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漆黑一片,雨声淅沥。郁白摘了斗笠,露出的面庞已变了样貌,怕是赵钧站在他面前,也认不出眼前这蓑衣斗笠的少年郎是他苦寻而不得的郁白。他背靠狭长香案坐着,一滴一滴数着落入耳中的雨声,心情起伏。
他知道赵钧在找他。昨夜不告而别,并不是像赵钧想象的那样天涯海角、死生不见——实际上他并未走远。恰恰相反,他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桃叶郡。
为什么要离开呢?
大抵是因为想不通吧。
想不通自己近乎于背叛的心动,想不通自己毫无由来的喜欢,想不通那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和默认。
桃叶郡是座小城,也是座老城。整整两日,他脚步未曾停歇。他走过古旧的城池,看见陋巷里蜷缩着的流浪者,被枯槁瘦弱的乞儿抱住腿乞一口吃食,家仆牵着的恶犬朝路人趾高气昂地吠叫,他甚至还在入夜的青楼前驻足,眺望那悬起红灯的花窗,美人立于窗前,水袖盈盈。
这是人间。人人渴求自由,人人却也没有自由。衣食饱暖、金钱财帛、权势地位、爱恨情仇,饥寒交迫者只想要一碗热汤,衣食无忧者便渴求地位抬升,一切都不缺的人,却又开始为情仇二字辗转难眠。
人生来即缚枷锁。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他仿佛是世界的局外人,冷眼旁观那一份份喜怒悲欢。有的人可以归去,有的人却只有来处。郁白混迹在人群中,以路过之人的视角去看枫叶山庄的楼阁和山林,转身之际,却忽而冒出一个念头。
假若自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即将有性命之危——他还会拒绝赵钧吗?
一声惊雷炸响,土地庙残旧的屋顶随之颤了几颤,屋角有几个地方已经开始渗水,处处透着摇摇欲坠之感。郁白往角落里挪了挪,在遍布风雨的黑夜中慢慢去触碰不愿回想的昨夜。
对赵钧来说,那是出乎意料的一吻,对他来说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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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子夜,风雨越发大起来。郁白在桃叶郡里走走停停了一日,到这会儿终于有了些许倦意。却在此时,忽有门开的声音透过风雨传来,令他从浅眠中惊醒。
没想到这样大的风雨里还有人来。
听脚步声,应当是一个人。那人的步履缓慢而沉重,透着一股颓唐,想来是无家可归的孤苦之人吧。
郁白往角落里缩了缩,面朝着墙壁,重新闭上眼睛。土地庙无灯,又是深夜,他实在很不起眼,若是不仔细看,都不会发现庙里还有一个人。
香案前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像是来人在上香祭祀。然而求了什么呢——郁白在涌上心头的倦意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人将香插进香炉中,他并未下拜,只静静注视着这尊小神,未发出一丝声响。
若他仔细看一看,便能发现发现那香炉中早插着几根长短不一的香,本应落满灰尘的香案也像是不久前才被擦拭过一样,透出一股与破败庙宇格格不入的整洁。
但他实在太疲倦了。
许久,郁白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概是那人坐下了。毕竟冷夜凄凄,哪怕是间漏风的土地庙,也是上好的馈赠了。
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郁白胡思乱想着,也许他要求的事情,神佛也帮不了吧。冷风挟雨从头顶的破洞穿过,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便捡起斗笠重新戴上,黑暗中远远看过去,几乎与泥墙砖瓦融为一体。
风雨萧萧,庙宇幽幽,香案两旁,这两人背对背坐着,早已相识,却互不相知。
其实只要那人转一转头,就能找到他苦苦寻觅的人。然而世事就是这般阴差阳错,在这样风雨大作的夜里,他们隔着一张香案各自沉默,中间的土地公笑容依旧,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他最后的信徒,却也老成地笑着他们的幼稚和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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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朕解决了此事,便带你离开皇宫,我们去江湖。”梦中的青年男子剑眉星目,温声软语地在他耳畔轻笑,“届时我们去做江湖侠客,快意恩仇,诗酒风流。”
“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那人笑着吻了吻他的额头,“朕可是连房屋山庄都瞧好了,就在传说有白玉京仙人居住的桃叶郡,届时若有机缘,说不定还能成仙,得个长生不老。”
他正要点头,忽闻一声惊雷。
“下雨了吗……”少年疑惑地喃喃自语,忽觉身上一阵寒意,连忙扯紧了锦被。然而那厚实的锦被却丝毫挡不了肆虐的风雨,那人更是冷冰冰地背过身去,他不多时便觉得手脚冰凉。
他有些气急,使劲儿推推身旁的皇帝,想问问他窗子是不是没关,却只碰到了粗糙的墙面。
在那触感前,郁白愣了愣,陡然一阵天旋地转。
转瞬之间奢靡富丽的皇宫寝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映入眼帘的是土地庙掺着草根的破旧土墙。土地公的神像还立在香案上,朝他慈眉善目地微笑。
耳畔的雷声隆隆作响。今夜雷电大作,仿佛是谁惹怒了天公,引得雷公电母降下百十道惩戒。思绪重新回到二十三岁桃叶郡的土地庙,郁白揉了揉酸涩的眼,不觉心脏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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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土地庙的门再次被推开。只是这次的动作却异常粗暴。
周身倦意未消,郁白下意识压了压斗笠。匆匆的脚步声过后,耳畔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怒喝:“赵钧!”
石破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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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前,赵钧还在白玉京外等候。
他不顾花渐明的否决,孤身来到了白玉京外的桃林,期望心中的人能渡过茫茫江水,给他一个解释。然而直到暮色来临,夜雨骤降,湖水上涨翻涌起来,故人也始终未至,只有一只白鹭立在水边,矜贵地梳理雪白的羽毛。
面前群山似近还远,天地茫茫,云雾蒸腾,仿佛偌大尘世间只余他一人。雨丝如帘,赵钧失魂落魄地孤身缓行,随意走进了这座荒废的土地庙。
他却不知,他苦寻已久的人与他只有三步之遥。
赵钧抬眼看见花渐明,自嘲地笑笑:“找到你师父了?”
花渐明却道:“他不会回来了。”
他竟也席地坐下,声音飘渺的不真实:“今夜白玉京方向有雷霆,想来是仙人飞升之劫难。此夜过后,他便不再是我师父了。”
而是那九重天上道心无尘的仙人。
雷声隆隆作响,仿佛要将这天地震碎。小小的桃叶郡已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凶猛的电闪雷鸣了。赵钧同花渐明一起望向那扇高高的窗,屋顶正为着这百年不遇的雷劫瑟瑟发抖。
愈发寂静的庙宇内,他忽而开口:“你说,他是真的不回来了吗?”
花渐明冷冷道:“闭嘴。”
赵钧没听见似的,喃喃自语:“那他主动亲我那一下,是什么意思呢?”
他仿佛一只上足了发条的木偶人,虽然没人回答他,自己也说的起劲儿:“今夜这么大的雨,不知道他住在哪,身上会不会淋湿。他会和你师父一道飞升吗?不会的吧,他小小年纪,道行哪儿那么深。”
这人是废话成精吧。花渐明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我让你闭嘴。”
话音刚落,天地陡然静默得可怕。
可怖的黑暗如同魔鬼巨口,企图把整个世界吞噬掉,一时天地失色,上穷碧落下黄泉皆无神鬼敢出一声应和。也就在此时,闪电劈开长空。那一条银龙把乌云撕得四分五裂,转瞬间只剩七零八落的碎片。
霎时间,无穷大的天穹熠熠生辉。
花渐明凝望着天际尽头那一点金光,忽然不再言语。
良久,他轻声道:“第八十一道。”
八十一道天雷,劫难已过,仙人终成。
“我想,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郁白是个相当别扭的人,想不通就要钻牛角尖,但有些时候,多思无益(o??o)/
第98章 重启深宫
雷声停,骤雨歇。在这笼罩天地的静谧之中,郁白知晓了庙中另外两人的身份,也确定了容寸心离去所为何事,他睁眼与黑暗的墙壁对视,在吞噬人的死寂中久久无言。
一声惊呼打破了这份寂静。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再次划破天际,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汹涌巨浪卷入虚空。
第八十二道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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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份的长安城,桃花有若云霞蒸蔚。郁白睁开眼睛的时候,神思尚且迷蒙,旋即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耳中:“醒了?”
已经许久没听到过这种语气了。郁白一愣,正对上那人沉沉的眸光。
——玄金龙袍的皇帝站在他面前,语气不辨喜怒:“阿白,绝食是没用的。”
郁白经常梦到这幅画面,因此并不过分惊讶,当下便循着以往的习惯往床头摸去——按道理讲,那里有只雨过天青色的汝窑美人觚,在他所有的梦中都分毫不偏地摆在小几上。常常是摔了它,听见那千金汝窑瓷格外清亮的碎裂声后,他便能很快醒来。
在他所有的梦境中,都在重复那一声碎裂。
赵钧冷眼旁观他的动作,不无讽刺地出声:“别找了。你忘了你前天刚把它摔了干净吗?”
不错,是摔了。
那是他入宫的第九天,是在面对醉酒的赵钧时挣扎反抗所摔——郁白一顿,千般过往散去,他心中忽地空出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雪地。
梦境中重复了无数遍的那声碎裂,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桃叶郡的土地庙里,那出乎意料的第八十二道天雷。
这是成元元年。
郁白盯着那张常常在梦靥中徘徊不去的面孔静了许久,心中叹了口气,终是默然爬下床榻。在赵钧“你又想耍什么把戏”的眼神中,他从容拿起了银筷,夹了一块颜色素淡的藕片。
和以前的味道一模一样。郁白边嚼边想,在赵钧紧紧不放的注视下搁下筷子,淡淡评价道:“难吃。”
“你把我带进宫里,就只给我吃这个?”郁白掀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那略微愕然的家伙一眼,“换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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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之后,郁白看着满桌珍馐,满意地叹了口气。三天没怎么用饭,确实是饿了。
被当成衣服晾在一边的赵钧等了又等,只见郁白从从容容地饮茶用饭,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他,脸色渐渐绿成了那只粉身碎骨的汝窑美人觚。
郁白欣赏着白玉盘里晶莹剔透的水晶肴肉,正要下筷,忽而瞥见了柱子一样站在一边的赵钧,不由得疑惑出声:“你也要吃?”
“阿白,你最好不要再耍什么花样。”赵钧冷冷出声,“别忘了你姐姐。”
郁白夹菜的手顿了顿,旋即又自如地伸向另一道闪着诱人光泽的樱桃肉:“赵钧,你这样有意思吗?”
“说了这么些年,最后也没见你整出什么花样,到头来还不是哭着求我回去。”郁白头都不抬,“赵钧,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有没有脑子,大梁有你这样的皇帝竟然还没亡国,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有空还是多谢谢老天爷不杀之恩吧,少想些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破事,到时候丢了皇位和性命的是你可不是我。”
“……”被直呼大名且以亲爹口吻教训了一番的皇帝陛下脸色由青转黑。
他注视着那即使大快朵颐也依旧保持优雅端正的少年,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甚好,朕只当你温和良善,却不料还有这言辞锋利的时候。”
“陛下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浑身肘子味儿的美人儿抬起头来,朝他嫣然一笑,“对了,这道芙蓉虾球不错,再来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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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今天被郁白这一顿输出弄的怀疑了人生,自白天拂袖而走之后,赵钧便没再踏足燕南阁。郁白乐得自在,他在大床上翻了个身,悠悠叹了口气。
假若自己当年也能这么把赵钧狠狠怼一通,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郁白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沉思,那狗皇帝看起来确实有点受虐倾向,寻常皇帝被这么骂一通早就跳脚杀人了吧。
今日一日时间,他梳理思绪,终于慢慢勾勒并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就是,容寸心在飞升时引来的天雷落在了自己身上,成功把自己的灵魂送来了往昔,重新面对还是个愣头青的赵钧。
在白玉京闲谈时,容寸心曾告诉过他,他昔日有位友人在飞升之际受了雷劫,却并未因此得道成仙,反而因此性情大变,也忘却了许多往事,再不复当年之态。容寸心总结道:“像是他这幅老壳子里住进了一个三岁小孩。”
换而言之,是他与幼时的自己换了魂魄。郁白当时觉得此事虽然荒谬,却并非全无道理,没想到今日便让自己轮上了。
若真是如此,那此时的自己又在何处?
约莫……是回到了土地庙吧,住进了二十三岁的自己的躯壳。
一念至此,郁白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却忽然听到了什么异样的声音。
在这样静谧安好的夜里,比脚步声更先触碰到他的,是隐约的酒气。
脚步声停,赵钧静静站在他面前,挡住了窗外倾泻的如水月光,面庞在微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阴郁。然而那风却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的,将那极其浅淡的酒气带至他鼻尖。
郁白坐起来,不由得皱皱眉头:“大半夜喝什么酒,你明天不上朝了?”
赵钧没有答话,只是缓步上前,在郁白身上落下一阵阴影。
——又来了。郁白坐着没动,漠然地想,一会儿是该用什么样的姿势把这狗皇帝踹下床去呢?今时不比往日,即使换了个时空,容寸心教他的他也还牢牢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