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横抱着他走过重重回廊,走到后院,果不其然坐着一个老和尚,一如往常,在那里劈柴。
连天横放下怀里的人,一行礼:“见过法师。”
宝瑟儿也有样学样的,合掌道:“见过法师!”
说完忽然一愣,想起早上大个子说的话,心道:这该不会就是爷……爷变成这副模样!
沉默了良久,宝瑟儿感到有人拉他的胳膊,一抬头,原来是大个子,不耐烦地对他说:“还愣着作甚么?进来。”
宝瑟儿张着嘴,不曾想好,如何面对这个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的爷,也不知他遭遇了何等变故,竟然对俗世心灰意冷,决心了却尘缘,也不知道他肯不肯还俗,若是还俗了,还肯不肯理睬自己?
正想着,下摆便被大个子掀上去,脱了鞋袜,露出小腿给爷——现在该叫作大师——给大师看。
看着他那花白的胡子和眉毛,宝瑟儿越想越不敢置信,周遭一切声音都塞不进耳朵里,低着头,直勾勾地瞪着眼,几乎说不出半个字。
大师验过伤,对连天横道:“你留下来,教他先出去。”
连天横便知道大师是要说些指点的话了,叫小福子来,嘱咐几句,千万看好宝瑟公子,小福子这才领了宝瑟儿出门。
禅房门一关,宝瑟儿被隔绝在外,心有戚戚焉,也不要小福子来扶,自己酿酿跄跄地找个树荫,夹着尾巴躲起来了。
小福子正尿急,见他很安分老实,便道:“宝瑟公子,你就在这里,不要妄动,小的去去便回!”
宝瑟儿心慌意乱地点头,抱着膝盖蹲下去。
头顶忽然有个声音在说话,宝瑟儿迟钝地抬起头,见原来是个小沙弥,那个沙弥眉心一点红痣,很漂亮,很和气,温声关切道:“檀越,一个人蹲在这里,遇了甚么事?”
一股巨大的惊愕正笼罩着宝瑟儿,现在哪里听得进旁人说话,那沙弥说甚么,他便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只见他嘴巴开开合合的,却一个字也灌不进耳朵。
说着说着,也不知说到哪里,那沙弥轻笑一声,牵住他的手,娇笑道:“小僧倒是不曾尝过檀越这口的呢……”
又贴在他耳边,低声细语道:“小僧为了檀越,不是不能做上面的呀。”
宝瑟儿听不懂,又敷衍地点点头。
于是小沙弥牵着他的手,往僧房那头走去。正撞见连天横从法师禅房里走出来,霎时间,又惊又喜,心想今日竟是要吃个饱了,迎上去,笑道:“这不是荣檀越?”
连天横一见,却是那个慧含,目光定在两人牵着的手上,哪里猜不到他打的甚么主意,一下子拉过宝瑟儿,恶狠狠指责道:“怎么不跟着小福子?”
宝瑟儿不知道怎么回答,愣愣地看着他。
慧含见他要抢人,到嘴的鸭子飞走了,很不快意,嗔怒道:“荣檀越,这可是您的不是了,这位小公子可是答应要吃小僧备的茶水……今日赶巧儿,不如您两位一道……”
“放你娘的狗屁!”连天横怒不可遏,骂道:“你打他的主意,看你有没有那条命!”说着,拽住宝瑟儿的胳膊就走。
慧含在后面喊:“唉——”
连天横忘了宝瑟儿腿伤,拖着走了几步,把那淫僧甩在后面,停下脚步,忍无可忍地质问道:“他教你走,你便跟着走了?”
“大个子,我不想……”宝瑟儿满眼泪水,此时此刻,挂心的却浑然不是这桩事,扁嘴道:“我不想爷出家……”
连天横见他流泪,先是心疼,再一愣,莫名其妙道:“甚么乱七八糟的……”
困死了,明天修改,晚安
第56章
“不过是在大夫那里取了些药,你就傻乎乎跟人走了!”连天横气他不省心,手里提着纸包,并几盒药膏,全塞到他怀里,赌气道:“你的药!自己拿着!”
宝瑟儿抱着沉甸甸的药包,自以为很委屈,明明是方才那个人拉着他走的……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回神道:“方才那个老爷爷大师是大夫!”
“不是大夫是甚么?”连天横不懂他那笨脑瓜里想的甚么,还在气头上,脸上没有笑容,语气也硬邦邦的。
宝瑟儿大松了口气:“我还以为,爷变成那副样子……”
连天横住了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甚么?”
还没等他开口,肩膀就被握住,大个子冲上前,攫着他,怒道:“你再说一遍?”
宝瑟儿想起上次骂他公狗精,被折磨得很难堪,便捂着嘴不再说话。
“又不敢说了?”
只听见大个子逼问道:“你分明记得从前不少事,可巧偏偏忘了我?”又冷笑一声:“还说甚么喜欢,连我的脸也忘了,我看你就是叶公好龙!”
那手越攥越紧,越攥越紧,骨头都被攥得生疼,宝瑟儿被吼得步步退到墙角,心脏乱跳,颤抖不已,不知大个子为甚么忽然发起火来,小声问他:“甚么是叶、叶公好龙?”
“就是假的喜欢!”
宝瑟儿听懂了,急忙解释道:“我没有假的喜欢!”
见他还生气,显然是不信,又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爷今天就来见我,大清早把我带到这里,又说爷变了样,我认不出……这个老爷爷大师,我本来就认不出来……”
“潘!小!桃!”
宝瑟儿见他咬牙切齿的,这下更不敢说话了。
“你宁可认别人是你的爷,也不曾想想我是谁!”连天横少爷脾气上来,怒火冲天的,想不通为甚么偏偏不记得他了,愤愤道:“又是伺候你吃,又是伺候你穿,为了你,老子连别人的脏衣服都肯洗,亲娘老子都没这般孝敬过!你倒好,转眼就认别人当爷!”
宝瑟儿脑子里都是浆糊,被他骂得消化不过来,一急就结巴起来:“大个子,你、你说的甚么意思?”
“甚么意思?”连天横甩开他,转身便走:“你慢慢想罢!”
竟也不管他了,任他瘸着脚,跟在后面。
宝瑟儿跌跌撞撞走了一路,上不来马车,有些狼狈,可是大个子不理睬他,车夫也不敢来扶,在车边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小福子急匆匆地追上来:“宝公子,你教我好找!”
宝瑟儿说:“对不起,是大个子把我拉走了。”
“甚么大个子?”小福子朝他目光看过去,回过神来,诧异道:“你管少爷叫大个子?”
宝瑟儿愣愣地问:“少爷?”
“是啊,这不是少爷么,你从前都叫他作爷。”
“可是……”宝瑟儿思索了半天,也说不出甚么“可是”来,脑子里一团乱麻,这时,头顶叮地一声,灵光一动,居然想通了,大个子就是他的爷?
帘子被揭开,大个子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皱眉道:“你还上不上来!再不上来车就走了!”
宝瑟儿眼巴巴地说:“我……我上不来……”
连天横一脚踢在车轼上,踢得那木条敦敦地响,怒道:“又不是哑巴了!说句好听的也不会!”
宝瑟儿想:他想听甚么好听的?
过了一会,低着头吐出一句:“大好人,你抱我上车罢。”
话音未落,连天横便黑着脸,抄住他腋下,一下子抱起来,丢到车里,扯下帘子。车夫一扬鞭,马车开动起来。
车厢里,宝瑟儿从软垫上爬起来,半信半疑地看着连天横,凑过去,揽着胳膊,小心地讨好道:“你是爷么?”
连天横一气之下,不想理他:“不是!”
“真不是?”
连天横正在气头上,揪着他,报复似的说:“问有甚么意思,你那个爷再不会回来!”
宝瑟儿便有些不知所措,松了手,呆呆地望着他,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了。
到了家里,天将要黑,连天横心里还有些烦躁,转念一想,跟个傻子计较甚么?找到宝瑟儿,那人正分开腿坐在地上,身上洒满朦胧的霞光,低着头,手里咔咔地拧着木头小马,却总也不放手教马去跑。
“行了,放它走罢。”连天横也傍着他坐下来,搂住那瘦弱的肩膀。
宝瑟儿便乖乖地放了手,抬头目送那小马驹哒哒哒一气跑出去老远,径直逃出屋门,奔到暮色里去了。可两个人都没有起身去拣的意思。宝瑟儿想了想,很诚恳地说:“……我脑子好笨,别人说的话,分不清真的假的,你说甚么,哪怕是反话,我都信了……我也想变机灵,可是、可是,就是转不过弯,从前在船上的时候,好多人骗我,骗我说爷来了,结果都是假的,后来遇到大个子你,你对我这么好,我以为你不会骗我……”
连天横这下真不知道和他生哪门子气了,这就是个小傻子,难不成是他乐意忘的么,怎么一时气急,怪到他头上了。便抱着他,很生硬地哄道:“别想了,吃饭罢。”
“好。”宝瑟儿不敢问爷的事,怕问了大个子又生气。
连天横便抱着他去饭厅,大师明令禁止给他吃太滋补的补药,便命人炖了盅鸡汤,蒸上一大碗咸咸香香的肉羹,上面再打一只鸡蛋,撒上葱花,宝瑟儿吃了两口,又吃不下了,连天横捉住他,一口口地喂,威胁道:“你不吃,爷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吓得宝瑟儿忙吃了一大口,噎住了,又呃逆起来。
连天横拿起漱口的香茶,递到他嘴边:“喝。”
宝瑟儿喝了两口,又有一个瓷盂儿递到嘴边,连天横说:“吐了。”
宝瑟儿便吐在里面,吐完了,愣愣地望着他:“呃!”
连天横想起一个止呃逆的偏方,便道:“舌头伸出来。”
紧接着,宝瑟儿便乖乖地吐出舌头,那舌尖粉粉嫩嫩的,像只痴痴的小狗,在那里吭哧吭哧的吐气,口齿不清地问:“好惹……好惹没有?”
连天横见他果然不呃逆了,便用食指点了一下软软的舌头,道:“小狗崽子,收回去了!”
接下来,连天横便又逼他吃,吃一口,必细嚼慢咽一番,还要数数他嚼的次数,嚼少了,就瞪他一眼,吓得宝瑟儿口里没食了,还要假嚼。
到了晚上,沐浴过了,连天横点上香,上了床,宝瑟儿知道又要擦药,连忙把下摆掀上去,乖乖地露出腿伤。连天横解了纸包,露出柚子大的一球黑药,拿柄匕首,慢慢地刮下许多药粉,以黄酒调和成泥,敷在他腿伤的凹陷里。
“热热的……”
连天横看着他的眼睛,说:“一会儿要疼的,忍住了。”
宝瑟儿安慰他道:“你放心,我最能忍疼了!”
连天横便把他右腿裹起来,吩咐他脱了衣裳,又取出一盒紫红的药膏来,轻轻抹在那些烫伤的瘢痕上。宝瑟儿当即便觉刺痒,低呼一声:“别碰别碰!”
连天横沉下脸:“不是答应能忍疼的么?”
“我只说忍疼,可是这些药很痒……”
连天横料想新衣裳衣料括挺,穿起来不熨帖,便翻出他的旧衣裳,那些衣裳薄,被浆洗得软趴趴的,穿起来不磨伤疤,给他穿好,宝瑟儿也躺下了。连天横伸手理顺他的头发,说:“睡罢。”
宝瑟儿无声地点点头。
熄了灯,连天横抱着他,说:“明天,要开始喝药了。”
半夜里,药力发作,腿上开始刺痛起来了。宝瑟儿睡不着,想找人说说话,低着头,小声地问:“大个子,你睡着了没?”
连天横枕着他的胸口,烦躁道:“没。”
宝瑟儿道:“我想通了,你说得对。”
“甚么?”
“就是你说的那样,叶公甚么甚么的……其实,我压根不喜欢他,要不是他又有钱又好看,对我还好,我哪里会这么喜欢他呀。”
连天横也怪自己白天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凶了一顿,害得他大半夜的还在钻牛角尖。
宝瑟儿接着又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方才想起来,不但不喜欢他,反而还很讨厌他呢。”
连天横竖起耳朵,很警觉:“你怎么能讨厌他?”
“虽说不记得他长甚么模样,可是,我最讨厌他的嘴巴了!说出来的话,没几句好听的,偏知道凶……再有就是他的眼睛,比嘴巴还讨厌,看着我的时候,好像看路边的一条狗,每次他那么冷冷地看我,还要笑一声,我就觉得,我是世上最不堪的人了……”
宝瑟儿说着,好像又有些生气,握着拳头捶了连天横的后背一下,只顾泄愤,老半天才察觉到自己捶错了人,有些愧疚地看着大个子。
连天横还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那么坏,在他肚子上揉弄两下,权作安抚,佯怒道:“他懂个屁!他就是个大草包,咱们家小桃子是最宝贝的了!”
宝瑟儿心想: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可是不敢说出口,只是重重哼了一声:“你说得对!”想开了,又说:“虽然他是个甚么都不懂的大草包,可我还是喜欢,有甚么法子?我烧成灰了也喜欢,变成癞虾蟆也喜欢,变成疔疤狗了也喜欢,他成亲了,我就当只蟢子,在梁子上结网,他死了,我就当只耗子,在棺材边搭窝……”
连天横心道这傻子想得可真周全,又问:“那你见到他了,该怎么办?”
宝瑟儿说:“我要把饼都给他,然后就走了,若是他还要,下回我多攒些,又可以见面了!”
连天横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走?方才不是还说要结网搭窝的?”
“你傻呀,”宝瑟儿说:“他过得好好的,我平白沾甚么光,我才不那么贪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