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何出此言,只是如今叛乱已除,住在后宫属实不便,若是陛下不放心,派人跟着郁白便是。”理由已经在心里滚过千万遍,郁白暗中觑着赵钧的神色,心中游移不定。
影卫也该有个探亲假吧——郁白不确定地想,头一次当影卫,他实在不清楚规矩。
他找凤十一试探过影卫是否有假期一说,话刚出口,凤十一拔尖的耳力仿佛立刻失灵,用了三遍才听清他问了什么,随即用见鬼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正在他以为自己问的问题愚蠢至极时,便听凤十一肃然道:“阿白这问题问的好。”
于是郁白得到了“影卫是否有探亲假”这一问题的答案:如果你无家可归那自然是没有的,如果你双亲健在、家庭美满,那当然是有的。
凤十一自以为回答的精妙无缺,完美地涵盖了郁白的特殊情况,任凭是狗皇帝也没有理由办他,殊不知赵钧此刻想把他和魏良时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郁白心中也是懊恼。也怪他受伤忘了前尘,竟然一时没有分辨出赵钧话中的漏洞。他嘴上说什么知己难寻,试问谁家知己显得没事扯人家衣带、亲人家嘴唇,还要搂搂抱抱甜言蜜语?这不是知己,这是诱拐。
他并非少不谙事,也听说过所谓断袖之癖,假若这皇帝真对自己存了什么心思,他最好还是趁时机尚未成熟时尽快离开的好。
——他可不想成为一只被圈养在后宫的金丝雀,像这只猫儿、这匹骏马一样困守皇城。
只是不知……这皇帝是否会同意。
赵钧慢慢平静下来。
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就此定格,郁白永远不会回想起过去的两年。他会永远待在自己身边,永远待在自己为他精心打造的金殿玉楼中,他无需生长出羽翼,自己会站在他身旁,为他遮挡一切风雨。
太医已经私下禀告过无数次,郁白的失忆绝不可能永久下去。即使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幽深宫禁、生活在他编织的谎言里,有朝一日,或许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就会回想起所有记忆。
换句话来说,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
赵钧愿意在倒计时结束之前,继续编织郁白的梦境。
他看的出,郁白并没有真正回想起过去两年。郁白对他的厌恶胜过伪装的意愿,如果他回想起了什么,被他揽在怀里时不会那般僵硬不敢反抗,看他的眼神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厌恶敌意。
也许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逻辑漏洞,也许是从他的行为举止中猜出了什么心思,更甚者或许是单纯冒出了思乡之情,才会提出这个要求。
不若以退为进。
因此他道:“也不是不行,毕竟你两年未归家,如今也是时候衣锦还乡了。”
郁白愣了愣,不敢相信结果来的这么迅速。
一句“多谢陛下”尚未出口,赵钧却悠悠道:“只是朕有个条件。”
“替朕缝个香囊。”
第15章 月夜下的猫和刺客
自那次之后,赵钧来见郁白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许多,李德海来传了句话,说陛下让郁公子安心养伤顺便绣香囊,待绣成之日自有分晓。
郁白默默看着针线房送来的针线箩筐,一时不知赵钧到底揣的什么心思。若是想用这种手段将自己拖住,那未免也太幼稚了。
凤十一正溜达进来。不用刀口舔血的日子的确舒心,御膳房送来的珍奇补品不少进了他的肚子,他可想而知的迅速圆润起来,整天和郁白混在一起插科打诨,连带着神情亦不复往日犀利,以前的影卫同行都瞅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有时他对着铜镜琢磨着,以自己现在这幅安逸模样,以前执行任务时遇到的那些大喊着“来日你化成灰我也必将寻你报仇”的家伙,不知道这时候还认不认得自己。
——果然,仇恨和爱情一样脆弱。
得出人生真谛的凤十一叹息着摇摇头,谨记皇帝陛下的教诲,进屋给郁白逗趣儿。在始终没得到多少回复之后,终于忍不住问道:“阿白你怎么不说话?”
和你没什么好说的。郁白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他还不知道这凤十一所说是真是假,保不齐被赵钧塞了什么任务,看着这人心里就犯堵。
不过话说回来,倒是有个问题。
凤十一愣了愣,再次确认:“阿白你说什么?”
郁白:“……我说的不是人话吗?”
眼见郁公子的眼刀噌噌飞过来,凤十一一个激灵,立刻肃容,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刺绣是我们影卫的基本功,极其锻炼眼力、手速和准头。我记得以前你一炷香的功夫能绣十个精美香囊。”
夭寿啊那狗皇帝到底吩咐了郁白什么啊,郁白能不能问他几个正常的问题——凤十一趁郁白不注意擦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只觉这每天提着脑袋过日子的生活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却不知他那异样举动都被郁白看了个遍。
郁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戳了不下几百下的手指,以及扭曲的缝纫线,觉得凤十一一定是赵钧派来的卧底。
他把针线扔进凤十一怀里:“既然你这么精通,那就帮个忙吧,给我打个样儿。”
凤十一:“……”
在凤十一饱含血泪地痛陈自己的无能并深刻反省自己的不思进取后,郁白总算放过了他。他朝手中诡异的半成品荷包翻了个白眼,踏出门散心去了。
春夜已深,燕南阁这本就僻静之地显得愈发寂静。郁白瞧着四下无人,便也不顾及皇宫大内不得飞檐走壁的规矩,足尖一点,借力跃上了房顶。
视野开阔,明月似乎触手可及。郁白轻轻叹了口气,也正在此时,一个黑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什么人?郁白骤然起身。屋顶上视野开阔,月色皎洁,能将地下之人的一举一动看的分外清楚。郁白确认自己没看错,望着那黑影游走的方向,神情一凛。
那方向是赵钧的乾安殿。
就在此时,一声猫叫忽然响起。
在黑夜中显得格外雪白的小狮子猫立在屋檐另一头,莹莹的圆眼睛天真无邪地瞅着他,一人一猫对视,猫叫在寂静的夜色里分外清晰。
春月盈盈。
郁白心下一惊,却已经来不及隐藏,猝不及防地与那地上的黑影打了个照面。仓促之间他只记得那人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鹰隼一样的细长黑眸。
伴着簌簌破风声,三枚银针自那人袖中飞出,直直朝郁白咽喉处掠来。郁白迅速后仰,银针堪堪擦过面庞,他借势落下屋檐,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那人行的极快,看模样约是江湖步法。郁白紧紧跟了段路,忽觉这分明是去往皇帝寝宫的路。
燕南阁位于皇宫角落,素日最不为人主注意,是潜入宫禁的最好选择。此时郁白只恨追踪匆忙未戴佩剑,他如今手无寸铁,若真要与此人近身搏斗,不见得能制服。
——不知赵钧今夜歇在何处。这一想法在他脑中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黑影忽然停了步伐,对着郁白拔出刀,挥手就是一击。
郁白没有趁手的兵器,后退之际捡了地上掉落的桃枝,充当刀剑迎了上去:“来人!有刺客!”
脆弱的桃枝抵不住长刀的攻势,很快断成数截,黑夜中桃花伴着鲜血凌乱纷飞,月色映出一片凄迷哀婉。郁白踉跄着后退一步,深知此人功力深厚,自己绝非他的对手。
呼喊争斗声在黑夜中传的很远,郁白被凌厉的掌风击退数丈,忽然撞进一个怀抱:“阿白!”
蛰伏已久的皇宫守卫围上来,如同鬼魅般将那黑影层层围困。赵钧把郁白揽在怀里,转身之际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吩咐:“留活口。”
作者有话说:
阿白看着引来刺客的小狮子猫沉思:这猫不能要了。
第16章 万里江山本无常主
此地离赵钧寝宫仅有一步之遥。赵钧站在门前,看着踌躇不前的郁白好气又好笑:“磨蹭什么,朕能吃了你不成。”
郁白做了下心理建设,所幸寝宫中寂静的很,并没有他想象中侍寝侍到一半、衣衫半解满面春容的妃嫔。赵钧将烛火剪的亮些,仔细端详他:“可有不适?”
借着烛光,赵钧看见掌心的血,叹了一声:“怎么这么冲动。你年纪小,又重伤未愈,岂能就这般冲出去与人搏斗。你可知那刺客是什么来头?”
烛火摇曳,将郁白的狼狈和赵钧的从容都映的清楚。
分明是半夜,听到刺杀消息、惊醒赶来的赵钧却仍然衣冠整齐,玉佩冠带未有一丝凌乱。与之相反的是,郁白形容凌乱,春日衣衫本就薄,在那刺客的凌厉攻势下破开了数道裂隙,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上更是有不少正涓涓流血的细小伤口,虽不致命,与苍白的皮肤映着,也足够令人心惊。
少年眉眼本是清俊,却因染上血而多了几分秾艳。赵钧方才冷的骇人的神情温和下来,执了绢帛,细细擦拭郁白溢出血迹的唇角:“别动,我看看你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伤口裂开找太医啊,你又不是太医——郁白忽地一愣,连挣开赵钧的咸猪手都忘了:“陛下知道今晚会有刺客?”
赵钧笑笑:“这些人觊觎朕的皇位太久,想不知道都难。只是怕惊扰到你,故而未曾告知,不成想还是让你卷进来了。”
门外忽传来声音:“属下凤四见过陛下。”
进来的是个精干男子,黑衣束发,面色肃杀,想来是赵钧影卫之一。郁白被赵钧按着离开不成,默默瞅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觉得这人的气质和凤十一截然相反,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凤四看了郁白一眼,欲言又止。赵钧挥挥手:“无妨,你说就是。”
凤四不再犹豫,磕了个头,声音铿锵有力:“陛下恕罪,属下办事不力,只重伤了那刺客,却让他逃出了皇宫,凤三已经带人追出去了,望陛下降罪。”
“那刺客是天麟府首领,又筹谋已经,你们抓不住也无妨。”赵钧淡声道,“朕只是为确认他的身份,告诉凤三不必追了,重伤已够了。”
凤四应下,迅速退了出去。
“陛下不担心?”郁白迟疑道,“宫内行刺,必定蓄谋已久,怕是这次没得手,还会有下次。”
“没什么可担心的。”赵钧替他挽了挽松散的黑发,动作很柔和,语气却是冰冷,“天麟府府主叱咤江湖多年,功力早已能独步江湖。若是寻常作战或可一试,若是死命相搏,凤三他们不见得占上风,朕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亡命之徒折损自己手下精兵?”
“这些人自江湖而来,形单影只,本就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说着赵钧笑了起来,“怎么,阿白也想让朕降罪不成?”
指尖划过郁白鬓角,似是对待孩童般亲昵,却无形中带着淡淡的暧昧:“你这一受伤,朕都忘了你还是朕名义上的影卫。作战不力放走刺客,该当何罪?”
郁白:“……”这时候你倒想起来我还是你的影卫了。他和赵钧默默对视,神情堪称无辜。
只听赵钧玩笑般道:“罚的太重也不好,不如就先别回家了,陪朕过了这个年如何?”
阳春三月让人陪你过腊月的年,可真够说得出口——郁白的心思赵钧看的明了,悠悠叹口气:“逗你的。朕听说你被卷入时已经叫了余清粥在外面候着,可要太医看看?”
那刺客掌风实在凌厉,方才那一击,郁白仿佛整个人都被阴影笼住了,呼吸不得。他点点头:“多谢陛下。”
。
今夜赵钧要忙的事情很多。放走天麟府府主,不仅是因为此人极难生擒,更是一个试探,试探他那些有不轨之心的朝臣和兄弟。郁白也能隐约猜到这个答案,自知不可插手,便安安静静地窝在软榻上揣摩今晚那刺客的针法。
——确实出神入化。
正此时,余清粥自门外提着药箱上前,躬身施礼:“微臣见过公子。”
郁白笑笑,也觉得自己此时的模样不太好见人,所幸来的是余清粥不是旁人:“我的伤口好像有些裂开了,余太医帮忙重新包一下吧。”
余清粥依言打开药箱,取出纱布和药膏:“微臣冒犯了。”
郁白闻言顿了顿。余清粥那人神经大条,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再细细想来,他的声音似乎哑了很多。
他伸手握住余清粥伸过来的手腕,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余太医近日得了风寒吗?怎么嗓音这么哑。”
——他在宽袍大袖中触到了冰冷坚硬的质感。
那是刀枪剑戟特有的触觉。
手腕被人握住,“余清粥”猛然抬起头来,广袖微抖,其中飞出一柄匕首,直取郁白咽喉。
距离那样近,速度那样快,郁白甚至来不及做任何闪躲,刀光已占据他瞳孔全部。他立时抬脚踹上那人胸口,与此同时一个后翻,与此人拉开距离。
就在腾身而起的那一瞬间,郁白想起了此人那双眼睛,与他刚刚在宫道上交手的那人没有丝毫分别,是一双冷冰冰的鹰隼一样的眼睛。
逃跑的天麟府府主……他竟在这里!
一盏青花小瓷杯被扫落在地,磕在地毯没有覆盖到的地方,碎裂声清脆悦耳。
“阿白?”
郁白来不及回话,扬手抽出横在案头的长剑,出鞘便刺向那人心口,然而他毕竟年少,又是受伤之身,纵使这天麟府府主力战已久,又如何与之抗衡。
那人的匕首已经横在郁白面前,声音低哑,暗含威胁:“我此行只为赵钧而来,你若是想活命,就装作无事将赵钧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