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辰默不作声,将文韬往院里带。院中种着几丛修竹,细看之下,那些绿竹带着点点棕斑,竟是湘妃竹。传闻当年舜帝的二妃因舜帝南巡,思念成疾,泪洒竹林,才有了这湘妃竹。
文韬跟着蒲辰到了正堂,见堂上挂着一副女子的画像,那女子袅袅婷婷,眼中带愁,当真是绝代姿容。文韬仰头看着那女子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蒲辰不知何时已点了一支香递给文韬,自己也点了一支,对着那女子的画像拜了三拜,文韬见他如此郑重,便也拜了三拜。
蒲辰握了文韬的手对着画像道:“母亲,这是文韬,我带他来见你了。”
母亲?文韬一震,又仔细看了那女子的眉眼,确和蒲辰有一些相像,这女子竟然是蒲辰的母亲,当年闻名天下的第一美人姜姬。
二人拜完,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林间的鸟儿嘤嘤鸣叫,清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武昌的祠堂,我见过你母亲的牌位。”文韬轻声道。
“我母亲并不喜武昌,我父亲娶了她后,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这里过的。”
文韬心中讶异,世人都传蒲阳痴情,他痴等姜姬半生终抱得美人归也一直被传为美谈。曾经的少年终成南景第一大将军,在武昌有了自己的都督府,娶回了梦寐以求的佳人,世人都以为他们情意深重,难道事实竟然不是如此?
蒲辰暗自摇头,轻笑道:“我母亲最初嫁的是汝阳袁氏,袁氏在七王之乱中被牵连诛杀,而将他们灭门的,正是蒲氏,只是我父亲碍于母亲的关系,没有亲自动手。”
“所以,你母亲其实一直都知道,她后来嫁的,正是她的杀夫仇人。”
蒲辰点点头:“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大一点的时候,一直在都督府里找母亲的房间,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就缠着父亲问。父亲从小很宠我,只这件事从不理我。等我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他才带我来这里,将母亲的事告诉了我。原来,父亲娶了母亲后,母亲因袁氏被灭门之事受了刺激,几次三番要自戕,每次听到武昌的练兵之声都会做噩梦。后来父亲给她在这里造了一个小院,母亲的病才有所好转。父亲军务再忙,每日都要骑几个时辰的马来这里陪母亲,天不亮又要回武昌。他心中只愿我母亲平安喜乐,能将过去的事渐渐淡忘,可是,母亲生下我不久后还是撒手人寰了。”
“你父亲用情至深,只是,缘分之事,不可强求。”文韬站起身,走到茂竹之间,抚了抚竹上的斑点道,“这竹子是你父亲种的吗?”
蒲辰摇头:“我父亲是粗人,哪有这些心思。当时在这里服侍母亲的只有蔡伯和母亲带来的几个侍女,杜鹃花和湘妃竹都是母亲亲手种的,这些年,也长得这样高了。”
“湘妃洒泪,杜鹃啼血,你母亲在这里,大概并不开心。”林间的风吹起文韬披散着的长发,他今日出来的匆忙,并未戴冠,只用一根绸带松松系了一下,穿着的半旧的浅碧色长袍随风而动。
蒲辰心念一动,一步跃上,扶住文韬的腰,一提气,以轻功掠过竹林,视野所见,皆是一片阳春四月的绿,深深浅浅,只他母亲生前亲手种植的那一片火杜鹃开得耀眼,虽说是杜鹃啼血,可红成这样,并不觉得悲怆,只觉得心中燃起一阵阵如火的热烈来。
蒲辰突然提气,又忽然落下,毫无准备的文韬便一下跌坐在了杜鹃丛里,蒲辰想拉了他一把,却被文韬反手拉了过去,二人皆摔在了花田之中。清风拂面,阳光照在人身上,便懒懒地不愿起来。蒲辰道:“我知道我母亲嫁与我父亲并不开心,但我怕她寂寞,所以带你来看她。我从未带人来过这里,但,她若活着,一定很想见见你。”蒲辰仰着头,阳光有点刺眼,闭着眼的时候,眼前便像是有一团一团的火。
文韬笑了笑,用手撑着头:“你这是,带我见父母吗?”
蒲辰抬起眼睛望着他:“等我们辅佐代王成就了大业,我还要带你去皇陵见我父亲的。”
自从洛阳之盟后,他们和代王一别已三年。这三年间,蒲辰忙着将北燕之战损失的兵力一点一点补回来,周御易容化名文山君,得到了庐州太守的重用,再加上他原本在庐州的势力,这几年暗中将庐州的军权握在了自己手中,而周衍,这几年一直在忙着一件事,迁都。
“建康的皇陵大概也要迁去洛阳了。”文韬道,“下个月的迁都大典,你预备动手吗?”
花田之中,文韬的声音很轻柔,也只有他,能把这惊天动地的大事说得像情人间的蜜语一样好听。
蒲辰正了正心神,两手垫在脑后道:“兵力方面,我手里有十五万,代王那里有三四万人。这两年,周衍为了迁都,大规模征兵,洛阳附近也有了一支五万人的兵马,加上他在建康的五万禁军,他手里能调用的人是十万。我们兵力虽占优,但若是真打起来,难免两败俱伤。国都能迁回洛阳,是南景中兴之兆,我不愿在此之前大动干戈。”
“可是,若等他在洛阳站稳脚跟,将大军屯于洛阳外的北邙山下,我们再想攻下洛阳,就难了。”文韬皱眉。洛阳是景朝百余年的国都所在,太祖之所以定都洛阳,正是看中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洛阳北靠北邙山,既是天然的屏障,又是天然的屯兵场,千古多少英雄葬于北邙山,就连景朝的皇陵也建在其上。
“所以,最好的时机是迁都之后,周衍根基未稳之前。而最好的办法,不是死战,而是不战而胜。”蒲辰道。
文韬眉头紧锁,顺着蒲辰的思路:“若要不战而胜,只能在洛阳发动宫变,你如何……”文韬突然恍然,“项虎那里!”
蒲辰挑了挑眉毛:“不愧是韬韬。”
自从三年前洛阳之盟后,蒲辰和文韬探得洛阳宫城地下有不少密道,便在北燕撤回幽州后,秘密派了项虎带了一队蒲辰最心腹的亲卫挖一条从洛阳城外直接进入洛阳宫的地道。当时北燕人刚撤走,建康的朝廷又刚做了迁都的决定,百废待兴。蒲辰便抽了这个空挡,秘密安排项虎在洛阳动工。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只派了几十人,混进洛阳修整沟渠的工队。如此一来,速度就极其缓慢,一挖就挖了三年。因为此事机密,文韬也就在三年前参与了一下地道方位的设计,后来此事只有蒲辰一人在盯,文韬这才惊觉,当年布下的一步棋如今已到了可用之时。
文韬想了想,又担忧道:“可是,以周衍的性子,迁都洛阳后,洛阳宫的禁军守卫必然十分周密,我们就算有地道,暗中派军队进去,可这些人一旦在宫中现身,很快就会被发现。”
蒲辰伸出手揉了揉文韬皱着的眉:“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带你来,不是让你再为这些事烦忧的。”他右手往下移了移,抓到文韬的脖颈,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揉到自己怀里。
两人在花田里滚了两圈,文韬喘着气道:“今年的生辰礼,你还欠着我的。”
蒲辰一笑,凑着文韬的耳垂道:“今年我把自己都送给你了,母亲面前都拜过堂了,你还说没收到生辰礼?”
文韬耳尖一红,连带着整张脸都和周遭的杜鹃一般。
春日灼灼,火红的杜鹃开得绚烂,便是洞房之夜的喜烛,也未见得有这般热烈。
68、68.
五月,天子周衍迁都洛阳。
景朝,在南渡二十余年后终于又迁回了旧都,而国号亦从南景恢复为景,年号建元。
迁都,是周衍筹备了三年有余的盛事,在入主洛阳宫之前,周衍带着文武百官于泰山举行了封禅大典,报天地之功。作为大司马的蒲辰,从武昌出发,跟着周衍先去了泰山,又转道洛阳。一个多月的奔波,百官们皆显疲态,蒲辰从头到尾都是骑马前行,神色肃穆而冷淡,从不和百官多寒暄,除了他的亲卫外,只和他府上的主簿走得近。那个主簿长得俊美异常,眼尖的认出来每年腊月蒲辰去建康述职之时都会带着他,冬日里围一条极品银狐,是被称为“银狐公子”的那位。现在是仲春初夏的天气,百官们脱下朝服都穿着敞领大衫,只那位银狐公子穿着圆领箭袖,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虽如此,却衬得他身长腰细,风姿除了公认的霁月清风齐尚书外,再无人可与之匹敌了。
百官口中的那位霁月清风齐尚书正是齐岱,作为朝中的后起之秀,短短两三年,他已从侍郎擢升到了尚书。虽说出自齐氏,但齐岱深得丞相谢昆的器重,他为人圆滑周到,既能笼络北方士族,又能照顾吴郡当地士族的利益。尤其在迁都之后,很多朝堂之事都面临着洗牌,齐岱能够协调南北方士族的身份就显得尤其难能可贵。这次的封禅和迁都大典,齐岱出了不少力,可无论多忙,在百官面前的他总是笑容和煦,一袭最妥帖的大袖衫,行动起来尤显得洒脱自然。
“这几年,也难为齐岱一直在朝堂之中周旋。”文韬感慨。
“他是在为代王铺路呢。”蒲辰道。
途中休息的百官之中,齐岱的眼神闲闲地扫了过来,并未在蒲辰和文韬身上做停留。明明心中对周衍和谢昆恨之入骨,却还能这样笑脸相迎,为他们做着朝堂上这许多殚精竭虑之事,大概这就是蒲辰一直难以对齐岱亲近的原因。即使他们早已在一条船上,但蒲辰总觉得难以完全信任齐岱,他的伪装这样好,好到让蒲辰不舒服。
“水至清则无鱼。”文韬看出了蒲辰的不喜,淡淡道了一句。
“管他呢,我只做好分内之事。这些事情,我做不来,也不愿做。”蒲辰翻身上马,文韬对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摇头笑了起来,世上就是有一些傻子,明明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就是不去拿,明明是逢场作戏就皆大欢喜的场合,就是不去做,因为做不来,也不愿做。世人都道大司马乃天煞孤星,是永远没什么好脸色的,只有文韬知道,那些蒲辰仅有的温柔,只给了他。
十日后,洛阳宫,迁都大典。
百官自应天门入,在神武大殿山呼万岁。坐在龙椅之上的周衍,望着翻修一新的洛阳宫和殿下向他齐齐拜倒的百官,压抑在心中数十年的郁郁之气终于一扫而光。他从小不为先帝所喜,童年失去母亲,曾经叱诧风云的陈郡谢氏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南渡后,先帝心里眼里只有楚王,若不是他的筹谋,这个皇位估计早就落到从小受尽恩宠的庶弟头上。即使是登基以后,他也没有睡过一天的好觉,外有强敌北燕,内有权臣蒲辰,他像一个机关算尽的执棋手,不断控制着二者的平衡,稍有不慎,他的南景就会灰飞烟灭。谁知,中途竟杀出了他不显山不露水的庶弟代王,差一点就打破了他精心设计的平衡。他费尽心机终于除去了他仅剩的庶弟,皇族之内,再也没有人会威胁他,他的皇位会在他死后顺顺当当地由他的嫡子继承。
如今,景朝中兴终于在他手上变成了现实,太宗打下的大片的疆土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他的文武百官终于又在太宗建成的洛阳宫中对他山呼万岁。宫殿的名字一如从前,神武,这是太宗亲笔御赐,既是太宗戎马一生的写照,也终将写在他周衍的帝王本纪之中。他隐忍筹谋的前半生,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充分的释放。
大典之后,周衍赐宴上阳宫。上阳宫临着洛水,是如今的洛阳宫中最恢宏华丽的宫殿。上阳宫的前殿有一大片临水的露台,连着曲曲折折的朱色回廊。百官们的宴席就摆在露台之上,五月的天光正好,清风拂面,牡丹花开,回廊之上,宫内的乐班正奏着新谱的大曲,宫人们清丽的歌声自廊上远远传来,雅致又不至于奢靡。
酒过三巡,百官们兴致正浓,却见专司祭祀礼仪的太常临着水指指点点,吸引了周围几个官员,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周衍今日心情大好,便来了兴致,高声道:“爱卿们在看什么?”
那太常已是满头银发,答道:“回陛下,洛水之中的锦鲤似有异动。”
周衍一听,也移驾到了水边,一时间,露台边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官。洛水之中原本就是有锦鲤的,这次迁都之时又放了几百条,取吉祥如意之意。此刻,只见不远之处聚集了上百条锦鲤,层层叠叠,似在争抢一个什么东西。百官们没见过这等奇景,面露惊叹。
周衍叫了身边的宦官,让他们去洛水中看看,将那锦鲤争夺的东西拿上来。片刻后,内侍用锦帕托着一块青黑色的物什递给了周衍道:“回陛下,锦鲤在抢夺的,是这块玄武甲。”
周衍接过,见是一块深青色的龟甲,参差斑驳,不知是什么朝代的旧物,又见那龟甲四角刻着几个符号,便把这块龟甲递给百官们传阅道:“爱卿们也看一看。”
百官们传阅了一圈,到了蒲辰这里,他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侧身看了一眼文韬,却见文韬皱了皱眉。蒲辰将龟甲继续传给旁边的官员,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那个,好像是金文。”文韬道,“其他几个字我不认识,但有一个,似乎是‘蒲’字。”
蒲辰指了指自己,一脸迷惑。
文韬勉强扯出个笑,心中却涌起一阵不太好的预感。
只听百官中的一人道:“陛下,玄武甲乃上古神物,在今日迁都大典出现,实乃大祥之兆。臣奏请陛下将此物交由谶纬大家,以探上天圣意。”
“爱卿言之有理。”周衍道,“此物实乃祥瑞,快把谶纬大家请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