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白于迷蒙中自嘲地想,他不过一只金丝雀,苟活深宫,岂敢与孤洁白鹤比肩。
……
郁白午睡醒来的时候,听宫人闲话,说赵钧已经率百官往永安坛祭天去了。祭天大典隆重,太后却以身体虚弱未一同前往。至于太后究竟是不是真的身体虚弱,又是不是真的不愿出宫祭拜,并无人知。
这些事情都没在郁白心头留下痕迹。莫说出宫祭天,赵钧恨不得让他连燕南阁这一角四四方方的天空都看不见,绝不可能带他出宫。郁白知道这个结果,因此并不觉意外。
对他来说,赵钧不在,就意味着自己可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
猜到这个结果的不止郁白一个。
慈宁宫里,江太后听着赵钧带着文武百官远去的消息,笑笑:“皇帝果然没带那孩子同去。”
“皇帝不过是把他当成一只逗趣儿的雀儿罢了,这种时候怎会带他同去?”江彤云奉承道,“娘娘放心,皇帝不在宫中,禁军刘将领已投奔宁王殿下,皇宫又在您全数掌控之中,正是天赐良机,臣与您里应外合,定能助殿下一举成事。”
太后微微顿首,金色的凤钗随着她的动作轻颤:“本宫活了这么多年,看得出皇帝在意那孩子。就算是以防万一吧,你且先去,本宫先把郁白请进这慈宁宫里来。”
江彤云肃容:“臣能重回长安,全凭娘娘助力,娘娘放心,臣必定不辱使命。”
他作为太后之弟,一直镇守边关,今年年初太后指使手下的御史进言,方将他调任京都。今日一战若成,他便是从龙之臣。
。
春日午后晚起慵懒,梨花碎了满地雪白旖旎。郁白望着来人,似笑非笑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太后娘娘要见我?”
老太监拂一拂雪白拂尘:“是,还请郁公子随咱家走一趟。”
“太后娘娘难得开口,本不该拂了娘娘面子,只是公公也知道,我余毒未清,实在不宜出门。”郁白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不知娘娘有何要事?不如就此说了罢,免得跑来跑去麻烦。”
老太监满脸枯树皮一样的褶子皱了起来,声线阴鸷:“娘娘千金贵体,尚未如此装腔作势,郁公子岂敢妄言?”
“您不过陛下养着玩儿的猫儿狗儿罢了,娘娘动动手指就能让您灰飞烟灭,您真以为送走了琴贵人,就是这后宫的主人了?”
郁白也不恼,只安静听着,慢慢晃着手中的茶杯。
老太监顿了顿,加重语气:“郁公子,请吧。”
“请”字尚未落地,郁白忽然扬手,滚烫的茶水朝他脸上泼了过去。
茶杯轻轻磕到桌面上。郁白好整以暇地看着满身狼狈的老太监,微微弯起眼睛,神情一派安和:“烫吗?”
老太监满面怒容,芝麻绿豆眼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你……大胆!”
“回去告诉你们娘娘,要是想见我,就找个会说话的人来传话。”郁白瞥了眼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嘶溜嘶溜擦脸的老太监,冷笑一声,“还有,我对当这后宫主人没什么兴趣,娘娘要是不服,大可再送第二个琴贵人来。”
郁白微微俯身,声线轻柔如游走的蛇:“郁白绝不让她失望。”
作者有话说:
忽然发现这一章bug还挺多(捂脸)
第3章 他的自由
门外忽传来一声巨响,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跌跌撞撞奔来。
“杀人了……杀人了!”
郁白骤然朝门外看去。老太监神色一凛,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皇城大内,怎有这般场景?
“杀人了……那些人杀进宫里来了!”
小太监扑过来抓住郁白的袖子,沾满鲜血的手掌在雪白衣袍上留下鲜红的掌印:“太后宫里……太后围了好多兵,到处都是兵……”
短短几句话,郁白心中骤然明朗起来。
太后唯一的嫡子宁王赵锴已到弱冠之年了。赵锴身为嫡子,自幼金尊玉贵,孰料皇位被一个庶出兄长凭空夺走,心中自然不甘不愿。赵钧此次外出祭天,却将太后“软禁”宫中,怕就是藉此一举诛灭赵锴及其党羽。
若让宁王登基,太后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江家也才是真正的从龙之臣、皇亲国戚。
小太监已经停止了呼吸。察觉到身后冷风,郁白猛地回旋转身,老太监被逼退两步,重重撞上身后茶桌。
汝窑茶盏应声而碎。
几乎是同一时刻,郁白已拾起一枚碎瓷,划过老太监脖颈。
鲜血迸出。
老太监倒下的时候双目不可思议地张大,大概是至死也没有想到,这个宫人眼中弱不禁风、靠美色迷惑君心的少年,出手会这么狠利干脆。
郁白脸侧溅了一片血花。他抹了把脸,不再理会老太监横陈殿内的尸体,而是折身回了寝殿,径直走向书格。
他站在重重书格前静默片刻,掀开一层绢帛。
那是一柄剑。
剑已蒙尘,他数年不曾握住这柄剑。郁白端详片刻,挥手抽出。
“公子!公子!”侍女踉踉跄跄地闯进来,“太后请您过去……”不待她说完,紧闭的殿门轰的一声被撞开,涌出更多士兵。
原来自己还是重点关照对象。郁白无声地笑了笑,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凛冽寒光闪现,转瞬之间割断了那人喉管。
“愣着干什么?”郁白冷冷扬声,“我若是死在这儿,赵钧会饶了你?”
士兵不解其意,正欲出手时,却已被另有一道身影刺中了心脏。
那人招式狠厉,出手果决,郁白在一旁看着,心道不愧是赵钧亲自组建的影卫,用来看管他的确不错。
只是可惜了。
影卫杀尽最后一人,忽觉身后有破风之声,下意识挥剑砍去,利剑刺破皮肉发出噗嗤声时,他的后颈突然一阵钝痛。
郁白自他身后淡淡收了手:“对不住了,睡会儿吧。”
他少时也曾上过战场砍过外敌,他的武功剑法,也是在日复一日的苦练和尸山血海的战场中磨炼出来的。
春光忽地黯淡下来。郁白剥下那名小太监的衣服套在身上,毫不迟疑地跨过满地尸首,循着幽径奔向西华门。
一路上他听到厮杀声渐渐沉寂,皇家军队集结的号角,听到“逆臣赵锴已伏诛”的呼喊,间或掺杂太后不可置信、近乎凄厉的质问。
郁白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同多少人打过照面又编造了多少谎言,当他终于跌跌撞撞来到西华门那扇青草掩映的小门时,抬头望见了如火的夕阳。
……
宫城内的天空被砖墙切割成狭窄的方块,郁白已经不记得晴空碧海是什么模样了。他仰头望向天空,心下仍是迟疑,这就是……出来了吗?
从那座宫城中,离开了吗?
也许是渴望了太久,郁白被几乎从天而降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却忽感胸前一阵钝痛。
方才搏斗时没有感觉,此时郁白才意识到不对劲,伸手一摸,被自己的血染了满手。
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染了一身浓稠鲜血渐渐化开,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石板路上。郁白低头望见一地血迹,心知自己这般模样太过显眼,理应尽早离开。
“什么人?站住!”
“血,有血!拦住他!”
偏僻的宫门外,血和新鲜的雨珠泥土混着,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青石板铺就的路上,郁白身后的血迹越来越模糊,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两年不曾出宫,早已不记得宫外的路。
他听见有人厉声喝斥:“什么人!”
郁白猛然睁大眼睛。
落日之下,宫阙之外,军队赫赫,黑衣龙袍的帝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看着那顶有些滑稽的太监帽子滚落在地,声线不辨喜怒:“郁白。”
。
他的自由,只存在了短短一柱香的时间。
“赵钧……”郁白模糊出声,极力想要挣脱赵钧的束缚。那点力气对赵钧来说几乎毫无作用,但他还是停下了动作,俯视着少年浮起不正常绯红的苍白面容。
“阿白。”赵钧温声道,“说说看,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郁白艰难地睁开眼睛,比寻常人更黑的眼瞳带着迷茫看向发问之人,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他突然嗫嚅了一声:“姐姐……”
这声姐姐堪比火上浇油,赵钧捏住他的下巴,冷冷道:“什么?”
郁白被掐住声带般哑了片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咳的那样厉害,像是要把心肝肺都从胸膛里吐出来,随着他的动作,胸前刚包扎好的伤口又重新渗出了血,染红了雪白纱布。
赵钧只坐在一旁,眸光沉沉翻涌,不为所动地倒给他一杯酒:“喝下去。”
郁白茫然地看着他,猝然间苦涩酒液入喉,激起一阵愈发撕心裂肺的咳嗽。赵钧毫不留情地掐着他的下颌,任凭他挣扎反抗满脸是泪,手上动作也未有丝毫收敛,直到将那壶酒液尽数灌下。
殿外,李德海对太医摇了摇头。
年轻的太医擦着额头上的汗,缄默再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公公,这样下去……真的会出人命的……”
老太监望着太医焦虑面孔,弓身敲敲殿门:“陛下,太医侯了许久了。”
殿内一阵寂静。半晌,赵钧方道:“让太医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这章情节有点乱,所以大改了一下(也不知道改的怎么样),往下的剧情不会受到影响,大家不用在意~
第4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恕……恕微臣得罪,公子余毒未清,又重伤在身,怎能饮酒呢?”年轻的太医望着地上碎裂的酒盏,战战兢兢地指责皇帝,“公子骤然动用内力,如今只是高烧,但接下来……”
赵钧冷冷打断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陛下,微臣余清粥,清粥小菜的清粥。”
“以后就由你照顾他了。”长的比清粥小菜还磕碜。赵钧拂袖而走时,心中骂了一声庸医。
他那是普通的酒吗?那明明是药。太医院那云游四海刚回来的老东西对自己承诺过,有了这盏药,郁白最多不过三天就能醒过来。
想到这里,赵钧心中更是郁结。郁白身边素日跟着影卫,他难道不知道影卫的刀剑素来淬毒?杀敌八百,自损一万,身上半文钱也无,顶着一身太监服,给人当上门女婿都没人要——就这糊涂劲儿还想着出宫?
先出殡还差不多。
这般想着,赵钧恰好翻到一封诘屈聱牙的奏折,一时更气上心头。他提笔在这个倒霉蛋的奏折后面批了一句“否”,原样扔回去。
。
郁白的昏睡持续了三天,只要皇帝不在,余太医就会兢兢业业守在郁白床前欣赏郁公子的美貌——这种机会并不太多。只要赵钧在,就会亲力亲为,余清粥曾试图在赵钧在场的时候靠边站着,但赵钧的眼神令他如芒在背。
每次他离开前,总是很想提醒赵钧一句,郁公子受伤很严重!现在万万不可行……行那夫妻之事!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因此他只能留给刚刚平息叛乱的帝王一个忧郁背影,圆润地离开。
所幸或许是托了那盏药的福,郁白的高烧慢慢退了下来,赵钧坐在郁白身旁,伸手摸一摸他额头温度时,扔给余太医的眼神终于不再像是寒风中冻的硬邦邦的小刀子。
随后郁白睁开了眼。
——余清粥眼睁睁看着赵钧柔和的面色瞬间冷硬了起来,像是在冬天水潭里浸泡了许久的石头。
赵钧淡淡道:“醒了?”
随即他挥了挥手:“出去吧。”
哦,这句话当然是对他说的。余清粥瑟瑟应了一声,在劝告皇帝节欲和恭喜郁公子醒来间摇摆不定了一会儿,麻溜地滚了。
是以他并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许是大梦初醒,郁白的神情尚有些迷蒙,在看到赵钧时甚至还眨了眨眼,仿佛是不确定这人身份似的。他犹豫地张口唤道:“齐……齐公子?”
听见这个称呼,赵钧倏然一顿,攥紧了茶盏,:“你叫我什么?”
在两年前的柳州,塞北红门关,他曾见一少年打马踏过万里黄沙,从落单的匈奴手中救下一对被掳掠的母子。
彼时封贡互市尚未提出,红门关因旧无隘险、不易防守,常有匈奴犯境,并不太平,各家父母多严令孩童避开此地。
那时他正在积攒威望以夺皇位的关键时期,母家无人,恰逢被宁王一众人排挤,借机自请亲征匈奴,却在人迹罕至的红门关看见了郁白。
那劲装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模样像是娇养的官宦子弟,长剑却干净利落,转瞬间毫不手软地斩断那几名匈奴头颅,看见血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远远看着,直到那少年打马回去,与他撞了个照面,方拱手笑道:“鄙人齐昭,有幸游历至此,不知足下如何称谓?”
郁白勒马,扬声道:“在下郁白。天色已晚,此处险峻,齐公子还是早些离去吧。”
赵钧笑问:“既如此,郁公子又何必至此?”
天地被如血残阳笼罩,冷风掀起黄沙滔滔,那少年长剑染血,策马如风,白玉般俊秀的面庞映着落日余晖,不像赵钧见过的所有人。
——从此郁白这个名字镌刻在了赵钧心中。往后无数个梦境,即使郁白就沉沉睡在他臂弯中,他仍然会梦见那个一身劲装、黑发高束的少年。
纵使幼年丧母、出身微末,少年仍未有半分自轻自贱,眸中全是坦荡荡的明亮和鲜活。那是赵钧所喜爱的,因为喜爱,所以便想占有,所以他成功地把那少年掳掠至了自己身边,令那个齐昭成为了黄沙中的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