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周御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文韬此刻放不出来,详情可以听齐岱慢慢解释,他今日的莽撞举动可以归为“酒后失态”。平心而论,作为天子,周御已经给了蒲辰最大的宽容,可是这一刻,蒲辰望着面前并不十分醒目的“司鉴阁”三字,一想到文韬就在里面,可是此刻他无法将他带走,他就觉得一阵阵的酒气往头上涌,他花了很大的心神压下这些不合时宜的冲动,最终道了句:“好,臣遵旨。”
蒲辰跟着齐岱走在周御的步辇两边,一路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宫人手中的灯笼闪着橘黄色的光,照着前路。
到了明政殿,周御屏退了众人,对齐岱道:“思钧,既然是你抓的人,那你来说吧。”
齐岱颔首,对着蒲辰道:“大司马回过府没有?”
蒲辰一怔,没想到齐岱问了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沉声道:“还未。”
“难怪。”齐岱绽开笑容,“我说大司马怎会如此性急,到底是我思虑不周了。”
“怎么?回府又如何?”蒲辰皱眉。
“如果大司马先回了府,就会看到文韬给大司马留下的一封手书,说明了缘由。若是大司马见到了那封手书,大概今晚醉酒就不会那么厉害了。”齐岱笑得很沉稳。
蒲辰微眯了眼睛:“他写了什么?”
齐岱笑道:“大司马回府一看就知道我今日所说没有一句虚言。司鉴阁讯问文韬,是因为他事涉科举舞弊一案。大司马想必听说了,并州几个出身寒门的考生状告此次科举存在舞弊,陛下亲自过问,要一一查看所有的两千多份试卷。谁知吏部一场大火将试卷都烧毁了,吏部尚书郑庸在家中悬梁自尽。”
蒲辰从鼻腔中哼出一口气:“哼,此事朝中早已人尽皆知。吏部自己捅出的篓子,和文韬何干?”
周御轻咳了一声:“熠星兄,吏部尚书郑庸自尽前将贿赂他提前获取考题的考生共计二十六人名单送到了大理寺,这二十六人中,最后中榜者高达一十五个。文韬,是其中之一。”
蒲辰怔了一会儿,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周御道:“朕也不相信。可是文韬在考前和作弊的考生共宴,在考场又是提前交卷,志得意满,这些都有人证。朕也是思虑再三,才同意齐司鉴讯问文韬。”
蒲辰冷笑:“作弊的考生随意攀咬,文韬出自我府上,又拔得头筹,自然是他们的眼中钉。这等证词也可信吗?”
周御脸上的笑有一些尴尬,齐岱却道:“大司马,文韬考试那几日,大司马并不在府上吧。”
蒲辰眉毛一挑:“不在,又如何?”
“既然不在,大司马就无法作为文韬的人证。自由我来讯问那几日文韬的行踪,若是可以证明文韬是冤枉的,我那里马上放人。”
蒲辰在脑海中盘算着,这种作弊考生相互攀咬的证词,拉拉杂杂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要是没有人证,难道文韬就一直关在司鉴阁吗?他想了想对周御道:“陛下,现在是否就是要确认到底哪些人参与舞弊?”
“正是,尤其是中了榜的人,不仅可能提前取得考题,还可能在阅卷过程中存在舞弊。”周御道。
“榜单上一共五十人,再考一次即可,陛下亲自出题,亲自阅卷。所有滥竽充数之辈不就原形毕露了吗?”
周御还未说什么,齐岱已道:“不可。”
“有何不可?”蒲辰加重语气,“齐司鉴这是在查舞弊案,还是单纯地想羁押我府上之人?”
齐岱不卑不亢:“文韬文采卓绝,无论考多少次试,他都不会有任何破绽,但这无法证明他没有参与科举舞弊。”
蒲辰冷笑:“齐司鉴也知道文韬他文采卓绝,那敢问齐司鉴,一个文采卓绝之人,参与科举舞弊的动机是什么?若没有动机,不就证明他是冤枉的吗?”
齐岱刚想开口,只见周御摆了摆手道:“熠星兄,郑庸自尽前将名单送到了大理寺,除了文韬外其余二十五人都已关押在司鉴阁。此事朕既然交给了司鉴阁,就是为了尽快给朕,给朝廷一个交代。”
“谢陛下信任。臣一定竭尽所能,尽快查出科举舞弊的真相。”齐岱像是为了堵住蒲辰的口一般,赶紧应承下来。
蒲辰见状,知道今晚不可能再有什么进展,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又急于回府找到文韬给他的手书,便抱拳道:“如此,臣告退了。今夜唐突,望陛下恕罪。”
蒲辰最后两句话说得冰冷,周御却不以为忤,和颜悦色道:“大司马今日醉酒,还是喝了醒酒汤再走吧。”
“不了。”蒲辰道,“文韬肯定给我备下了醒酒汤,外面的醒酒汤我喝不惯。”
蒲辰走后,周御叹了一口气。
齐岱道:“是臣做得不够好,今日陛下受惊了。”
周御拍了拍齐岱的肩,面有忧虑之色:“你已经做得够好的了,朕也没料到大司马竟然一夜都等不得,直接带兵去闯司鉴阁。”他叹了一口气,良久道,“你当初说的不错,还是等武昌军拆分一事落定,再将文韬……”
齐岱思虑了一下,终于将一件差点说出口的事又压了下去,只道了句:“是”。
周御像是满意地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自我厌弃起来,就像刚才面对蒲辰的几百亲卫一般,便叫住了刚要告退的齐岱:“你今夜别走了,留在偏殿吧。”
齐岱走出了两步的腿定在了原处,他甚至有些不想回头,尤其是今夜,齐岱八面玲珑水晶心肝一般的人,自然知道周御今夜的烦忧和脆弱,他怕自己维持不了一个臣子的体面。然而,他又深深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对这个男人说出“不”这个字。他吸了一口气,挂上了如常的笑脸,轻轻答了句:“好。”
101、101.
蒲辰赶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找文韬留给他的手书。手书就放在书房,安安静静地叠着,蒲辰打开,见上书:
阿蒲,
因涉嫌科举舞弊一案,需在司鉴阁暂住几日。思钧兄既为旧交,不会为难于我。勿急,勿念,等我回来。长夜漫漫,幸有白兔花灯陪君,聊表吾心。
落款是一个“韬”字。
蒲辰读了好几遍,觉得自己满腔的急切与热情像是打在了云朵之上,轻飘飘的,但是读到最后又被这云朵整个地裹住,难过中又带着无可诉说的一点甜蜜。他将文韬的信重新叠好又藏在袖中,一个人默默回了卧房。
良久,唐宇敲门进来,托着一碗醒酒汤。他自知今日带兵去司鉴阁是做错了,此刻垮着一张脸,将托盘往前一递道:“文韬走前嘱咐煮了醒酒汤。”
蒲辰挥挥手:“放下吧。”
唐宇乖觉,默默退了出去。蒲辰拿起瓷碗,嘴唇沾了一口,刚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涌了上来。文韬参加科举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不舒服,或许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他其实更希望文韬一辈子都是他大司马府的人。可既然文韬真的想试一试,他便做好了文韬做朝臣的准备,谁知转而又被牵扯进这桩科举舞弊的公案,明明知道以文韬的品行不可能和舞弊两个字有任何关系,却还要被抓去司鉴阁讯问,要在那些拉拉杂杂的证词中去证明文韬的清白。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块美玉自己捧着还来不及,却要被旁人针刺刀划火烧,直到所有人相信这真是快美玉了才会还给他。
真他妈的憋屈。
蒲辰一口气喝完了醒酒汤,仰面躺在了床上,正好看到了床头挂着的白兔花灯。文韬出门时总爱带着这只花灯,每次他想买一个新的文韬又不愿意,别人说物不如新,人不如旧,文韬却说物和人都不如旧。蒲辰想起文韬信中的最后一句,便起身摇了摇那只花灯,却忽然发现花灯里面藏了个纸团。
蒲辰心中一震,一把拿起纸团展开,上面只有八个字:“切勿用兵,君臣有别。”是文韬的笔迹。
蒲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到书房那封手信必然是文韬在齐岱的监视下写的,无法写得推心置腹。文韬一早就料到,自己不会满足这样的解释,多半要为了他硬闯司鉴阁,这才找了个机会给他留下这八个字。他当时明明都要被抓去司鉴阁了,却还念着自己,怕自己冲动。而自己呢,果不其然为他冲动了一把。要说这世上的心意相通,大概再没有像他们这般了解得深入骨髓了。
蒲辰握紧了双拳,恨不得将文韬的纸条都捏碎了。
而此刻的文韬正在司鉴阁中,照例被蒙上了双眼。这是司鉴阁的规矩,一旦进来,在审问之前都用布条蒙住双眼。文韬辨别着所处位置的方向,现在应该是在地下第二层,上面一层大概是刑室,用刑的声音和惨叫的声音正好能被下一层待审的人听到,而待审之人被蒙着布条,剥夺了视觉,就会对听觉格外敏感,这些来自上一层刑室的惨叫就可以最大化地震慑住这些待审之人。
齐岱果然越来越老练了。文韬在心中感叹,当年在广陵学宫,齐岱最爱看的是道家和佛家的著述,取其通达自然,自己那会儿翻韩非李斯的时候,齐岱还大为不屑,指其杀伐太重。谁能想到,这么多年后,司鉴阁的主人竟是当年那个霁月清风的少年呢。
文韬等了三天,齐岱并没有找他。这三天中,他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刑罚和惨叫,根据声音,有鞭刑,有烙刑,有杖刑,还能感受到时不时从顶部滴落下来的液体沾在身上,不知是水还是血。换做别人早就吓破了胆,文韬却在第一天就确认了滴下来的其实就是普通的水滴,也只有他敢用舌尖去试一下,确认是水后,文韬思忖这大概是司鉴阁的又一重设计,当待审之人听到刑罚的过程和受罚之人的惨叫,本就心中极度恐慌,又因为被蒙住双眼,此刻滴落的水滴就很容易被想象成上一层刑室中犯人流下的血滴,光是想想那情景就可怖异常。所以,齐岱甚至不用太多刑罚,只要让待审之人在这里待上几日,没有几个不吓得肝胆俱裂的。
三日后,齐岱提审了文韬,布条摘下后,除了花了一会儿适应周遭的光线,文韬的神色一切如常。
“果然,让一般人吓破了胆的东西对你并没有什么用。”齐岱笑道。
“我猜,刑室里其实也没有很多人在受刑吧?毕竟,只要有声音就可以了。”文韬淡淡道。
齐岱脸色微变,别人都传司鉴阁的刑罚比得上阎罗殿,但其实真正用刑的人并不多,因为绝大多数人在蒙上眼睛听了几日刑室的惨叫后早已魂飞魄散,和盘托出,没有人想到,刑室的声音,可以是伪造的,甚至伪造出的声音可以比真的刑罚声音更可怖,更骇人。
“好了,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齐岱打断道。
“我没有参与舞弊。”文韬简明扼要。
“那你考前为何被目击在归云酒楼和并州几个考生共宴?”
“偶然遇到。”
“考试当天为何一个时辰就交卷?”
“考题简单。”
“你有没有在考前获得考题?任何途径,包括有人口述,或悄悄递与你?”
“没有。”
“如何证明?”
文韬顿了顿,望着齐岱道:“敢问齐司鉴,如何证明一件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那你又如何解释郑庸死前交给大理寺的二十六人名单中,除了你,已经全部招供了。”
“全部?”文韬抬眼。
“全部。如果只有你是冤枉的,为什么是你?或者说,为什么是大司马府?”
“我不信你会不知道。”文韬淡淡道,“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你可以这么辩白,但我不接受没有实证的解释。”
“你要怎样的实证?问全天下的人他们是否忌惮大司马?”
“全天下的人怎么想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怎么想。”
“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我只有一句话,这件事,我冤枉。”
“如何证明?”齐岱盯着他。
文韬和他对视半晌:“你想对我用刑?如果用完刑我还是这句话,算不算证明?”
齐岱轻笑:“用刑对别人可以算一种证明,能熬过我这里刑罚的,我还没见过。但是对你,我不信。”
“你到底不信我什么?”
齐岱笑而不答,另起话头:“你若真想自证清白,我这里有一种苗疆的草药,叫鉴真散,喝下后半个时辰,如入梦境,有问必答。你若想自证清白,喝下鉴真散后让我问半个时辰即可。”
直到此刻,文韬才展示出进入司鉴阁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恼怒:“齐岱,你究竟想做什么?”
“让你自证清白。”
文韬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他曾想过,无论齐岱用怎样的方式讯问他,他都可以应对。论问答,他没做过的事情自然不会有问题,如果有人陷害,他相信自己能找出破绽,就是要上刑罚,他也自信撑得过去。他惟独没想过这个可能性,齐岱想知道的,是他的想法,全部的真正的想法。如果自己喝下了鉴真散,齐岱问的仅仅是科举舞弊相关的事,文韬不怕,可万一,齐岱要问的是关于蒲辰的事情呢?在自己无法控制的情况下,自己到底会说出什么话?
这种自己不能掌控的感觉,让文韬太不舒服了。
和他相对的齐岱将文韬的表情神态尽收眼底。这么多年了,自己终于有机会能够一窥这个人心底真正所想了吗?他和文韬相识于少年时,彼时,他是齐氏风头正盛的二公子,小小年纪便在广陵学宫出尽风头,他是在一次宴饮后收留了酒庄外冻馁的少年,初时只是怜悯他的境遇,收在身边做低等伴读,不过一两个月,就发现这个少年惊才绝艳,万事一点就通,靠着旁听和自学就超过了学宫中大部分学子。齐岱凭着自己的身份破格将文韬收为广陵学宫的弟子,从此同学同住,一如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