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粗重的铁栅栏,苏哈茨那张刀疤虬结的脸露出笑容:“楚岚,你不愧是中原战神,能输在阁下手里,我感到荣幸!”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举不义之师,行不义之事,践踏他国土地,屠杀战俘妄造杀业,你不是输在我手里,而是天不容你!”楚岚冷笑,“说有重要军情不过是想引我来见你罢了,苏哈茨,那封信的内容我已经知道了,合围?就凭你们?如今你这个所谓的战神阁下和几万大军都在我手里,你们的盟友又在哪儿呢?还打算往哪儿围?!”
“你……你看懂了那封信?!”
“所以,最后给你个机会,有什么遗言就尽早交代吧!”
苏哈茨深呼吸几回,斩钉截铁地说:“楚岚!我要和你决斗!像个骑士那样!堂堂正正的决斗!”
这话一出口,囚笼旁边的几个看守都差点笑出声来。
“你疯了吗?”楚岚冷冷地凝视他,“你这种人,徒有野心毫无风骨,我为什么要跟你决斗?脑子有病吗?”说完,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准备离开。
“楚岚!”苏哈茨突然朝楚岚大吼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回神去看时,只见苏哈茨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火器,金属的圆管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黑烟,就在他手指一动又要动手时,楚岚身边的亲卫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将那火器劈手给夺了下来,顺势一拳重重捣在苏哈茨面门上,将他直接打翻在地,口鼻溅血。
众人再看楚岚时,见他僵立着的身体慢慢地佝偻起来,很慢,就那样一寸一寸地矮了下去,火器击穿了他的盔甲,他的亲卫看见,盔甲被击穿之处,此时已经有鲜血涌了出来,楚岚抬手捂住胸口,嘴里也冒出了血沫子,在眼前一阵黑白交错间,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带着文将军他们疾步朝他奔了过来。
“将军!”
“楚将军!”
“云舒!”
“快来人!!传军医!”
“军医呢?!快叫军医!”
……
陆将军跑在最前面,一把接住楚岚瘫软的身体:“将军!你怎么了?!你这是伤到哪了啊?!”
楚岚只觉耳边一通嘈杂,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剧痛呼吸困难。
自己这是快死了吗?楚岚奋力睁着眼睛,紧紧抓住一只手:“苏……苏哈茨不……不能留……父亲……战报……尽……快拟……拟好战报,并……那封信……送往京城,可……可免东南……一战……”顿了顿,他望着武安公,“我……我受伤……事,千万……千万不要传……传到京城……唔咳咳……”他拼着浑身的力气说话,嘴里也涌出更多的血来,他被自己的血呛着了,猛咳了几口血,便再也出不了声。
“云舒!为父记住了!”武安公一把握住楚岚的手,看着他慢慢阖上眼睛,“云舒!云舒啊!”
此时,楚岚身下已经汇集了一大滩鲜血,诸位将军加亲卫随从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军帐内,卸去盔甲才发现他整个后背全是血,那火器在他身上打出一个成人拇指粗的窟窿来,幸亏穿着盔甲,才没被威力强大的火器在胸口上开个对穿。
两名军医提着药箱急急忙忙地跑进大帐,来不及言语就被人一把抓到了楚岚床前。
这一宿,中军帐内灯火通明,两个军医在寝账中忙碌,整个梧州的将军们全都来了,一言不发地在帅帐中坐着,包括沈樵这个重伤员,也不肯去休息,拖着伤腿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楚岚的亲卫出出进进,一盆一盆地往外端着血水,看着那一盆又一盆的血端出去,诸位将军的脸也越来越黑,心却是越提越高。
流这么多的血!楚将军身体里那点血怕不是快要淌干净了!
好不容易盼到军医出来,帐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虽然火器打出来的弹丸已经取了出来,但是楚岚的伤势实在不妙,被那东西击穿了肺部,肺脏重伤,内出血严重,即便使了药物又施针,也难以止血,倘若再这样流血不止,以他的伤势怕是撑不过三日。
“三日……”武安公瘫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江先生……”陆将军猛地站起身:“我记得将军提过,江先生半年以前曾在湖州,后来不知去向,他会不会北上!还是能回天都?!我去找他!我去请江先生来!他一定有办法的!”
文将军眼眶微微泛红:“别说你不确定江先生究竟在哪,就算你回天都寻到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七日,将军他……他……”
沈樵坐在原地干着急,在场的人,只有他一个来自东北,对梧州这里的事情压根儿不熟悉,所以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可想。
“等等!还有一个人!他应该就在梧州!”武安公突然开口,然后激动地站了起来。
在座所有人的目光全朝他看过来,老将军说道:“越人的父亲曾经收过一个关门弟子!离开京城之前他曾和我提过,他这个徒弟就在梧州!梧州……对!姓洛!洛十七!”
这句话就像迷茫黯夜中的一束光。
此时天光乍亮,武安公让文将军和沈樵留在营中主持军务,自己则与陆将军去寻那位未曾谋过面的洛先生。
☆、梦见
清醒多烦恼,糊涂最无忧……
楚岚一直在做梦,这个梦断断续续,真假难辨,既冗长又疲惫。
在梦中,他站在床边,看着自己上身裹着厚厚的绷带,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几张熟悉的面孔围在他身边,这些人他认识,却突然记不得他们都是谁了,床边还坐着一位穿着青衣的先生,脸孔陌生,眼睛似乎看不见,居然闭着眼睛往自己身上扎针!他站在他们身边看了很久,又想起自己很想见的一个人……
于是他浑身轻飘飘地出了门,一路向东走,哪知他才一迈步竟仿佛行于云端,瞬息万里,似乎只用了眨眼的工夫便看见了雁归!
雁归正在读信,一个人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前,左手边仍旧搁着自己那把椅子,他站在雁归的对面凝望着他,雁归长得是真好,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又浓又密,他最爱看雁归的眼睛,那双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温柔还噙着笑意的……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雁归的脸,可手指却直接从雁归脸上穿了过去!而雁归,似乎也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正纳闷,就见淮安王走了进来,在椅子上坐下,和雁归说话,他只看见他们两人的嘴巴在动,也看得清楚每一个表情,却听不见一点声音……甚至他站在雁归面前,雁归也毫无察觉……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却猛地觉得心口一阵剧痛,然后眼前一片白茫茫,雁归消失了,淮安王也看不见了,自己的身体也不再轻飘飘的,而是突然沉重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身体里另外一股痛楚也涌了上来,实在是太疼了……就像撕裂了他的胸腔脏腑,疼得他呼吸困难,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耳边一片嘈杂,似乎有人在唤他,可就是睁不开眼。
楚岚又睡了过去,却再也没能去御书房看雁归,这一回浮于眼前的则是以往某时某地曾经见过的人、事、物,他甚至还看见了已故的岳北川,就站在他的墓碑旁边朝自己笑……无数的场景不断变换,走马灯似的在自己脑海里一幕幕连续浮现,无休无止,让他无比烦躁。
“云舒……”
是谁?谁在唤自己?脑中那一些烦人的记忆戛然而止,尽管胸腔里面还是一样火烧火燎的疼。
“云舒,别睡了,你看看我吧。”
耳边又是一声呼唤,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揉搓着他的手指。
好熟悉的感觉……
有水突然滴在了自己的耳垂上,还是温热的。
“云舒,你答应我的事呢?你给忘了吗?你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城,自己躺在这么远的地方睡觉,你是不要我了吗?”
又是一滴泪,滴在了楚岚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进鬓角,楚岚皱了皱眉,攒足了力气,才终于奋力地睁开眼,眼皮又干又涩,白亮的天光刺得他只能眯着眼,就在这时,光线忽然黯了下来,是那人的一只手,替他挡住了刺眼的光线。
楚岚视线缓慢地游移,终于看见了那张在梦里见到的脸,还有那双总是温暖的、带着笑意的,此时此刻却哭红了的眼。
“雁……归……”楚岚用力张了张嘴,喉咙干疼,发出的声音也是又干又涩。然后他看见,眼泪从雁归的眼中一下子喷涌而出,刹那间就顺着他的脸颊成串地滚落,将床单打湿了一片。
“别哭……”看见雁归哭,楚岚的鼻子里像被人灌了一碗醋进去似的又酸又疼,眼眶也刺热起来,他想给雁归擦眼泪,可自己的手却还被雁归握着,于是只能动动手指,轻挠了几下雁归的手心,哑着嗓子哄道,“乖……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雁归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声音打着颤:“楚云舒!你……是个骗子!”说着,他俯下头,把满脸的眼泪全蹭在了楚岚肩膀上,抽抽噎噎地在楚岚耳边道,“我满心欢喜地赶了几天的路……只想早一点见你,哪怕是早一刻也好……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还想亲眼看看……大将军为我打下的江山,可你呢?你给我的承诺呢?你的一诺千金,你的言出必行呢?!”
楚岚被他责问得哑口无言,他转了转脖子,好不容易够着了雁归的耳朵,在他耳垂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雁归果然猛地抬头,两眼通红地瞪着楚岚:“你干什么?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楚云舒!这一次我绝不原谅你!”
“咳……”楚岚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可笑声却变成了咳嗽,扯起了胸腔里的一阵抽痛,他忍不住皱了眉,下意识地哼了声疼。
前一秒刚说完“绝不原谅”的那人,一见楚岚疼得脸都白了,立刻连眼泪都吓了回去,急切地问:“云舒!哪儿疼啊?!伤口疼还是胸口里面疼?”
楚岚皱眉捱过了这一波痛楚,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嘴角向上一弯,温声说道:“心疼。”
“什么?心疼?怎么个疼法?我先给你看看!”雁归说着就握住楚岚的手腕,伸指搭脉。
自决定要亲往梧州那一刻起,雁归满心就只盼着着来见楚岚,哪知一进帅帐,看见的却是这样一个病骨支离、重伤昏迷的楚云舒,他的满心欢喜刹那间碎成了渣,只剩下了害怕和恐惧担忧,眼下一听楚岚说疼,他满脑子都只有惊恐,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分辨什么真假虚实。
雁归这么一个向来冷静自持的人,何曾有过如此惊惶无措的表情?楚岚这一回是真的心疼了,他翻手握住雁归的手,望着他的眼睛:“是心疼你啊……小傻子……”
闻言,雁归脸上一阵红白交错,他忿忿地看着楚岚:“楚云舒,你的良心呢?”
“这么久……未见,才见面……你……你就哭成这样……我怎么能……不心疼……”楚岚伤在肺脏,气息不足,喉咙又干,他喉结微动,下意识地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口水。
果然,雁归马上起身去倒了杯温水回来,坐在床沿上,背靠着床柱,伸胳膊挽着楚岚的肩膀,把他上身慢慢托高一点,将杯沿贴在楚岚唇边:“云舒,先别说话,喝点水润润嗓子,你先沾一点,可千万别呛着!”
一杯温水放在自己嘴边,已经快干成一颗蔫吧小白菜的楚将军甚至都闻到了那水里的甜味儿,恨不得一口就灌下去,可雁归却极力控制着杯沿倾斜的角度,只将杯子稍稍一偏,让水将将沾湿他嘴唇,就立刻放正,楚岚懂得他的苦心,便配合着他,轻轻舔舐嘴唇上沾着的水液,一点一滴滋润着自己干燥的唇舌。
不多的一杯温水,雁归喂到快凉了,才下去不到半杯,雁归把杯子凑近自己的嘴唇,浅浅一尝,已经凉了,便不再喂他喝,随手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楚岚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嗓子也没之前那么疼了,他靠在雁归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半阖着眼:“雁归,这山水迢迢的……你怎么还亲自来了?万一路上……路上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办?”
“你还好意思问?”雁归在他身后叹着气,幽幽道,“倘若不是亲自来,谁又会告诉我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在京城日盼夜盼,什么时候才能盼到我的大将军回家?”
楚岚听得心酸,缓了缓神,握住他始终环着自己,护在自己胸前的手:“协马台与戎虏密谋合围那封信,你看过了吗?有没有另外着人验证?”
“表舅找懂得协马台文字的人验证过了,的确就是你信上写的那个意思,你这个消息来的及时,不仅能暂避东南战事,也让我们抓住了协马台的把柄。”雁归一边说,一边以指为梳,理顺他一头微乱的青丝。
楚岚舒服地阖着眼,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我们和协马台之战是迟早的事,难以避免……咳咳……这一次,与戎虏签订合约之后,反倒可以为我们自己争取一些时间。雁归,眼下三方暂时安稳,我们正好可以趁此机会考虑四境如何固防,铜墙铁壁终究要比血肉之躯坚固的多。”
“你这么说,一定是已经有打算了。”雁归凝视着楚岚的发顶,露出苦笑。
“有一点模糊的想法,还不成熟,等我把图样画出来你再看,如果可行,我们就照此实施,说起来,对梧州布防的灵感还是玉冠山的疯狼给我的。”楚岚道,“没有天堑,我们就造一座天堑出来,届时,国界泾渭分明,让那些红毛子连寻衅滋事的借口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