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书房吃了点晚膳,自己将周衍赐婚一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他就不信了,少了齐岱和文韬,自己就破不了这个局。
这两年,蒲氏在建康和洛阳都布了不少自己的眼线,线报都是文韬在处理,蒲辰很少过问,但今夜,他把洛阳城中的暗卫首领叫了过来。那首领接到蒲辰的召唤,颇感意外,跪在蒲辰面前道:“家主有什么吩咐?”
蒲辰觑了他一眼:“这两日,主簿让你们做什么了?”
洛阳的暗卫系统是文韬一手创建的,这首领接到的命令几乎都出自文韬,他没见过蒲辰几次,被这么一问,就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
“怎么,家主的命令都不听了?”蒲辰语带寒意。
“小的不敢。”那首领磕头如捣蒜,“文主簿让我们监察百官和宫中的动向。”
蒲辰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道:“宫中?宫里的贵人你们都盯着?”
那首领道:“宫里暂时还没有眼线,但宫里的贵人们要是出宫,我们都盯着呢。”
“哦?”蒲辰来了兴致,“南平长公主平日出宫吗?”
“每月初一和十五,南平长公主都会去相国寺上香,辰时出宫,午时回宫,风雨无阻。”
“十五?不就是明日吗?”蒲辰随即道,“明日辰时我去一趟相国寺,你派几个人,我要单独见公主,此事不得声张。”
那首领应了一声,却还有几分犹疑之色。
“怎么,这点事都办不好?”蒲辰冷着脸。
那首领乖觉,赶紧道:“见公主倒是不难,她平日随身带着的宫人也不多,而且她喜静,上完香后还要去禅房静坐片刻。只是……此事要不要告知文主簿?”那首领深知文韬御下甚严,这么大的动静要是不上报,后果他难以想象。
蒲辰冷笑道:“明日午时之前给我瞒着,事情了了,你们自己去报。你们可别忘了,你们效命于他,他效命于我。”
“小的不敢,家主恕罪。”那首领又道了数声。蒲辰摆摆手,将那人屏退了。此时已快到子时,蒲辰习惯性地想要回房,但一想到文韬不在房中,又赌气般地退回书房,心中暗暗下了决定,这件事,他绝不低头。
那一日在上阳宫中,迫于周衍和百官的压力,蒲辰没有当场拒绝赐婚,但不代表他就真的打算娶长公主。此事,就算没有文韬的存在,以他的性子也不见得会接受。他和代王筹谋举事已有三年,再给他一点时间就能一击必杀。此时,他所需要的就是这一点时间。为了这一点时间和麻痹周衍的一点信任,就要他去娶长公主,他不愿意。何况,他和代王已约定起事,此时娶长公主无异于将她推入不得善终的境地,即使她是周衍的胞妹,蒲辰也不齿于这样的行径。既然周衍那里难以下手,就从长公主下手,女子莫不以嫁人为终身最重要之事,自己若能说动长公主,将这桩婚事拖一拖,拖到举事之后,这一关就算过了。
蒲辰躺在书房的床榻之上,如此来回思索着,心中堵着气,想着等他把此事解决了,看文韬怎么还好意思劝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第二日蒲辰起了个大早,套了件不怎么引人注意的长袍就出了门。他在相国寺,和手下的几个暗卫会合,那昨夜见过的暗卫首领亲自来了,把蒲辰引到相国寺后面的一处禅房道:“家主在此处稍等片刻,公主半个时辰后就到,小的设法把公主引过来。”
蒲辰点了点头:“万事小心,切勿引起骚动。”
暗卫们得令去了,蒲辰在禅房立了片刻,见窗外天光正好,佛寺之中敲着的钟声传来,一下一下,让人心境清爽了不少,这暗潮涌动的洛阳城中,竟也有这片净土。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的几个个暗卫装成相国寺仆从的样子,领着一个女子和几个侍女前来,那女子见禅房中有一个男人,刚要喊人,蒲辰点了点下巴,一个暗卫眼疾手快关上禅房的门,另几个将这女子和几个侍女制住,狠声道:“我们主人有话要说,这里偏僻,你们喊人外面也听不到。”
那女子穿着宫装,眼中惊异万分,蒲辰拿出了自己的印信道:“公主,恕在下唐突,在下蒲辰,有要事和公主洽谈,绝不会伤害公主一分。若公主信得过在下,可否和在下一叙?”
蒲辰本以为要花好上一会儿才能安抚好南平公主,没料到公主在见到蒲辰后竟不再有一开始的惊恐之色,也没有去仔细看他的印信,反而像是得了意外之喜,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蒲辰心中疑惑,只好再道:“公主?”
那宫装女子眉眼细长,晃过神道:“自然可以。你们几个在外面等本宫,本宫和大司马有事相商。”
“公主!”为首的侍女一脸焦虑之色,看看蒲辰,又看看公主,欲言又止。
长公主镇定自若:“本宫自有分寸。”
蒲辰的暗卫和公主的侍女都退了出去,禅房中只剩下蒲辰和长公主,袅袅的檀香萦绕其间。
“在下唐突,私会公主,是为了陛下赐婚一事。”蒲辰单刀直入,“兹事体大,不得已出此下策,望公主恕罪。”蒲辰作了一揖。
长公主心中一紧,细声细语道:“大司马请说。”
“陛下因谶纬之说,赐婚与我,实非我所愿。当日上阳宫中,在下难以当众抗旨,回去思来想去,深觉此事不妥,不愿耽误公主。”
南平望着眼前思慕已久的男子,听着他的话语,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她等了整整三年,就是在等一个蒲辰无法拒绝的机会,她甚至不惜伪造谶纬和入梦之说,都是为了让蒲辰不得不接受。她万万没想到,眼前的男子竟然会私下找到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不愿意。
南平强忍着内心的悸动,沉声道:“此事乃上天的圣意,又是皇兄亲自下旨,本宫不敢不遵。”
蒲辰言语诚恳道:“并非在下有意抗旨,而是在下已经心有所属。在下曾在家母坟前立誓,这辈子不会娶旁人。在下实非公主良配,虽有陛下赐婚,在下不愿耽误公主。”
南平听闻这一句,尤其是“心有所属”几个字,如五雷轰顶一般,她颤声道:“此事皇兄已经下旨,如何反悔?”
蒲辰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继续道:“此事不难。若公主同意,我明日就上疏于陛下,称在下身有暗疾,不宜成婚。”
南平她没想到蒲辰为了不娶她,竟谎称自己身患隐疾。但随即她又疑惑道:“大司马为何将此事告知本宫?若想反悔,大司马直接上疏给皇兄不行吗?”
蒲辰微微低了头,嘴角浮现了一抹笑。但这笑和三年前上元灯节的笑截然不同,那时他的微笑温柔得化的出水,而此刻的笑,则让南平有些害怕。蒲辰缓缓道:“陛下为了这次的事,也算是殚精竭虑了。陛下说,公主三年前梦见神仙,说公主姻缘已定。在下斗胆问一句,这个梦,公主真的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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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平的脸色煞的白了。
蒲辰冷笑了一下:“在下若是直接上疏给陛下,必然会引起陛下怀疑。若是公主再做一个梦,梦见在下并非公主良配,此事不就揭过去了?”
南平面色惨淡,强压住心中的震动。杜撰谶纬和入梦之说是大忌,蒲辰竟然敢把这样的话放到台面上说。她矢口否认道:“大司马慎言,大司马这是在怀疑本宫说过的话吗?”
蒲辰深深看了她一眼:“若是公主真的做了这个梦,那在下特地来告诉公主一声,这个梦做不得真,在下并非公主良配;若公主没有做这个梦,这件事也不是公主的错,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公主千金之躯,正值华年,何必为了在下受委屈?”
南平低着头,最初的震动过后她已经开始冷静思考。她对蒲辰一见倾心,她长于深宫,再加上这三年中,她的心性磨砺了不少,见识和气度远非普通女子可比。她筹谋了这么久,都是为了嫁给蒲辰,岂能因为蒲辰的三言两语就放弃?
她仰起头,对着蒲辰道:“这么说,大司马私会本宫,是想违逆皇兄的旨意,而违逆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大司马已经心有所属?”
蒲辰一愣,按照他的计划,天下女子莫不是一心希冀着未来的夫君疼爱自己,更何况长公主金枝玉叶。只要自己坦诚心有所属,绝不会接受她,任凭哪个女子都受不了这份轻视,到时候长公主去周衍那里说一说,闹一闹,自己再上份奏折,这事就能暂时压下。当然,以周衍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但蒲辰不在乎,他所要的就是这几个月的时间。不料,长公主的反应和蒲辰预料的不太一样。
蒲辰皱了皱眉,唯恐长公主没听清:“公主,在下心有所属,不会娶旁人。公主若一定要嫁给在下,在下连碰都不会碰公主一下。”蒲辰的话说得狠绝,这样的侮辱,寻常女子都难以接受,何况公主?蒲辰倒不怕公主气恼,她越生气,效果越好。
谁知南平竟轻笑道:“本宫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大司马心中有个把心爱的人罢了。这有何难?本宫嫁入蒲氏后替她做主,帮着大司马把心爱的女子娶进来。大司马乃景朝的大英雄,多娶几个女子有何关系?”
“你……”蒲辰完全没有料到长公主的反应,他不甘心就此放弃,沉着脸道:“公主何必委屈自己?女子嫁人乃人生最重要之事,为何要一条路走到黑?”
南平捕捉到蒲辰语气中的一丝心虚,开始怀疑蒲辰所谓的“心有所属”会不会只是一个借口,反问道:“大司马不愿娶本宫,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自然没有。”蒲辰否认,“世人皆知我们蒲氏出情种,家父一辈子只娶了家母一人,在下亦如此,一生只会钟爱一人。”
“若只钟爱一人,为何不早早娶了她?”
蒲辰被触动心事,脑海中瞬间浮现起文韬的影子,不自觉握了拳,垂下了眼眸,却还装着平静的语气道:“世事无常,总有一天会娶的。”
南平原本都要怀疑蒲辰编了个心有所属的借口拒绝和皇室联姻,如今见他这个样子,又像是为情所伤,她一心系在蒲辰身上,见他为了别的女子情深至此,心中难免如针刺刀割一般。但随即,她就镇静道:“若大司马只是因为钟情于他人来和本宫说这些,本宫感激大司马的坦诚。但本宫不但不会违逆皇兄的旨意,反而会更坚定地嫁入蒲氏。”
“为何?”蒲辰望着眼前的这个深宫女子,心中大惑不解。这天下难道真有女子一点都不在乎丈夫对自己的情意吗?
南平浅浅一笑:“于公于私,本宫都应嫁入蒲氏。于公,本宫乃嫡长公主,本宫的婚姻之事是朝廷大事,皇兄要本宫嫁入蒲氏,自有皇兄的道理,本宫自当遵循皇兄的旨意。于私,大司马乃抗燕的英雄,本宫本就心存仰慕之意。今日大司马一言,反而让本宫更敬佩大司马的为人,大司马光明磊落,侠骨柔肠,用情至深,本宫能嫁入蒲氏,是本宫的福气。”
蒲辰被噎了一下,竟一时找不出话来。举事之事不可能在公主面前透露一个字,他已经用最能触动女子的理由去劝说公主,不想公主丝毫不为所动,难道他就真的要娶了眼前这个人吗?
南平见蒲辰现出犹疑之色,福了一福道:“今日之事,本宫不会向皇兄透露一个字。大司马上疏之前,万望三思。”说罢,便离开了禅房。
蒲辰一个人在禅房中来回踱步,他和父亲蒲阳一样,骨子里就喜欢奇险之策。后来认识文韬之后,行事沉稳了不少,也渐渐做到了谋定而后动。可是这一次,当上阳宫内他不得不接受赐婚,当齐岱和文韬纷纷劝他娶长公主之时,他骨子里倔强而嗜爱冒险的那一面又涌现了上来,他瞒着文韬,一个人来私会长公主,以为可以凭着三言两语劝服长公主。他以为一个长在深宫未出阁的女子,不过是个胆小懦弱之辈,没想到自己这一次竟是适得其反,长公主不仅没有被吓退,反而心志坚定要嫁与他。他没了后招,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是不是南平长公主这一日回去和周衍说了些什么,当日周衍就下诏告知天下,大司马蒲辰将在三个月后的中秋迎娶南平长公主。
此刻的蒲府,文韬手中捏着天子刚昭告天下的喜报,面前跪着洛阳城的暗卫首领,那首领刚刚报之与他,蒲辰今早在相国寺私会了长公主。他感到胃腑一阵痉挛,一抽一抽地疼,他心道大概是午膳吃得太少了。他忍住痛意,皱着眉道:“家主见长公主所为何事?”
那暗卫首领道:“家主昨夜召见小的,要小的安排家主私会南平公主。公主每月初一十五去相国寺上香,今日正好是十五,因此小的就做了安排,设法引公主见了家主。”
“什么?”文韬大惊,因为胃腑的疼痛,他的额头沁了一层薄汗,声音也有些颤抖,“私会公主这样的大事,为何不报之于我?公主是什么身份?你们这样胡闹,岂不是把身份都暴露了?”
那暗卫首领心中叫苦不迭,昨晚蒲辰提了这个要求时他就预感文韬必定不会同意,但是家主之命不可违,他只好磕头道:“家主命小的不要告之主簿,小的也是身不由己。”
文韬感到腹部的痉挛越来越强烈,撕裂的痛感让他脸色煞白,就连跪着的暗卫首领都看出了他的不适,赶紧道:“主簿,主簿!”
文韬似乎感到了前夜梦中的那种疼痛,在梦中,他痛得跪倒在地上,但是蒲辰却不看他。此刻,这痛感如此相似,他痛得差点失去了意识,迷迷糊糊间听到暗卫叫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