次宣战,到底是儿子赢还是老子赢,谁都还说不准。
凌北。
落日西沉,夕照缀在草尖。
凌北的风吹得烈,陆骁骑着照夜明疾行至营帐前,银甲后的黑色披风被大风扬起,他翻身下马,摸了两把马鬃,将手中的缰绳顺手抛给张召。
“这次耶律真派三千人断了马道,想切断前锋部队的粮草补给,区区三千人,一会儿我让陆将军点几队人马给我,今晚就去削了他们。你到时候跟我走,我在前,你绕后。”
陆骁在洛京惯是带笑的眉目此时显得寒光凌厉,他五官线条本就硬朗,如今经了风刀、踏过烽火,更显沉稳,像以鞘藏锋的利刃。
张召拍了拍拳头,应下:“好,这两天兄弟们都正闲得发慌!”他又问,“对了少将军,那个阿术列招了吗?”
前些时候,陆骁紧盯着阿术列所在的毒狼部,终于寻了个好时机,带着六千人马突袭。他一人单枪匹马冲进阵中,在后心差点被箭射中的情况下,硬是生擒了阿术列,让张召在后面看着差点肝胆俱裂。
人抓回来后,陆骁直接叫来了凌北最厉害的刑师,命他必须从阿术列嘴里掏出点东西来。
后来张召才知道,这个阿术列在接手毒狼部以前,一直跟在上一任汗王身边,管着埋在大楚的细作暗桩。耶律真登位后,阿术列因为支持前储君,才被放逐到了毒狼部。
他猜测,自家少将军拼了命地都要把这个阿术列抓回来,说不定是因着谢家的旧事。
陆骁颔首,眸中有寒光:“招了,问出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在军营里,陆骁从不称陆渊为父亲,都是“陆将军”“陆将军”地叫,他思索片刻:“陆将军可还好?醒着吗?我准备找他商量个事情。”
张召被留在军营中,才跟着五皇子一起去探望了陆渊,开口回答:“醒了两个时辰,我出来时,又精力不济睡下了,少将军你最好晚些时候再去。”
陆骁闻言点了点头:“知道了。”
“对了,少将军,洛京来信了。”
陆骁立时转过头,一把扯过张召手里薄薄的信:“怎么不早说?”
说完没再搭理张召,大步走开了。
站在原地,张召拍了拍照夜明,嘀咕:“你也没问我啊……”
陆骁一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直到周围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无人能打扰、无人能窥伺,他才停下来。
阿瓷写给他的信。
单是这个认知,就令陆骁全身血气都翻腾起来。
有时在绵延的关山下跑马时,挽着弓射箭时,在战场上将刀刃砍向敌人时,陆骁都会有些恍惚,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凌北,此前洛京的四年,鲜衣怒马,就是一场浮华掠影的梦。
可这“梦”里有谢琢,有他的阿瓷,一切就又在瞬间变得真实起来。
以至于夜深人静,他枕着刀鞘,想的念的都是心上人,睁眼睡不着时,还能在心里勾勒出月光落在谢琢衣上时的模样。
定了定心神,陆骁转身背对着天际吹来的风,展开信纸。
纸上的字雅正秀润,映进陆骁眼底。
片刻后,陆骁心口有燎原般的大火骤起,火焰连天,耳根更是热烫,让他恨不得立刻翻身上马,星夜赶回洛京,回到他的阿瓷身边。
薄薄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
“哥哥,抱着你的衣衫才能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草尖上的阳光组成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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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六月十五的大朝结束时, 蓄积已久的雷雨落了下来。
按照惯例,杨敬尧遭到御史弹劾后,自请置狱以待罪, 不再赴内阁处理事务。咸宁帝下令大理寺彻查,并命大理寺卿陈直中主理此案。
散衙后, 寇谦邀了谢琢在会仙酒楼见面。
“延龄现在在大理寺,可有什么消息?”寇谦扯了扯领子透气,因为是在单独的包厢, 他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消息传到天章阁时, 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通敌叛国,这可是谋逆的重罪, 而且一朝首辅通敌,让人只是听着, 心里就跳得慌!”
他给谢琢倒了杯茶,压低声音:“延龄,这事到底是真的, 还是大皇子推出来的幌子?”
谢琢接了茶:“如果只从找到的证据来看,八成是真的。”
寇谦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还以为——”
谢琢直接说出了寇谦还没说出口的话:“以为是大皇子故意栽赃陷害?”
“对!”寇谦喝了口茶压惊,“我想着,陛下登基二十几年了, 至今不立储君, 大皇子有储君之实, 但无储君之名,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肯定着急。毕竟没握到手里的, 终归不稳。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做点什么事情。”
想了想,寇谦又道:“不过真是巧了,上一任首辅罪名是通敌叛国,没想到这一任首辅也是通敌叛国。”
他口中的“上一任首辅”指的是谢衡。
谢琢没有应声,只往茶杯中添了半杯水。
寇谦又问:“如今案子交给了大理寺卿,可出了什么章程?”
“章程还没有,不过大理寺卿已经愁得食不下咽,连水都没心思喝一口了。”
“这案子落在谁手里,谁都愁得睡不着觉。”寇谦想象若自己是大理寺卿,立刻打了个寒噤,“往这边偏吧,得罪陛下。往那边偏吧,又得罪未来的新君,真够难的。这大概就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吧,幸好我们身在翰林院!”
谢琢附和:“没错。”
“那杨首辅真的住进牢里了?”
谢琢点头:“住进去了,不过事前狱吏将那间囚室打扫了好几遍,焚了香,确定没有异味,还取了崭新的被褥放在里面,怕杨首辅无事可做,书册和笔墨也都齐全。”
寇谦咋舌,又道:“不过合该如此,毕竟现在谁都说不准,罪名到底会不会落在杨首辅身上。”
随着杨敬尧的入狱,咸宁帝就像被激怒了的狮王,开始毫无理由地频频打压大皇子一派,所有进言立储的折子全都留中不发,将父子两人的不睦彻底摆在了明面上。
文华殿里,又有一沓折子被狠狠掷到了地上,咸宁帝怒极痛骂:“朕还没死,这些人就想着拥立新君!李忱能给他们什么?能给他们权势还是荣华?”
谢琢和众人一般跪在地上。
年迈的狮王已经笼络不住人心,年轻的皇子未来坐在龙椅上的时日还长,聪明的人,都会往前看、往远看,知道该依附、该讨好的人是谁。
“延龄。”
谢琢回答:“臣在。”
咸宁帝的声音里是遮掩不住的疲倦,他看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谢琢,突然问他:“你如今被借调到了大理寺,前几日怎么突然回了天章阁?”
说完,一双锐目不显浑浊,盯着谢琢的神情,似是有所怀疑。
谢琢回想片刻,答道:“回禀陛下,臣在大理寺负责整理旧案卷宗,其中有一个案子,大理寺的卷宗与臣印象里《时政记》中的记录有出入,臣担心负责编修的《实录》内容出现差错,于是才急忙入宫核准。”
咸宁帝不动声色:“哦?是哪个案子?”
“十七年夏,前吏部侍郎祝明之被弹劾与嫂之婢女私-通,并生下私生子,因此,祝明之被贬抚州。①旧案卷宗上画押的是大理寺少卿董槐,但我印象中,《时政记》记录的是此事乃侍御史田公亮主审。”
“原来是这件事。”咸宁帝研判地看着谢琢,吩咐,“高让,你跟延龄说说。”
高让笑眯眯地接话:“这事大理寺卷宗和《时政记》都没有错,事情也简单,最初确实由侍御史主审,不过临到最后,他突发心风之疾,告病了,此案便由大理寺少卿接手,所以在末尾画押的也是这位董少卿。那时谢侍读尚未入仕,所以可能不清楚。”
谢琢拱了拱手:“劳高公公解惑。”
咸宁帝看不出是否相信谢琢的说辞,夸了句:“延龄年纪不大,做事很严谨,不错。”
接下来的几天里,杨敬尧通敌一案好似陷入了某种僵局,没有任何新的进展。反倒是因为咸宁帝与大皇子的矛盾,官员变动很是频繁,令不少人提心吊胆,害怕被殃及。
谢琢回到住处,一边铺开宣纸练字静心,一边思索如何才能打破现在这种相持的局势。
听见葛武的敲门声,谢琢没有抬头:“把药放下吧。”
“公子,还不到服药的时候。”葛武道,“门外有个人自称陆小侯爷的下属,叫丁全,前来送信。”
他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自家公子已经放下笔,疾步跨出了门。
送信的人很年轻,穿一身短褐,正拉着马的缰绳,风尘仆仆。
见谢琢走近,丁全立刻拿出两个信封:“这是我们少将军给您的信,特意命我以最快的速度送来洛京。”
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少将军说得果然没错!”
谢琢接下信,好奇:“你们少将军说什么了?”
丁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临走前问少将军说,要是我把信送错了怎么办,我又没见过人。少将军说不会的,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收信人。”
谢琢一怔,忍不住扬了扬唇角,问:“他还好吗?”
“您说少将军?”丁全立刻道,“少将军好得很!带我们去偷袭那帮北狄人偷袭了好几回,次次都赢!据说耶律真大怒,悬赏少将军的人头,说谁要是取了少将军的脑袋,谁就能拿黄金百两!”
想起上次陆骁在信里说的,要去掏北狄人的狼窝,谢琢不由追问:“那他可有受伤?”
丁全张口就把陆骁给卖了:“少将军吩咐了的,要是谢侍读问他有没有受伤,就回答没受伤,要是问有没有生病,就说没生病,要是问睡得好不好,就说睡得不好,天天做梦都梦见您!”
他又笑得灿烂:“您和我们少将军的关系真好!”
“我们关系确实很好。”谢琢没有追问受伤生病的事,陆骁想让他安心,他就安心。
看了看手里拿着的两封信,一封薄一封厚,谢琢问:“他可有说什么?”
丁全收起笑容,肃了神色:“这里面是一份供词。前些时候,少将军带人突袭,抓了一个叫阿术列的人,一顿严刑拷打后,这人供出了不少东西,然后少将军和陆大将军商量后,准备将他押解回洛京,又让我一定要赶在阿术列进洛京前,将信送到您手里。”
谢琢心里有了猜测,捏着信的手指收紧,他说出口的嗓音晦涩:“可否稍作休息,容我写封回信?”
丁全立刻答应:“少将军说了,让我一定要带上您的回信,否则我就可以不用回凌北了!另外,让我听您的吩咐,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等葛武将人带去喝茶后,谢琢回到书房,才小心拆开了信的封口。
六月二十五的朝会上,咸宁帝又点了大理寺卿,询问凌北兵械被劫一案的进展。
大理寺卿眼下发青,据实回答,案件如今尚无进展。
紧接着,工部尚书进言:“……迄今为止,能够指认杨首辅的,只有范纯仁蒙眼时闻到的熏香,这条线索立不立得住脚,诸位心里都清楚。
如今,杨首辅已经在狱中关了十天,仍没有找到别的线索能够指认杨首辅,臣以为,这分明就是那范纯仁死到临头,胡乱攀咬!应当还杨首辅一个清白!”
马上又有人出列道:“臣以为,通敌叛国乃大罪,怎能以不知所谓的熏香气味为定罪依据?臣亦主张,还杨首辅一个清白!”
这时,刑部尚书江万里站了出来:“两位口口声声说要还杨首辅一个清白,谁还谁一个清白还说不得准!”
工部尚书看了眼御座上的咸宁帝,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一直没有开口的咸宁帝询问:“江尚书可是有了什么新的线索?”
江万里朝向御座:“禀陛下,日前,凌北抓到了一个名叫阿术列的北狄人,此人如今正在押运回京的路上。不过在此人入京前,已先有一份供状送到了刑部。”
咸宁帝听见“凌北”两个字,上半身缓缓坐直,眼神微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