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辰尽力拉扯了一下嘴角,但这拉扯很勉强,他这个微笑显得无比难看。
“万一可以恢复呢?”蒲辰说得很小心。
文韬轻轻摇了摇头:“从前我是你的亲卫,虽不及唐宇他们跟着你的时间长,也好歹帮衬了你几次。”
“你这哪里是帮衬,根本就是屡建奇功,杀虎贲王,守武昌城。我上上下下所有的亲卫加起来也不及你一个人的功劳。”蒲辰抢着道。
文韬笑了笑,没有反驳蒲辰的说法,继续低声道:“今后我的左手废了,就不配留下来做你的亲卫了。”
“你要去哪里?回广陵学宫吗?”蒲辰按住文韬左臂的手此刻不自觉地抓紧了他。
文韬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想把自己的狼狈展现给蒲辰:“四海之内,总有容身之处。”
“为何不留在蒲氏?”
“这里没有我的位置了。”文韬平静道,“我不是从小跟着你的人,破格做了你的亲卫,你手下的人都看着呢。现在我左手握不了剑,有何资格占着亲卫这个位置?”
“做不了亲卫不代表不能留在蒲氏,谁又敢赶你走?”蒲辰急切道。
“凭我之前的功劳然后一辈子赖在蒲氏吗?”文韬回望过去,缓缓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从来没有去怜悯你。”
“那我凭什么留在蒲氏?”
“我……”蒲辰抓着文韬的手臂,盯着文韬道,“我是蒲氏家主,我说你能留下你就能留下!”
文韬迎着蒲辰的目光,他烧了一夜,此时才退烧不久,但他思路很清晰,缓慢而清晰道:“你知道我最不赞成权臣,所谓权臣,凭着一己私欲掌握生杀大权,上胁君主,下压百姓。对内任人唯亲,对外党同伐异。蒲辰,你说过,你不想做权臣。”
蒲辰握紧拳头:“我留你下来,是你值得这个位子,并非任人唯亲。”
“你虽是家主,但用人需服众,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
蒲辰眉头紧锁,咀嚼着文韬话中的意思,忽然道:“确实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是你可以决定。你可以自己来证明你值得留下来!”
文韬怔了一下,讷讷道:“如何证明?”
“你虽做不了我的亲卫,你可以做我的谋士。”
“谋士?”文韬重复着这个词。
“舍身亲卫易得,无双谋士难求。你若做得了我的谋士,整个蒲氏谁人敢不敬你?就像他们对待魏先生一样。”说到魏先生,蒲辰的语气沉了下去,魏先生的尸身他已经命人收敛好了,之后会亲自给他下葬。
“魏先生……”文韬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忽然想起坠楼时魏先生舍身将他护在身上,临死前重复的“辅佐家主”几个字。难道魏先生在救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存了这个念头吗?让自己代替他成为辅佐蒲辰的谋士,所以他才如此不计后果地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自己吗?
“怎么样,你做得到吗?”蒲辰注意着文韬的神情,见他眼波流转,应是心念已动。
“倘若……我做不到呢?”文韬有些踌躇。
蒲辰嘴角一弯:“等你做不到的时候,我再罚你不迟。”
这狡黠的笑容和当时在建康游船中两人第一次联手时如出一辙。文韬的好胜之心也瞬间被激了起来,笑着道:“好,一言为定。”
一个月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文韬第一次出门。
此时已是初秋的天气,秋日的艳阳虽还灿烂,但已没有了夏日的灼热。文韬不再像从前一样穿着箭袖劲装佩着长剑,而是换上了文士的敞袖浅碧色长衫。他的腰很细,衬在宽袍大袖之下,倒是格外出尘。
蒲辰从未见过文韬如此装束,这一眼就看得有些入神。
文韬看看蒲辰的眼神,又看看自己,疑惑道:“嗯,不好吗?”
蒲辰轻笑着摇摇头:“没见你这么穿过,好看。”
“从前在广陵学宫,子弟们都爱穿敞袖,就我嫌麻烦。”
提到广陵,蒲辰有一些不自在,他不喜欢存在一个文韬可以随时回去的地方。他默不作声地把文韬扶上马车,自己也坐了进去。马车缓缓向前,文韬受伤前最讨厌坐马车,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他左手经脉已断,此生大概无法再骑马了。
两人在车里,谁都没说话。隔了许久,文韬道:“忘了告诉你,广陵我回不去了。”
“哦,为何?”刚才还因为文韬提到了广陵有点闷闷不乐的蒲辰,听闻此言心底涌出了一阵窃喜。
“我和齐岱,分道扬镳了。”文韬平静道,“他无法原谅我在朝阳殿上和你一起站在陛下那一边,害死了他的家人。”
“哦。”蒲辰的语气刻意压着喜悦,但是提到建康的事,他心中的阴云又加深了一些。关于武昌大捷的奏疏早就呈了上去,蒲辰也在奏疏中提到趁现在北燕主力被剿灭,大单于哈里勒新丧,新的单于地位不稳之时大举反攻,夺回北方的国土。但是周衍除了最初的一封嘉奖诏书并上一些赏赐外就再无音信。
见蒲辰心不在焉,显然在为建康的事忧心,文韬又道:“对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和你说。当时我们在襄阳城发现了焦油的痕迹。后来哈里勒攻打武昌城,前几日你在的时候正好下着暴雨,他们只用了投石机,没有用焦油。后来,你去庐州借兵之时雨势小了,哈里勒又用了焦油。”
蒲辰恍然道:“原来城墙上的黑洞是北燕的焦油造成的,我还以为是我们自己守城的时候沾上的。你亲眼见到了哈里勒有焦油?”
文韬点头:“我特地等他们的几桶焦油全部启用的时候再炸了河堤,用了水攻。”
“那又回到了我们最初在襄阳的时候问的那个问题,哈里勒的焦油哪里来的?”蒲辰道,“哈里勒死的时候曾暗示和我们的天子有勾结。”
“哈里勒和陛下?”文韬盯着蒲辰,“你信吗?”
蒲辰摇摇头:“哈里勒为人狡诈,他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那他的焦油从何而来?你说过,焦油只有大内可造。”文韬眼神犀利。
“我不知道。”蒲辰坦言,“即使我对陛下有诸多怀疑,但我不信他会做出卖国之事。”
“这件事我来查。”文韬道。
“哦?”
“既然我现在的身份是谋士,自然由我来查。”
蒲辰点了点头:“武昌的斥候中有一部分专门司暗探,建康也有我们的眼线。我之后把这部分人交给你,你来全权处置。”
马车停了下来。二人下了车,这里是魏先生的墓地,文韬伤好后坚持要来祭拜。蒲辰和文韬点了香,对着魏先生之墓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袅袅的香烟在他们面前飘散,蒲辰看着文韬格外郑重的表情心中一动,轻声道:“我没想过,魏先生会为了救你,和你一起坠下城楼。”
“我也没想过。”文韬道,“我本以为我必死无疑。”
“他救你必有他的缘故。先生他……走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起什么?”
文韬轻轻“嗯”了一声。
蒲辰没想到魏先生死前竟真的留了话,追问道:“他说了什么?”
文韬垂下眼睑:“让我辅佐你。”
先生竟让文韬来辅佐自己!蒲辰反复思索着这句话,望着墓碑上魏先生的名字,眼睛忽然就湿润了。难道,这才是魏先生救下文韬的真正用意吗?宁可自己牺牲也要保住文韬,因为魏先生觉得,文韬比他更适合辅佐自己……
知我者,吾师也……蒲辰对着魏先生的墓碑,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50、50.
中秋。
今年的中秋比往年早些,蒲辰为了犒赏在北燕之战中表现勇武的将士,开了盛大的中秋宴。月上中天,将士们早已喝得东倒西歪。蒲辰虽是家主,酒过三巡就抽了一个空从宴会上出来。秋风乍起,蒲辰站在武昌的城楼,一轮圆月挂在天边,他将手中的酒洒在了城墙之上。
“你这是,祭慰亡灵吗?”文韬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蒲辰转过头,文韬一袭宽袍素衣站在月光里,眼神格外明亮。
“嗯。”蒲辰应了一声,“死了这么多人,我心里过意不去。”
文韬顺着蒲辰的目光看过去,武昌城宽阔的城墙笼罩在月华之中,显得庄严,肃穆,完全让人想不到几个月前这城墙下堆着如山的尸骨,那些血肉的痕迹如今都消失不见,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文韬触景伤情:“若那日我也死了……”
“不许说死。”还没等文韬说完,蒲辰已经打断了他。
“人总会死的。”文韬轻声道,“那日若我死了,你能在今日给我祭酒,我就心满意足了。”
文韬仰着脸,看着圆月。他的脸本就很好看,在月光中明暗分明,更是动人。可是蒲辰的无名火又窜了上来。文韬伤好后,蒲辰没有告诉过他当时情况的凶险,也没有告诉他退烧那夜是自己一遍遍在冷水中用体温帮他降温。如果说文韬身上有哪一点是蒲辰最不喜欢的,那莫过于文韬对于自己生命的不重视,仿佛他的生命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只要他权衡利弊觉得值得。
“你怎么总是死啊死的。”蒲辰没好气,“魏先生舍命救你,是让你好好活着的。”
文韬道:“人生如朝露,本就是转瞬即逝。你没听过陶潜的诗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那些死去的将士,他们的家人或许还会悲伤,但活着的人已经开始欢歌了。”文韬停下来,都督府里将士们的喧闹声远远地飘来,那么远却又那么清晰,让蒲辰不得不承认文韬的话是对的。
“就算我当时死了,今日这城墙也不会多出什么,今日这月光还是会一样照着这里。我本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能死得值得就不枉此生了。”
“你不许死。”蒲辰闷闷道,像是和自己赌气。
文韬难得看到蒲辰气鼓鼓地不讲道理但又不好发作的样子,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蒲辰望着文韬道:“你就,没有什么牵挂吗?”
“我家人早在战乱中死了。”文韬叹气道,“从前齐岱对我有知遇之恩,现在他和我分道扬镳,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那我呢?”蒲辰脱口而出,说完的一瞬间有一些后悔,但他很想等到一个答案。在他承受了若干次差点失去文韬的心悸后,他实在很想知道是不是只有他自己在来来回回地挣扎。
“你?”文韬望向他,“家主麾下人才济济,我自然尽全力为家主筹谋,绝不成为你的负担。”
“我不是问这个。”蒲辰态度强硬,“如果你死了,你就不会有一点牵挂吗?对我?”
文韬略吃了一惊,看着蒲辰眼中的急切,小心地隐藏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郑重答道:“你是我认定的明主,若我死了,我自然会为你牵挂,牵挂你大业未成,牵挂是否还有人可以辅佐你。”
蒲辰还在等着下面的话,文韬却似乎已经说完了,眨着眼睛看他。
无懈可击的答案,但听得蒲辰邪火直往上窜。他看着月光下文韬一脸无辜,就像他第一次在刑室见到他的时候,似乎文韬总是很轻易地引得他心火起。大概是今夜蒲辰喝了酒,觉得文韬格外好看,可是说的话又格外气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尚在挣扎,却见文韬像是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嘴唇,蒲辰觉得头皮一麻,便将文韬一把拉到面前,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这不是他第一次亲他,上次在山林逃亡,他在水下给他渡气也是双唇相触,在那之后的很多夜里,蒲辰不止一次地梦到过这个场景,在梦里,他没有在给文韬渡气,而是真的在吻他,醒来的很多个早上,他觉得心被勾得痒痒的,但又怅然若失。
文韬被酒气熏得有些头晕,下意识就想用左手推挡蒲辰。蒲辰眼疾手快,知道他左手经脉已断,使不上劲,就用右手将文韬的左手握住,用气音道:“这种牵挂,有吗?”
文韬窘迫异常,自从受伤后,他从没像此刻一样痛恨自己使不上力。他眼睛向下乱瞟,坚决不看蒲辰,蒲辰一不做二不休,用空着的左手握住文韬的腰。蒲辰的手常年握兵器,手掌上都是老茧,这一握让文韬顿觉麻痒异常,像他最初在楚王螃蟹宴之时握住他的腰一般。他其实从来没有告诉蒲辰,那一次他的春色和春情全是从蒲辰抓住他开始的,尽管他难以解释其中的道理,可是他清楚地知道,从蒲辰抓住他的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拼死保住蒲辰的决心,而之后的每一次以命相护,皆源于此。
“有吗?”蒲辰附在文韬耳边,像他第一次审讯他一样。
终于无处可逃了……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何尝不是从最初的一次就已经注定的。惊才绝艳的寒门少年第一次出手就遇见了同样高傲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彼时他们有太多的正事要做,有太多的险境要面对,即使在交汇时明明有过那么多动心的瞬间也注定不能多做停留。直到武昌之战,文韬穿上蒲辰的战袍,以蒲辰的身份而死的时候,文韬感到了一丝不甘。还没有活够啊,自己的生命虽然微不足道,可是和蒲辰在一起的时光是如此酣畅淋漓,即使前路都是黑暗,有一个自己真心认可之人,真心愿意辅佐之人和自己并肩作战,这样的时光没有过够啊……
“嗯……”文韬轻不可闻地道了一声。
蒲辰没有料到文韬竟然会承认,一时心跳加速又有点无所适从。他微醺的大脑飞快运作着,尝试去理解文韬的所有行为。
“你……你既然对我有牵挂,为何每次遇到危险都毫不犹豫地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