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嚓——”
打碎杯盏的声?响传出,那云公子自屋里快步出来,厨娘还是第一次见他眼睛这么亮。
……
邵云朗跟年轻人一路到了处稍大的宅院外,愈是要见到顾远筝,他便愈是紧张不安,在门口脚步倒慢了下?来。
领路的人疑惑回头?道:“公子?”
他未等?到邵云朗回答,又见一人骑马回府,便躬身道:“二公子。”
顾二端坐马上,一身玄色,乌黑长发用银冠束做马尾,他生?得俊俏,一路行来不知有多少?年轻的小坤儿对?他秋波暗送,但邵云朗却只是盯着他手上那杆岁金锻造的长-枪。
他们?兄弟,有同样的武器么?
似是看出他眼中疑惑,顾远棋冷笑一声?道:“你没看错,这是顾远筝那杆枪。”
邵云朗抬眸,“他的枪怎么在你这儿?”
踏雪神骏原地踱步,顾远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半晌,那张和顾远筝一般无二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个残忍的笑。
“因为他腿废了,反正也用不了这枪了,我去融了锻副新甲好了,只可惜这绥安郡里连个像样的工匠都没有……”
他后面说什么,邵云朗一概听不见,他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于?漫天风雪之中,四肢血液都快凝结了,只有心跳声?愈发剧烈,渐如擂鼓。
又像被人兜头?破了一锅滚油,不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
顾远棋话?没说完,便被邵云朗从马上揪了下?来,他哪里能想到这看着也受过刑一般的泽兑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被按在地上时甚至没反应过来。
那枪“呛啷”一声?落在地上,邵云朗神色堪称狰狞,他俯身,死死盯着顾远棋,一字一顿道:“他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我-操-你祖宗!”顾远棋积压的怒气?也迸发出来,反手揪住邵云朗的领口,咆哮道:“他好好一个人!是为了谁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你还好好的?我大哥他却躺在哪?!”
“他再也不能骑马射箭了!再也不能提着枪上阵杀敌了!这都是因为你!!”
邵云朗看到他眼底的水光,也看到他眼里的自己。
这是顾远筝的弟弟,他没有立场和顾远棋动手。
顾远棋一个翻身,挣脱开邵云朗,就要扑过去打人,被一道沉稳男声?镇在原地。
“顾远棋,别在这丢人。”顾蘅道:“这是你哥要护着的人,谁伤的他,你找谁去。”
顾远棋咬唇,愤愤不平的瞪了一眼邵云朗,拎起?长-枪转身就走。
邵云朗木然起?身。
顾蘅看了他一眼,半晌叹了口气?,深觉儿女生?来都是债。
他到秋水关时,顾远筝已经去了蛮族又一日了,他纵然心焦,却也只能沉住气?和可罗布交涉,如此,过了两天才两人接回来。
见到顾远筝时,他不是没有过怨恨,最终却只能化作无可奈何的叹息。
多年前他那参破红尘的老友就说过,顾家出情种。
顾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道:“殿下?随我来吧。”
……
掀开层层遮风的床帐时,邵云朗悄然屏住了呼吸。
顾远筝躺在柔软的被褥间,清瘦的身形让被子只凸起?了薄薄一片,那张精致如画的脸,此时褪尽了血色,便衬得眉目愈发的黑。
邵云朗蹲在床边看他,好久好久,才小心翼翼的握住他在被子外的手,那纤长的指尖也缠着些绷带,邵云朗甚至没勇气?去细看。
这双手,就在半月前,还能为他烘烤冬衣,与?他交握着看冷月孤星,还能抚过他身后的刺青……
这世间,有人可以恣意张扬,不惧输赢,可邵云朗在这一刻清晰的认识到,他再也输不起?了。
他就这么看着顾远筝,直到腿麻的失去了知觉,他才扶着床沿,踉跄着站起?身。
邵云朗记起?两年前,他舅舅被冤杀,他被流放至常州,那个雪夜,邵云霆派来的人要杀他灭口。
凶险万分的时候他没有哭,却在顾远筝赶来时眼泪汹涌而下?。
现如今,他眼里干涩酸胀,却没有一滴眼泪滚落,那个他能肆无忌惮露出软肋的人,其实也只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罢了。
他俯身,将顾远筝的手放进被子里,然后很轻很轻的一个吻,落在那干裂的唇上。
开门的风吹动烛火,邵云朗踏过门槛,寒凉月色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瞧着又冷清又孤单。
邵云朗盯着自己的影子,像盯着另一个挣扎的自己。
他曾局限在规则里,认为只有获取功名,让那高位上的人再次看见他,才能赢到最后。
如今才如一场大梦初醒,他早就不该对?所谓的“规则”抱有期待,因为规则的定制者从来都不是他。
他想要的,如果庆安帝不肯给,那他便握紧手里的长刀,趟过业火和血海,自己亲自夺过来。
他要写着他名字的旌旗招摇在雍京城下?,谁若是拦在在条路前,便用谁的血来祭旗。
天街踏尽公卿骨,青锋斩尽不忠臣。
“喂……你看完我哥了?站他门前发什么呆呢?”顾远棋面色颇为古怪的走过来,到了近前才说:“我来给你赔罪,之前是我太?冲动了。”
邵云朗沉默片刻,摇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顾家了……秋水关那边如何了?”
“蛮人撤军了。”顾远棋问?:“你要回去?不再陪陪顾远筝了?”
邵云朗摇头?,又躬身一礼道:“顾家深恩铭记于?心,日后若有驱策,在下?定不推辞。”
顾远棋侧身避过这一礼,邵云朗这么客气?他都有点不习惯了,嘴上却不饶人,“我可受不起?,你该拜我爹。”
“我没脸去见顾相。”邵云朗低声?道:“今夜便启程回秋水关了,你哥……”
他垂眸,思虑再三?的话?在此时却说不出口了。
他要走的路,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再不能牵累顾远筝。
再开口,他神色淡淡:“顾远筝醒了之后,便安心留在相府吧,别让他再去西南找我。”
“这话?就算你不说我们?肯定也不让他去,他也去不了啊。”顾远棋瞪眼,“但这话?怎么你说我就觉得怪怪的?一股过河拆桥的味道呢?!”
邵云朗却不答,径直绕过他。
他途径影壁,一脚踏入阴影,从后面远远看去竟给人一种将被黑夜吞噬的感觉。
顾远棋喃喃道:“总觉得他好像哪儿不一样了呢?是我看错了?”
……
顾远筝是在一个下?雨的早晨醒来的。
他已经回了雍京,在自己那间已经明显陌生?了的卧房里醒来,侧头?便能从小窗看到檐下?雨帘。
没人知道他在蛮族那几日经历了什么,他不说,顾蘅也不会问?。
天气?好些时,顾蘅下?朝回来,一身朝服还没换,便先来了大儿子这里,见顾远筝斜倚在软枕上喝药,他就自顾自的坐下?。
顾蘅:“太?子监国之权被收回了,圣上责令他闭门思过半年,不得过问?政事,这结果你还算满意?”
顾远筝只是垂着眼睫喝药,那药汤子清苦,喝得人直泛恶心,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若此生?注定和这药渣子作伴,还是早些习惯更好。
见他不说话?,顾蘅皱眉正要说什么,门外有人低声?求见。
顾远筝道了声?进来。
这人是顾远筝的人,这两年几个小辈折腾来折腾去,还真折腾出一些名头?,在民间与?江湖上也养出一些能人异士来,平日里自有自己的人脉与?消息来源,与?顾蘅并不相通。
这人便不认识顾蘅,进门先是一愣,然后便是躬身一礼。
他礼数虽周全?,眼神却转向自己坐在床上的主子,无声?询问?要不要照常通禀。
顾远筝摆手,示意他说。
“是……”那人这才拱手道:“主子,前几日咱们?的人将姬如玉擅自与?可罗布勾连的消息透给了太?子,这几日太?子府里倒是一直风平浪静,太?子只是冷落了姬如玉却并未责罚……”
他说着说着,语调不自觉的高了起?来,“直至今日,埋在太?子府里的暗桩递回消息,太?子下?朝后暴怒,直奔后院对?侍妾姬如玉动了手,姬如玉不知自己有孕,推搡中滑了胎,据说……伤了根本,日后怕是不能再有孕。”
顾蘅自然知道太?子为何暴跳如雷,皆是因为他那一纸弹劾,却不知这件事里还有后宅中的女子掺合进来,一时大皱眉头?,更觉得邵云霆是个蠢的。
骨瓷小碗被顾远筝放在桌上,与?玉匙碰出一声?脆响。
顾远筝用丝帕擦了嘴,这才回了顾蘅的话?。
“现下?还算满意几分。”
顾蘅无言,半晌等?那人退下?,才又说:“皇帝为了安抚秋水关众将士,拨了粮食和军费,那边近两年应当?能宽裕些了,你如今一身伤痛,换得这些可值得?”
顾远筝只回了他两个字。
“值得。”
他爱的人在边疆,仍能骑射杀敌,两年粮草充裕,邵云朗便无后顾之忧,只消寻个机会再度与?蛮族开战,便能在军中竖立威信,收拢人心。
而他……
顾远筝轻笑一声?,眼底却一片冰封。
太?子半年不理政事,他便大有文章可做,待到邵云霆再回朝堂,看不见的人心可未必能坚若磐石啊。
他这两条腿,值这个价。
窗外落花飞入,落在骨瓷药碗里,□□相称,煞是好看,顾远筝抬头?看了一会儿窗外,见风卷流云,自西南缓缓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和小五望着同一朵云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真的长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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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庆安三十二年?夏, 蛮族南下?劫掠大昭的渔鼓郡与青阳郡,城门大开之时,等待他们的却不是?金银绫罗和美貌地坤, 而是?列队整齐的十五万铁甲。
为首的将军提着长刀, 眉目深邃俊美, 挺拔修长的身躯包裹在岁金轻甲之内,茶色的眼瞳让蛮族首领大惊失色, 根本就没有?与之一战的勇气, 竟下?令掉头?就跑。
狼将军云五之名?, 在草原上可止小儿夜啼。
自三年?前秦靖蓉与崔宁联名?举荐了这名?年?轻将领统御秋水关, 蛮族烧杀劫掠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岁月, 终于?一去不回了。
自渔鼓郡劫掠不成反被人向西追了三天三夜,蛮族人才猛然回过味儿来?,他们以为大昭人只是?反击, 然而那狼将军分明是?悍然发动了进攻。
蛰伏许久的狼,终于?向着猎物展露了獠牙。
大昭的军队突袭了天云河地域的楼罗王部与麻阳王部, 又沿着峰山南麓一路向西打过去,直逼蛮族高克寨, 吓得高克王连夜搬家往草原深处跑,生怕身后的饿狼追上来?咬住他的咽喉。
却不料云五率部折向南方, 沿着苍江南下?,夺回了失陷已久的沁州盆地, 打穿整个西南后,又施施然的回了大昭的阖西郡。
此战将楼罗王部与麻阳王部尽数驱赶出天云河地域, 俘斩万余人,缴获几十万牲畜,夺取了整个苍江地域, 直接解除了蛮人南下?便可直逼雍京的危局。
战报加急送入雍京,庆安帝常年?吊着药袋的心脏险些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喜讯,缓了整整一天,才大笑着写了诏书,将战果公布于?天下?。
朝野无人不欢欣鼓舞,礼部尚书更是?上了折子,请封这云将军为异姓王。
有?人暗中推动,封王的呼声很?高。
大昭自开-国之后,便再无异姓王,这是?因为只有?开疆拓土这等重大功绩才够得上封王,否则顶多是?个国公。
而能出一个异姓王,庆安帝面上也?有?光,加上小部分朝臣一通马屁,他也?没多做犹豫,命大太监贺端亲自带着圣旨和工部加急赶出来?的王爵印信直奔秋水关。
然而有?人真欢喜,有?人却暗自惊慌忐忑起来?。
邵云霆愈发意识到,朝中有?人与他唱反调。
按理说郢王受封离京后,他便是?唯一能登上帝位的那个人,就算有?那么两棵墙头?草,又能往哪里倒?
可这两年?,他办事愈发不顺,先?是?操持的颍川火-药所炸上了天,后有?贩卖地坤的丑事被人扒掉了底,他父皇又得了个美人,很?少去他母后宫里,枕头?风也?没得吹。
他在朝臣和民间的声誉是?一落千丈,幸而他爹已经老了,便是?有?个美人,也?没法?再给他生个弟弟出来?。
想到这,邵云霆便侥幸的安心了一些。
姬如玉小意侍奉着,但在邵云霆看不见的角度,她眼里却满是?痛苦和不甘。
这两年?,也?不知道邵云霆在哪学了些折磨人的手段,侍寝一夜她便被打的魂身青紫,愈发的惧怕邵云霆。府上太子妃与两位侧妃出身高贵,皆是?权臣之女,自然不可能陪他做这些折辱人的把戏。
姬如玉也?不愿意,但她不愿意便有?的是?人愿意,过不了几天,邵云霆就会?忘了她。
她已经不再年?轻,又不能再有?孩子,没了邵云霆的宠爱,她就什么都不是?。
她只能忍。
这一夜兵部也?是?灯火通明,各项交接都要?他们整理后再递交给庆安帝查阅,年?轻的兵部侍郎坐在书案后,还在阅览一份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