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韬握住了蒲辰的手,像是安慰道:“也罢,盛世本就不该有权臣。”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几年之前他们来洛阳宫救周御的时候他已经说过了,很多事情,做了君臣就不一样了。蒲辰只想做守土一方的纯臣,可是纯臣,从来都是不一件容易的事。从前,这国土在南景,他便在武昌守土,如今,这国土是整个景朝,他便要去幽州,去宁州,方才对得起“守土之责”四字。
文韬站起来,像是要急于打破这略显肃穆的气氛,作势伸了个懒腰,对着蒲辰带着三分调笑的语气道:“大司马,这些暂时就先别想了,不如想想我们现在怎么回去要紧。”
蒲辰被一语惊醒,望了一眼只穿着皱巴巴亵衣的文韬和自己,这才想起其他衣服都被那两个多管闲事的僧人拿回去烧了,一时面色不定,脑海里转了好几个弯。若是他们就这样大剌剌地下山,再遇见个把行人,那简直要颜面扫地,无地自容了,可不下山的话又有谁知道他们如今的窘境呢?
蒲辰心一横道:“等到夜深无人时我们再下山,将乌青烈马放回洛阳城。它认识路,到时在马儿脖颈上挂一封信,让唐宇亲自将衣物送来即可。”
文韬无奈地应了一声。
是夜,两个衣衫不整的英俊男子鬼鬼祟祟地躲在少室山山下,还要防着偶尔过路的行人。雨已经停了,空气还是很潮湿,他们躲在树影之中,抬头望着已经完全暗下的天色。今日无月,只有满天的星光,树林中有轻轻的风声。乌青烈马已经去了一个多时辰了,算算时间唐宇也该带着人回来了。文韬靠坐在树边,忽然“吃吃”笑了一阵。
“干嘛?”蒲辰抬眼。
文韬摆了摆手,却笑得更欢了。
蒲辰盯着他,带着一点压迫感。文韬知道,他不说出来,蒲辰不会罢休,只好揶揄道:“一会儿唐宇来了你预备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蒲辰道,“实话实说。”
“说我们穿着亵衣躲在房梁上,被人当作白日宣淫,不敬神佛之人?”
蒲辰一时语塞,停了一会儿道:“就说衣物不小心弄丢了。”
“哈哈哈哈哈。”文韬又笑了一阵,“怎么跟你出来,总能遇上这种事?几年前我们被北燕人追杀,也是衣冠不整地回了武昌。”
“那次明明是你把衣服落在了树林,才把北燕人引来。”蒲辰反唇相讥。
文韬羞赧一笑:“我们回去的时候魏先生死活都不信我们的说辞。”
说起魏先生,蒲辰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他想起魏先生那张严厉的脸,以及那次他们从山林逃回来,魏先生吹胡子瞪眼盘问了半天,还有北燕之战时,从城墙上掉下的身影……一眨眼,魏先生离世已经六年了。
“文韬。”蒲辰难得叫他的全名,文韬怔了一下,亦止了笑。蒲辰长长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要是魏先生还在,要是父亲还在,他们会不会对我很失望?武昌军在我手里……没了。”
这几日,蒲辰心头一直被郁郁之情笼罩,要不是今日文韬问起他都不知该如何向文韬开口。这几年,他凭着一腔孤勇,守着父亲留给他的十几万人马走到今日,他不是不同意周御对于边军的安排,甚至他如果能作为局外人来看,周御对于府军和边军的分流是非常有远见的。只是,他终究不是局外人,他不仅不是局外人,他还是这个局最中心的人。他心中最难以面对的,不是现在的武昌军,也不是他自己,而是已不在人世的父亲和魏先生。从前父亲去世了,魏先生去世了,他心中虽然悲痛,但守着手中的武昌军,就仿佛守着父亲和魏先生的一部分。现在,若是武昌军没有了,这世上,关于父亲和魏先生的一切是否就不复存在了?
文韬默默从后面走过来,用手搭在他肩上道:“魏先生可曾教你君子之道?为臣之道?”
蒲辰点了点头。
“你父亲可曾教你为将之道?”
蒲辰又点了点头。
“那他们,可有教过你哪怕一点的君王之道?”
蒲辰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从小就由魏先生教授文道,由父亲教授武艺兵略,他们教他君子之道,为将之道,为臣之道,惟独没有教他君王之道。
蒲辰摇了摇头。
文韬道:“既如此,他们便不会对你失望。你说过,你从未想要做窃国之人,这是你父亲和魏先生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你既如此想,他们必是如此教你的。”
你既如此想,他们必是如此教你的……
文韬的话在蒲辰耳边回响,父亲和魏先生的面容在他眼前浮现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哪一点不带着他们的印记呢?他们永远不会消亡,因为他现在所做的每个选择其实也是他们志意的体现,而他既然做了选择,就要对每一个所做的选择负责。
蒲辰站起来,深深出了一口气,将文韬无声拉起,像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将士一般,在文韬背上拍了拍,郑重道了句:“谢谢。”
此时,正好一阵马蹄声传来,蒲辰定睛一看,马上之人竟然不是唐宇,而是项虎!项虎远远看见两个人影,一阵疾驰,翻身下马,奉上一包衣物道:“唐宇这两日风寒未愈,着末将前来,家主久等了!”说罢,抬起头才发现蒲辰和文韬二人几乎是衣不蔽体,他大惊道,“家主你们……你们……”
蒲辰此刻只能强作镇静道:“因为路上淋了雨,所以找了一处寺庙避雨晾衣,不想出了点岔子,衣物被寺里的僧人弄丢了。”
项虎也是个急性子,看见自家家主和主簿在这里可怜兮兮地等了几个时辰,竟然是因为寺里的僧人不小心,瞬间气急道:“哪个秃驴不长眼?弄丢了家主的衣服也不给赔一件!”
文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异彩纷呈,强忍着的笑差点没绷住,刚好天边一声惊雷,文韬作势咳了一声,在喉咙深处咯咯咯地笑起来。
“好了,又要下雨了,赶紧回!”蒲辰一板脸,和文韬随便套了件衣服,直奔洛阳而去。
几人策马离去之时,没人注意到不远处的几个黑影,从始至终一直盯着他们……
98、98.
半个月后,周御下旨,撤各州州牧,撤武昌军番号。原十五万武昌军一分为三,一律改为边军,驻守在幽州,宁州,凉州三处,由大司马蒲辰统一调度。因三地地处偏远,故三处边军各设一个统帅,原本一直驻扎在凉州的雷雄继续领凉州军,地处西南的宁州蒲辰交给了唐宇,蒲辰自己则将亲自坐镇幽州,继续与老对手北燕相对。
蒲辰走出明政殿后,齐岱从偏殿转出来,周御看上去很疲惫,眼下两团乌青,眼睛也布满了血丝。齐岱不动声色,走到周御身边,安静地为他研墨。
周御抬了抬眼,殿内的内侍自觉地退了出去。
良久,周御道:“朕这样对武昌军,是不是太狠了?”
“陛下现在不狠一点,将来,难道要受制于人吗?”齐岱道。
“他不是别人,是熠星兄。”周御的声音很疲惫。
“陛下……”
“别叫我陛下!”周御像是在这一瞬间丧失了耐心,抓着齐岱的手臂道,“我就问你,我能永远信你吗?”周御盯着齐岱。
齐岱注视着周御通红的双眼,心中并不比他好受。只是,这样的感觉他早就经历过,在他家族覆灭之后他一个人在广陵学宫的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从窗口看着日升月落,周而复始,眼睛酸胀到几近失明。他用手反握住周御抓着自己的手,点了点头道:“你可以永远信我。”
“我既然能信你,为何不能信他?”周御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此刻自然可以信他。可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等你们都有了孩子……”齐岱突然停了下来,心里掠过一阵生疼,过了一会儿才继续,“等你们都有了孩子,你们的孩子还能永远相信彼此吗?”
“那也可以等十年后,二十年后再动武昌军……”周御苦涩道。
“那时就太晚了!”齐岱难得提高音量,“你们尚且彼此相信的时候都难免心中有隔阂,过了十年二十年,你再想动武昌军,后果会如何,你有想过吗?那可是武昌军,十五万人,往北可直取洛阳,往东可直取建康,有哪个有作为的天子能容忍?”
周御长叹一口气:“做天子,就注定孤家寡人,失去至交吗?”
“峻纬!国之重器,难道要系于至交之情吗?”齐岱喝了一句,又像是自嘲一般道,“我也曾相信我和文韬是挚友,可结果呢?他一转眼就做了大司马的亲卫,留我一人家破人亡。我不是不相信人心,我只是不愿你把所有的代价都系在人心这两个字上。我且问你,蒲辰手握十五万大军,你以天子之尊,和他相对而坐,真能做到心无挂碍,只谈至交情深吗?”
周御痛苦地抓了抓头。
“还是他远在幽州,手中只有五万人马,回京述职的时候,你们的情谊更深一点呢?”
周御很想让齐岱闭嘴,他不想听这些话,可他很清楚,齐岱说的是对的。
齐岱用手仔细理了理周御弄乱的头发:“陛下不必自苦。此时撤了武昌军,大司马或许会难过几日,但过了这一阵,他想通了,或许他还能和陛下做至交。若实在想不通,我们手中还有文韬。”
“你要动文韬了?”周御警觉。
齐岱点点头:“就这一两天吧,郑庸的二十六人名单,除他以外的人我差不多都审完了,该轮到文韬了。”
周御疲惫地挥了挥手,齐岱如鬼魅般消失在了明政殿。
而此刻洛阳的蒲府已经炸了锅。蒲辰在书房抚着额头,唐宇已经跪了一刻钟了。门外还等着项虎。
“家主,我誓死不会离开家主!”唐宇连磕了好几个头,他哭还没哭,眼睛先肿了。
蒲辰苦笑:“你也不能一辈子在我身边。是时候去独当一面了。武昌军中并没有将领熟悉西南。你脑子灵,会变通,交给你,我放心。”
“我跟着家主去幽州。家主让我做什么都行!”唐宇带着哭腔,整个人趴在地上都不起来。
蒲辰摸了摸唐宇的头道:“你从小跟在我身边,要说历练和见识,武昌军上上下下也未必比得上你。你去了宁州,一切要从头开始,如何驻军,如何编军,地形、水源、军粮,都是你要统筹的。我早就说过,你早晚要做一州的州牧的,现在陛下虽然撤了州牧,宁州军统帅一职却更为重要,你如今正当壮年,正是建功立业之时,一直在我身边也不是个事。”
唐宇小声啜泣着,理智上当然明白蒲辰说得都对,蒲辰也早跟他说过要让他做一州的州牧,可是他总以为那一天还早,而且就算是做州牧,也不会离家主很远。谁知竟是要他驻守西南,从此和驻守东北的家主天各一方。唐宇擤着鼻子,断断续续道:“我要去了宁州,家主身边就……就没人了。”
他心一横道:“我哪里用得着你时时守在我身边!你好好想想怎么做好这个宁州军统帅是真。你若做不好,才是真的对不起我,对不起蒲氏,对不起曾经叱诧风云的武昌军!”
唐宇这边蒲辰半是安抚半是威慑总算是劝住了,刚送了他,那边项虎已经一阵风似的进来,吼道:“武昌军撤番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怒目而视,“家主,这是明摆着拆分武昌军啊!”
蒲辰道:“项老将军,这次回去你就告老归田吧。晋州已给项氏留了五十亩良田,若还想置办,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
“家主!”项虎扑通一声跪下,“武昌军是我看着老家主一点一点建出来的啊家主!整整十五万人,军容齐整,兵甲充足,并百艘战舰啊!家主!武昌军不能说没就没啊!”
蒲辰觉得疲惫至极,他自己花了这么多天才消化的事情,如何能指望手下的将领,以及远在武昌的十五万人马能一夜接受?武昌军姓蒲,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若在乱世,异姓军阀或许可以守一方国土,保一方安良,而到了盛世,不戍边、不守城的异姓军阀又算是什么呢?
蒲辰望着已经两鬓斑白的项虎,沉声道:“项老将军快起来。武昌军自我父亲一手建立,护国祚,抗北燕,都是为国效力。如今,国运中兴,强敌已去,编作边军也不算辱没了武昌军。”
“什么叫不算辱没?”项虎道,“都是跟着老家主、家主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好不容易有了一块我们的地盘,为何要去幽州、宁州那等不毛之地戍边?弟兄们就活该受苦吗?要是北燕、突厥敢来进犯,我们武昌军即刻出击,十五万人,管他天王老子来我们也不怕!难道就不是为国效力了?”
项虎是个粗人,蒲辰心知他一心赤忱,只为了蒲氏着想,难以和他分说明白这些家国道理,只能好言相劝:“项老将军戎马半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就不用为了这些事操心了。我是蒲氏的家主,自会妥善安排大家。项老将军在武昌军中的子侄,我做主留在凉州雷雄那里,幽州、宁州这等苦寒蛮荒之地就不用去了。”
“家主!”项虎道,“难道家主以为我跪在这里是为了家里的子侄吗?我项虎是那样的人吗?我追随蒲氏大半生,临了家主若真去了幽州那等不毛之地,我项虎难道能坐视不管,任凭家主一人在那里孤苦伶仃吗?”老将军浑浊的双眼涌出了泪花,“唐宇要去宁州,家主要去幽州,说什么大司马统帅边军,根本就是将我们武昌军一分为三,孤立无援!我就想不通了,这天下当初由我们来坐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