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昭灵宿在太子的营帐里,躺在柔软的被衾中,山间夜寒,半夜还下起小雨。
第一次在山中过夜,昭灵睡得不坦实,夜半醒来,侧耳听雨声。
黑夜浓浓,雨水淅淅沥沥,昭灵躺在被窝里,想做一个变成鸟儿的梦,在南山翱翔,寻找水畔的梧桐树与矮草屋。
愿望没能实现,他已经无法在梦中化作鸟儿。
昭灵辗转反侧,吵醒身旁人。
太子醒来,问道:“睡不着?”
黑暗中,太子听到昭灵喃喃道:“兄长,我要是跟父王讨个越人当奴仆,父王会同意吗?”
“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太子觉得有点古怪,他没发觉白日在猎场,昭灵的视线时不时就落在一名越人奴隶身上。
昭灵没说实话:“五兄家中不也有许多越人,我也想要一个。”
太子答道:“不用问父王,回去时把人带上就行。”
他误以为昭灵白日看见苑囿里的越人奴隶,又听昭瑞说老五家中有越人,才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第二日清早,太阳高照,昨夜树叶上的露珠蒸发无痕,林中传来嘈杂的人语声,围猎即将开始。
昭灵早早登上观台,坐在父王身边。
此时浓烟未升起,猎场空旷,还一只野兽都没有。
融国国君与同在观台上的宠臣聊着事情,昭灵在等待中,渐渐感到乏味。
太子和其他公子都在山林里,而不在观台上,他们带着各自的侍卫,亲临现场指挥围猎。
昭灵扫视山林,没见有动静,这时他隐隐听到南边响起号角声,激动地站起身张望。
怎奈观台所在的位置,正好挡住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距离观台不远处,有一块无遮挡的高地,上头也站着不少人,这些人也是贵族,只是身份还不够尊贵,进不了观台。
昭灵趁着父王没留意,悄悄下观台,往那视野开阔的高台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察觉有人跟随,回头一看,是太子的两名侍卫。
“灵公子要上哪去?”
“不上哪去。”
昭灵乖乖跟着他们回去,乖巧坐在父王身边。
此时,号角声四起,再难辨认是从哪个方位传来,同时昭灵看见森林上空腾升起一柱柱烟雾,观台上的人齐齐站起身,国君牵住昭灵的手,说道:“开始了。”
号角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紧随而至的是汇聚在一起的奔踏声,还有各种野兽愤怒的咆哮声。
声势浩大,竟有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无数的野兽从林地里蹿出,被执着长矛,弓箭,手拿火把的人们恐吓,驱赶,将它们逐往猎场。
负责驱赶野兽的人,并非全是武士,也有士兵,也有奴人。在那群赤足握矛的奴人之中,昭灵惊讶发现戴蛇形项坠的少年身影。
他与另一名年轻奴人,正在用长矛驱赶一头野牛,试图将它从西面赶进围场。
昭灵见过野牛,只在图画上,此时才见到真身,原来野牛的身躯如此的庞大,性情如此的暴躁!它压低头,两只长角似利器,咆哮着踏动前蹄,突然冲向驱赶它的两名奴人,将两人撞翻在地。
昭灵惊得把国君的手狠狠一抓,国君诧异:“灵儿?”
“父王,那边有头大野牛发疯了!”
昭灵的话语声刚落下,就见佩戴蛇形项坠的少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长矛再次握在他手中,他扬起脸,额头淌着血,血液在棱角分明的脸颊划出道血痕。
第15章
樊鱼抱住摔疼的腿,在地上痛苦地叫喊,他的长矛掉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此时他不过是个负伤失去抵抗力,手中没有任何武器防身的人。
当意识到那头才将他撞倒的大野牛仰头咆哮,撅起前蹄是要将他践踏,樊鱼心中绝望地想自己大概活不成了,干脆把眼睛一闭。
等待中的撞击并未发生,樊鱼急忙睁开眼睛,顿时目瞪口呆,越潜不知什么时候挡在自己身前,他手中握紧长矛,长矛的利锋正扎进野牛的身体。
野牛已经疯狂,长矛深深扎入躯体,血液不止,更是激发出它的野性,它庞大的身躯直撞向越潜,长矛应声折断,就听得越潜一声怒吼:“别愣着!快逃开!”
这一声大吼,惊醒樊鱼,他拼命地滚爬,激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一口气爬出老远。
樊鱼猛地回头,想确认越潜是否还活着,不看还好,这一看惊得瞠目结舌。
只见越潜站立不动,面向朝着野牛,野牛冲他奔来,他双手应势攀住牛角,跃身而起,身子落在野牛背部。
野牛为将人从身上甩下,仰首顿足,在猎场的入口狂奔,一连撞倒好几根木栏。横冲直撞之下,野牛身上留下创口,它背上的越潜连带受伤。越潜脸上糊着血,手臂被什么东西拉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淌。
野牛怒火冲天,它不停狂奔,猛烈摇晃身体,越潜一次又一次险些被野牛甩落在地,一次又一次化解,有两回他的双脚已经拖在地上,但双臂死死攀住牛角,看得樊鱼心脏险些要骤停。
樊鱼几乎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实在不敢看了。
只要再来一次,比上次更激烈的颠簸,越潜就会从野牛身上掉落,下一刻就将被牛蹄踩踏致死。
木栏一个接着一个被野牛撞毁,越潜仍在牛背,他一只手臂紧紧勒住野牛的脖子,另一只手在不停地挥动,他手中握着一把小石刀,用小石刀猛锥野牛的头部。
情绪极度激动,越潜的肩膀上浮现出清晰的蛇纹。
才锥几下,小石刀破碎,越潜把残碎的石刃扎进野牛眼睛,野牛疼极大叫,失去方向,一头撞在岩石上。
“轰隆”声响起,野牛轰然倒下,越潜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野牛发狂时,同场驱赶猛兽的人并没有出手相助,无论是奴人,士兵,还是武士。
奴人全身没有任何防护,就一根长矛做武器,他们不敢搭救;士兵不可能帮忙,上头又没下命令;至于武士,他们的责任是将野兽赶进猎场,不包括救助奴人。
站在高处观看的那些贵族,自然也不会伸出援手,他们要么露出惊奇的表情,看呆了;要么麻木不仁,袖手旁观。遭野牛袭击的是两名奴隶,死了也就死了吧。
越潜落地后,因撞击昏过去几秒,很快又恢复意识,他身旁刚撞昏的那头野牛也正在转醒,牛鼻喘着粗气。
越潜摸了把自己的脸,摸得一手血,他听到樊鱼在大叫大喊,让他快跑,定神一看,野牛正在起身。
他眼前的事物都是重影,动作已经不协调,越潜强迫自己站起,并捡起一块石头,抓握在手中,他其实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去砸死这头同样负伤的野牛。
一人一牛今日之前本无瓜葛,仇恨更谈不上,本来没有生死相搏的必要。只是王公贵族想纵情欢乐,想围猎,野牛成为了猎物,而他成为驱赶猎物进入死亡猎场的人。
野牛摇摇摆摆站起身,牛头鲜血殷红,发出愤怒的咆哮声,那模样颇类似和它狠斗的越人少年。
越潜扫视不远处驱赶野兽的士兵和武士,他们手中有长矛,但没有任何人出手援手。
他们忙于将四散的野兽赶入猎场,对少年奴人的死活自然不放心上。高台上,数名贵族全程旁观野牛与奴隶少年互博,面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他们期待接下来的死亡,不论是野牛还是奴隶。
越潜心中一向暗暗滋生的恨意,在此刻迸发,他握紧手中的石块,握得那么紧,以致石块尖锐的棱角刺伤他的手掌,手掌渗出血来。
疼痛感使得他因失血而昏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几分,他的视物不再重影,他挥起石块朝野牛的头部砸去,然而此时已经力竭,使不出很大的力道。
野牛发出震耳的叫声,它猛地将越潜撞开,即便多处受创,它仍有着极强悍的生命力。
越潜被撞倒在地,没来得及爬起,眼见野牛朝他顶来,越潜连忙去抓地上的一截残矛,想握在胸前做抵挡。
刚把残矛执在胸前,倏然听见一声来自野兽的悲鸣,冗长而虚弱。
野牛轰然倒下,撞在残矛上。
残矛深深刺入野牛的腹部,越潜双手的虎口被震裂,野牛庞大的身躯重重压来,斜压向越潜。
越潜慢吞吞从野牛身躯下爬出来,坐在地上,他仰起头,看见观台上一位仍保持着拉弓状态的融国王族少年。少年锦袍玉饰,身形修长,神采奕奕。
越潜双目圆睁,神情错愕,他低头去看野牛,野牛背部赫然插着三支箭!
观台上的王族少年似曾相似,越潜认出,正是自己经常在寅都码头上看见的那位。
这段时日,每当越潜随大船去寅都送鱼,船靠码头,几乎每次都能见到这名王族少年坐在马车上,而马车就停在码头。
观台和猎场有不小的落差,而且王族少年所站的位置,离越潜的位置也远,他竟能在一瞬间发射出三支箭,且三箭都射中野牛要害。
额上渗出的血滴入眼睛,越潜不停地眨眼,眼前一片血红。
“越潜!”
樊鱼朝越潜奔来,赶紧把他扶到一旁。
被驱赶而来的猎物正在进围场,人们的目光早已经从越潜身上移开,转移对象。
越潜流血流得像个血人,一时樊鱼也不知道他身上都有哪些创口,致不致命,只觉他可能就快不行了。
樊鱼慌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边抹越潜身上的血边囔囔:“阿潜,你背上是怎么回事!”
那是越潜肩臂上浮现的蛇纹,此时蛇纹已经在淡化,隐隐约约还有些痕迹。
樊鱼脸色煞白,四处求救,他拉住一名士兵哀求,带着哭腔道:“快救救他!他就要死了!”
那名士兵嫌恶地拉回手,将樊鱼大力推开。
越潜意识有些模糊,自个也觉得不大妙,他匆匆检查伤口,从身上撕下布条,手齿并用,缠绑那条血流不止的手臂。
突然,两名侍卫装束的年轻男子出现在越潜跟前,不由分说架起越潜,将他抬到高地。
越潜不知他们的来意,挣扎一番,被四只手按住,不能动弹。
“别乱动,药师帮你上药。”
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
越潜抬头,寻觅声音来源,见到携带弓箭的融国王族少年就站在他身侧。
王族少年凑到越潜跟前,察看对方身上的伤势。
靠得很近,越潜发现他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有张漂亮的脸蛋,一双眼睛清亮映人影,这双眼睛,使越潜莫名联想起鸟儿的眼睛。
见到越潜身上的血,嗅着血腥的气味,王族少年的眉头紧皱。本以为他会退开身去,避免身上沾染血污,却见他突然伸出手,用微颤的手捡起越潜挂在胸前的项坠,项坠染鲜血,王族少年用拇指揩去血液,看清项坠的样式,神情凝重。
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反应是因为血,还是因为项坠是条吐信子的蛇。
王族少年放开项坠,手指上沾有血液,他拳头握起,默默退到一旁。
越潜不清楚这个少年刚才为何出手救他,此刻又为何医治他。
因伤势严重,失血过多,越潜感到疲惫不堪,没再去注意王族少年。越潜身上的小创口无数,额头上有个大口子,急需包扎,手臂上的划伤虽然自己胡乱缠绑一番,但并未能止血,血液渗透布条。
一名携带药箱的男子急匆匆跑来,上前检查越潜身上的伤,显然就是药师。药师经验老道,看过伤情,立即着手为越潜止血,上药,并做包扎。
没过多久,王族少年也好,药师也好,连并那两名侍卫都离开了,现场留下得到救治,已经没有性命之忧的越潜。
这时,樊鱼才敢靠过来,吃惊问:“那个少年是谁?他们怎么会来救你?”
越潜想起身,樊鱼忙去扶他,越潜手臂搭着樊鱼的肩说:“不知道。”
确实不知缘由,越潜也很疑惑。
樊鱼搀起越潜,两人一起离开,此时猎场嘈杂一片,人语声,各种动物的叫声不绝于耳。这里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与已无关了。
樊鱼朝猎场投去一眼,嫌恶道:“这帮融人,每年都会过来打猎吗?”
“夏猎,冬猎。”越潜回道。
“还有冬猎?!我怕是活不过今年冬天了……”樊鱼绝望了。
这两日间,士兵叫他们去伐木,维修猎场,本来还以为只是维修木栏,不想还被命令驱赶野兽。
那些驱赶野兽的武士,士兵都是全副武装,他们这些奴人身上连件皮甲有没有,这不是叫他们去送死嘛。
侥幸活过夏猎,冬猎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在猎场附近,搭有一处奴人的临时居所——一个极其简陋的大草屋。
樊鱼将越潜送进大草屋,他刚把人放下,就有士兵来喊他。猎场的围猎还在进行,樊鱼又没受重伤,顶多腿上有擦伤,受点惊吓,还是得继续干活。
樊鱼离去,越潜躺在草席上闭目休息,他失血困乏,很快睡去。
他是被一阵阵野兽的哀鸣声吵醒,那声音不远,就在猎场。
已经是傍晚时分,猎场的狩猎活动到这时才进入高漕。
融国的国君与王族子弟,以及他们的侍卫,会驾车进入猎场,用弓箭,长矛,猎杀猎场里的动物。
猎场开阔而平坦,并设有木栏,猎场中的动物无处逃遁,成为困兽。
越潜回想自己小时候,跟随父兄到山林打猎,同样是大规模的狩猎活动,采用的围猎方法也大同小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