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韬,从前是我的亲卫,如今是我府上的主簿。在武昌,多亏了代王的御酒救了他一命。”蒲辰又对着文韬道,“还不谢过代王。”
文韬恭恭敬敬行了谢礼。
周御的脸上闪过一丝调侃的笑意道:“原来这位就是大司马最重要之人。”
蒲辰面色一滞,当时情急,他都忘了自己说过此话,文韬狐疑地看了蒲辰一眼,蒲辰摆出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态势,目不斜视,也不接口,仿佛没听到一般,倒是周御看得有趣,哈哈大笑了一番。
几人坐下后,上了茶,周御说明了来意:“这次新年宴,熠星兄有何看法?”
“陛下遵循旧例,不足为奇。只是南景刚破了北燕,我请求北伐的上疏陛下迟迟没有回复。如今召集群臣,我猜,北燕之事,该有个公断。”蒲辰对周御没什么要隐瞒的,说出了心中所想。
“兵贵神速,若陛下有心北伐,早该出手了,何必等到今日?”周御道。
蒲辰陷入了沉默,一旁的文韬插言道:“但若陛下对收回景朝旧土毫无所图,也应该第一时间回复大司马固守武昌,不作他想才是。这两日,我见了不少朝臣,北方世子中倒有不少支持北伐,他们也好复兴自己的家族。就连陛下的母族陈郡谢氏,故土尚在北燕手中,陛下不像是毫无心思。”
周御赞赏地看了文韬一眼,这果然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不枉费当时在武昌时蒲辰对他的一番心意。
“啪!”蒲辰的茶杯重重砸在案上,“收复景朝旧土,难道是为了那些世家大族吗?当年要不是他们自相残杀,断了景朝的国运,我们又怎会偏安于南景?现在刚有些起色,击退了北燕,就想着复兴自己的家族!他们把土地收回了,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又怎么办?”
周御肃然道:“熠星兄所言极是。只是,若无好处,朝廷那些人又怎会无故支持北伐?再说熠星兄一番好意,只怕陛下……”他没有说下去,蒲辰自然也能明白。功高盖主,一直以来是大忌中的大忌。蒲辰明白,但蒲辰不甘心。
“家主,建康朝局错综复杂。如今是讨伐北燕的千载难逢之机,就算是一时要和朝臣们妥协也值得一试。等旧土收复后,土地如何分配,再缓缓图之。”文韬劝道。
靠着他的兵马收回旧土,却是为他人做嫁衣,为那些一手毁了景朝的始作俑者们复兴他们的庄园和食邑,复兴他们所谓的世家大族。蒲辰虽然理智上认同文韬所说,但心中憋了一口恶气,难以平复。
“如此,本王已知大司马北伐之心。新年宴上,本王自会为大司马说话。若是有用得着庐州军的地方,也是一句话的事。”周御道。
“上次代王已为了我抗了一次旨,这次还是不要冒险了。”蒲辰道。
周御摇了摇头:“涉及家国之事,熠星兄不用再劝了。若真能收复旧土,本王就是获罪也值了。”
“代王大义,我铭记于心。”蒲辰抱拳。
周御从将军府走出来,他没有乘车,牵着马带着几个亲卫走在路上。清冷的月光照下,留下一片淡淡的光晕。在那光晕之中,现出一个人影,像是专门为了等他而来,那出尘的身姿拉着长长的影子,显得遗世而独立。
周御觉得这身影似曾相识又带着几分陌生,待到走近之时才惊觉道:“思钧兄,是你……”
54、54.
除夕,朝阳殿。
自从周绍晚年病重之后,宫里已经很久没那么热闹了。上次百官来的这么齐全的时候还是一年前的国丧,只是那时朝阳殿刚刚经历了血洗,活下来的百官无一不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如今,周衍登基一年有余,朝堂上的百官也换了一大批,所谓新年新气象,这一次的新年宴,周衍是下了功夫的。
宽阔的朝阳殿中,挂上了喜庆的灯笼。此刻刚过了酉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殿内的烛火点了起来,数量是平时的好几倍,整个大殿顿时就明亮起来,衬着殿顶精致的雕花,显得金碧辉煌。殿下,宦官宫女们正紧锣密鼓地排列着百官的座次,一人一案,排满了整个朝阳殿。
蒲辰带着文韬和唐宇进殿的时候,店内的百官已到了十之七八。蒲辰位列三公,座次就在百官中的第一排,和丞相谢昆左右相对。蒲辰今日未穿戎装,而是穿了枣红色的宽袍朝服,显得沉稳而有威。
蒲辰走过大殿,百官们纷纷向他恭贺北燕之战的大胜,蒲辰神色淡淡,随意应付着。
“大司马。”身穿绛紫色文官朝服的谢昆主动和蒲辰打招呼。他为人圆滑,一脸和气道,“恭贺大司马大破北燕,收复凉州,斩杀北燕大单于。”
蒲辰道:“守土之责罢了。”纵然蒲辰为人高傲,但是谢昆毕竟是当朝丞相,言语之间对蒲辰又极为推崇,蒲辰也不得不和他攀谈起来。
文韬的目光在殿中逡巡,忽然在不远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文官的朝服,依旧是面如满月,但眼中却多了几分从前文韬从未见过的凌厉之感。
“齐岱?”文韬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蒲辰早已腻烦了和谢昆的攀谈,又对文韬的声音格外敏感,文韬的声音很低,却一点不落地落到了蒲辰耳中。蒲辰用余光略略一带,确实看到了穿着朝服的齐岱正在和官员们寒暄。看他的座次,官位还不低。
蒲辰假装不经意道:“欸,那位不是广陵学宫的齐先生吗?从前誓不入仕的,如今也领官了?”
谢昆顺着蒲辰的眼光赞叹道:“霁月风光齐思钧,南景有朝臣如此,是兴盛之兆啊。”
“此话怎讲?”蒲辰道。
“从前逆臣齐氏当政之时,齐岱不愿入仕。如今圣上懿德昭昭,如齐岱这等文坛领袖自有归心之意。何况他的父兄犯了谋反之罪,陛下非但没有降罪与他,反而许他入朝为官,如今君臣一心,如何不是南景兴盛之兆?”谢昆满口说着漂亮话,听得蒲辰脑壳疼。
文韬的目光穿过百官,和齐岱撞到了一起,只一眼,文韬便知刚才谢昆说的那一通全是屁话,别人从前或许只闻齐岱之名,对他的为人并不熟悉,而文韬却和他朝夕共处了好几年,去年广陵一别时,文韬已感受到齐岱身上的某种变化,而今日一见,他竟像脱胎换骨一般,从原先不问世事的谪仙变成了一把已经脱鞘的宝剑,尽管他看上去仍然笑容和煦,亲切自然。
“陛下驾到!”宦官一声通传,百官归位,齐齐下拜。
身着龙袍的周衍从殿后转了出来,经过一年的保养,他原先黝黑的皮肤已经光滑白腻了不少,他个子虽不魁梧,但自有一股王者之气,从前做太子时那个唯唯诺诺的痴傻形象已经彻底不复存在,在百官满口的称颂中,那个曾经的痴傻太子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吾皇万岁。”百官齐声道。
“趁此除夕之夜,朕邀百官同享新年宴,承太平之世,祝祷来年国运昌隆。”周衍先自饮了一杯,又清清嗓子道,“今日的盛宴,一来,朕是遵循先祖之例,于除夕之夜宴请百官,取君臣一心之义。二来,朕是特地借这新年宴犒赏大司马的。”周衍的目光往蒲辰这里聚拢来,他在金杯中倒了一杯酒,一边往蒲辰这里走,一边道,“大司马收复凉州,于武昌全歼北燕主力十万余人,斩杀北燕大单于哈里勒,将北燕赶出了我大景的国土,朕敬大司马一杯!”
周衍将盛满酒的金杯奉给蒲辰,蒲辰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臣代百官敬大司马一杯!”谢昆举杯高呼一声,殿下便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敬大司马!”
蒲辰一连喝了好几杯。周衍亲切地握着蒲辰的手,当着百官的面,赏了一堆金银玉帛才回到龙椅之上,极显亲厚之意。
周衍俯视着百官道:“如今北燕空虚,我大景在北方的大片国土空置,爱卿们有何良策收复故土?”
“陛下,……”蒲辰刚要开口,周衍以手止住了他,“大司马劳苦功高,武昌之战也损失了不少兵马,还是先听听爱卿们的意思。”
座下已有一人道:“老子云,夫唯兵者,不祥之器。从前北燕强盛,屡屡南侵,起兵是为了自保。如今,强敌已去,切不可再兴兵事。”蒲辰抬眼一看,是专管礼仪祭祀的太常,已是七老八十的年纪。这种角色,资历放在那儿,年岁是蒲辰的好几倍,蒲辰不便反驳。
“臣附议。”好几个官员紧随其后。
周衍微微颔首:“朕登基以来,无一日不殚精竭虑,以求国泰安康。太常言之有理,兵戎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若不用兵,如何收回旧土?”蒲辰的声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刚说完,就看见坐在亲王席的周御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蒲辰心下一沉,之前明明已经和代王商定,怎么今日又生了变数?不过他心中信任周御,见他如此,便不像刚才那样直言不讳,打算先观察一下朝堂的局势。
又听一人谏道:“收回旧土何必用兵?派使节议和即可。”
议和的建议一出,朝臣们纷纷讨论起来,不过一会儿,议和之声已在南景朝堂上得到了压倒性的优势。难道,在今天之前,周衍和朝臣们早就拟定了议和之策吗?蒲辰在心中腹诽。议和,倒也不是不行,但,所谓议和,必要有所取舍。明明可以靠一战全数收回的国土,若是变成议和的话,就要让给北燕让渡一些,蒲辰觉得不甘心。
周衍道:“既然爱卿们都主张议和,这使节人选该为谁呢?”
谢昆此时出列道:“此事事关重大,使节人选必为南景身份尊贵之人,方可显出我方的诚意。如若陛下没有更好的人选,臣愿为陛下驱策。”谢昆深深一拜。
“不可,谢相日理万机,岂可轻易离开朝堂?”
“若非谢相,还能有谁称得上身份贵重?”
朝堂上一片讨论之声。蒲辰静静观察着殿上的百官,像在看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只是他不知道,这表演是演给谁的?他自己吗?还是……
“他们,大概要推代王。”身后的文韬在蒲辰耳边低语了一声。蒲辰想到刚才周御对着自己轻轻摇头,瞬间恍然,眼光刚扫到亲王席,就见周御起身行礼道:“臣弟愿为南景使节出使北燕,为皇兄分忧。”
周御的头垂着,蒲辰看不到他的表情。原来,这场戏是做给周御看的!只是,他又是在何时知道自己才是这场戏真正的主角呢?
周衍像是有些意外道:“皇弟愿意出使北燕,再好不过了!皇弟身份贵重,以亲王之尊与北燕议和,必能不辱使命,得胜而归。”
朝堂上又响起一片“陛下英明”之声。
周御抬起头,脸上是一贯的平和淡定,像是一层面具。他坐下来,往蒲辰这里看了一眼,见蒲辰并未打算当廷反对,周御的神色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大事一定,新年宴的乐舞便开始了。宫廷的舞伎在朝阳殿甩着嫣红的水袖,曼妙的身姿穿梭在大殿之中。朝臣们或举杯共庆,或相互攀谈,端的一副其乐融融之态。
在这喧嚣之中,蒲辰觉得有些气闷。似乎每一次在建康都是这种被层层蛛网压着的感觉,如他现在这般,明明有诸多疑问,却不便现在去求一个答案,只得对着代王遥遥举个杯。
周衍从龙椅上下来,和朝臣们欢饮着,渐渐地,面色泛红,兴致越发高起来。他走到蒲辰身边时,又和他饮了几杯,眼中带笑道:“议和之事,大司马意下如何?”
“臣,无异议。”蒲辰道。
“无异议好啊,哈哈哈。”周衍像是有了一些醉态,将手搭在蒲辰肩膀道,“大司马和朕年岁相差不大,我们君臣一心,就如同先帝同大司马的先父一般无二。”
蒲辰笑着微微颔首,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场合。
周衍的笑容愈加和煦道:“朕的嫡长子都已经三岁了,大司马目下中馈还无人吧?”
蒲辰一惊,赶忙道:“家父新丧三年未满,臣不敢逾矩。”
周衍轻轻摇头:“大司马迂腐了哈哈哈。”他借着酒劲道,“男儿岂可无妻?大司马身居要职,三年的丧期太久了,朕……朕给你免了哈哈哈。”周衍说笑着又走向了别的朝臣。
55、55.
因为周衍的这一番话,新年宴的后半截蒲辰吃得如鲠在喉。倒是唐宇心无城府,站在蒲辰身后,兴致勃勃地看了几个时辰的歌舞,一会儿赞歌伎们面容娇美,一会儿叹舞伎们身形轻盈,一边不忘从蒲辰的案上时不时捞一些宫廷美食。蒲辰假装不经意却不时觑着文韬的神情,刚才周衍说的那些话文韬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听全了。大殿之上,又当着唐宇的面,蒲辰自然不便去解释什么,可是看到文韬一切如常的样子蒲辰反而心虚起来。
大殿上的百官早已醉态毕现,品级高的武将们带着的随从也早已融入了宴会之中,只有文韬仍毕恭毕敬地站着,像是与这朝堂格格不入。
“饿的话,吃一点垫肚子。”蒲辰对文韬道。
“就是就是,那道牛乳饼特别好吃,来一块?”唐宇已经吃了一轮,赶紧推荐。
文韬摇摇头客气道:“我不饿,何况家主喝了酒,我就在此看顾着。”
蒲辰看到文韬穿着的随从的劲装,腰间还佩着剑,但是按在佩剑上的左手早已使不上力,他的指节有些发白。蒲辰知道文韬其实很喜欢吃东西,若是平时,他万万不会这么拘谨。
终于熬到了子时,宴会散了,周衍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被扶到了后宫,百官们也陆续出宫。蒲辰带着唐宇和文韬出来,早有亲卫们等着他们。来的时候,蒲辰和唐宇是骑马的。蒲辰喝酒不多,自然可以骑马回去,但他看了一眼一路无话的文韬,便对唐宇道:“我跟文韬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