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不觉得残酷,而今却不这么想。
第16章
野牛躺在猎场入口,它背上插着三支箭,一动不动,已经死透了。武士一脚踩在野牛身上,伸手将牛背插的箭逐一拔出。
武士携箭登上观台的石阶,来到国君面前,他曲膝举臂,将三支箭上呈给国君。
国君瞥眼地上的死牛,又看向沾血的箭镞,他抬头远眺,找到高地上昭灵的身影,昭灵正带着药师救治那名受伤的奴隶。
举箭的武士恭谨道:“禀告大王,灵公子射出的三支箭皆命中疯牛要害!”
国君背着手,目光仍落向高地上小儿子的身影,沉吟:“射术是学到手了,不过性情轻躁,还需历练。”
适才在观台上,国君旁观奴隶与野牛的死斗,他始终没对身边的侍卫下令射杀野牛,因为在他看来不必要。每年围猎总会有突发状况,野牛发狂不过是件小事。
同站在观台上的昭灵显得异常紧张,他不忍心见到与野牛相搏的奴人死亡,甚至出手射杀野牛。
死在猎场入口的野牛很快被人抬走,受人驱赶的猎物正陆续进入猎场,太子驾驭一辆戎车,从山坡驰骋而来,他身后跟随数辆戎车。戎车上头都载着三四个年轻男子,他们执长矛,挎弓箭。
昭瑞站在其中一辆戎车里头,他不像太子那样只穿轻便的猎衣,而是穿得很严实,沉重的甲胄,大大的头盔,使他远远看着像颗球体。
戎车队伍沿着猎场外围绕行,来到观台前向国君致敬,这是进猎场打猎前的仪式,戎车旌旗招展,车上的人英姿焕发,站在高处观看的人们发出阵阵欢呼声。
观台之上,侍卫正在帮融国国君穿甲胄,程光瓦亮的甲衣,每一片甲都用金线贯穿,泛着金光。
融国国君的身材这两年有些变形,好在甲衣仍能穿上,看着也挺威风。
自行整理下领子和护腕,国君回头对小儿子说:“阿灵,你留在上头。”
出发前,许姬夫人特意叮嘱,不许昭灵进入猎场。要是昭灵在猎场受点伤,国君回去得被许姬夫人一顿念叨。
昭灵应答:“是,父王。”
救治那名戴蛇形项坠的越人奴隶后,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昭灵便回到父王身边。
此时昭灵的心思飘在别处,神情还有些恍惚,越人奴隶身上那股血腥气息仿佛仍弥漫在空气中。
昭灵目送父王步下观台,进入猎场,他坐着不动弹,也没有渴望加入围猎活动,蠢蠢欲动的表现。
此时观台上没剩几人,其中一人正是国君的宠臣申少宰,申少宰的女儿申姬近来受国君宠爱,他也成为国君跟前的红人。
申少宰往昭灵这边侧身,一脸谄笑:“灵公子要是觉得无趣,可以悄悄下去,在猎场外围观看,小臣只当没看见。”
这是说着讨好的话,其实包藏祸心。
申少宰认为昭灵一定是跃跃欲试,贵族少年看到围猎的场面,总是热血沸腾,渴望参与。
“在上头观看和在下方观看,能有什么区别。”昭灵抚摸手中的彤弓,表情淡漠。
申少宰自讨没趣,不再说什么。
猎场里的打猎活动持续半天,场面很惊险,令亲临现场的人血脉偾张,无不感到紧张又刺激。身为旁观者,昭灵目光跟随在父兄身上,他对围猎已经没了兴趣,只是担心他们在猎兽过程中受伤。
确实每年围猎都有意外出现,被大鹿顶飞,被野猪顶撞,从疾驰的戎车上摔落等事都曾发生。
围猎的历史恐怕很古老,最早的围猎肯定是为了获取食物而进行,后来才成为一种贵族娱乐。
猎场里的野兽即便有尖锐的獠牙,有锋利的爪子,有坚固的大角,在山林里叱咤风云,面对驾戎车穿甲胄执利器的猎手,也会沦为弱者。
天渐渐暗了,猎场点起火把,猎物的尸体纷纷装上戎车,运往离猎场不远的营地。
营地里头,数名厨子正在劈柴生炉子,烧水等食材。
太子从猎场出来,他摘下头冠,脱去染有兽血的外衣,把身上那些嫌碍事的东西,都一股脑扔给身边的侍卫。太子目视前方,看到土坡上等待的昭灵,朝他挥了下手。
俩兄弟走在一起,太子搭着昭灵的肩道:“我听父王说你之前站在观台上,将一头发狂的野牛射杀,还救下一名奴人?”
奴人与野猪互博,昭灵射杀野牛救奴人的事情发生时,太子正好在林中,忙着指挥众人将猎物逐往猎场。
“是有这么一回事。兄长,那名奴人我很赏识!”
昭灵滔滔不绝,跟太子描述:“野牛突然发狂,本来是要伤害那名奴人的同伴,奴人冒着性命危险救下同伴,还跳到野牛的背上与狂奔的野牛搏斗,我在观台上远远观看,也觉得惊险可怕。兄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英勇的人!”
在太子听来都是寻常事,他参加过战争,英勇有蛮力的人见过不少,他笑道:“如此说来,阿灵相中他了?”
前夜才说想要一位越人奴仆,现在就有了对象。
昭灵应道:“嗯,就要他!”
俩兄弟边走边聊,没走出多远,听见昭瑞在身后喊他们,身为一个胖子,昭瑞正在奔跑追赶。
太子与昭灵停下脚步,等待昭瑞跟上。
昭瑞气喘吁吁追上,举起一只手臂对昭灵道:“可吓死我了,八弟快看,我差点被矛捅伤手臂,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拿长矛胡乱捅。”
护腕上有一道长状痕迹,像似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过。猎场中常有混乱的场面出现,被误伤也比较正常。
“我们猎杀的那头野牛有这么大,两辆车的人,整整六个人一起对付它,好不容易才将它放倒!晚上我要吃烤牛肉,喝椒酒!”
昭瑞的声音渐行渐远,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营地的林道上。
围猎过后,营地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厨子精心为国君和他的儿子们准备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餐。
大鼎炖肉,大炉烤肉,铜甑里蒸着熊掌,铜釜中炖着羊汤……
大贵族每日的饮食以肉类为主,所谓肉食者,也是因此他们往往身材高大,体魄强健。
和父兄坐在一起,享用完一顿美味的晚餐,昭灵没留在父王的帐中,而是外出找药师。让药师前往猎场,去奴隶临时居住的大草屋里,探看那名受伤的越人奴隶。
昭灵对药师吩咐:“你去看看他,给他换药。回来立即来见我,告诉我他的情况。”
药师虽然觉得叫他去做的事情挺荒诞,不过还是答道:“是,公子。”
身为国君的药师,去帮奴隶治病,这种要求药师一生也就遇过这么两回。
一番嘱咐后,昭灵仍不放心,这时有个厨子从他跟前走过,厨子刚清理餐案上的食物,手中捧着一只铜簋。
昭灵把人喊住,命令:“你跟随药师去趟猎场,把铜簋里的肉汤带上,再盛上一大碗麦饭。”
厨子一脸懵,呆呆点了点头。
药师回住所取药箱,厨子用食盒装上一大钵肉汤,一大碗麦饭,两人结伴往猎场的位置走去,奴隶临时居住的大草屋就在那里。
今日,奴人的晚饭吃得迟,王公贵族离开猎场后,留下一地血污,奴人大部分留在猎场做清洗。
这时天已经黑了,有一小部分奴人在猎场的外围支起两口大陶釜煮食,煮的是野菜鱼肉汤。
樊鱼端着一碗野菜鱼汤,怕路上泼洒了,小心翼翼来到大草屋里,走到越潜身边。
越潜已经醒来,背靠墙坐着,见樊鱼端来一碗汤,他伸手接过,低头就喝。
坐在一旁看越潜喝鱼汤,樊鱼自言自语:“等咱们回到北岸住所,我就去设竹笼,捕几只蛇鼠给你进补。”
打量越潜包扎的额头和手臂,还有手脸上无数的小创口,樊鱼心里很感激。野牛攻击樊鱼时,越潜本来有机会逃走,但他没有扔下樊鱼独自逃跑,反而不顾自身安危挡在同伴身前。
“好兄弟,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你,我人早凉了!”
樊鱼眼眶发热,他为奴才一年,情感还比较丰富,说着说着竟落下感动的泪花。
看他说得声泪俱下,越潜眉头微蹙,自己人好好着呢,也没缺胳膊少腿,哭什么。
“你帮我倒碗清水来,我口渴得很。”饮完鱼汤,越潜舔了舔两片薄唇,他因为受伤大量失血,一直觉得口渴。
“你等我,我这就去!”樊鱼站起身,立即往外头跑。
猎场附近有一口井,他去提井水。
樊鱼在井边提水,将井水倒入一只竹筒里,他携带装满水的竹筒,正要返回大草屋,迎面撞见一个背药箱的药师和一个提食盒的厨子。
药师找士兵交谈,士兵指着大草屋,樊鱼听不懂融语,但先前在猎场见过药师救治越潜,他直觉是来找越潜。
果然,在士兵指引下,药师和厨子进入大草屋里,径直朝躺在最角落的越潜走去。
药师从装束确认这名受伤的奴隶是越人,所以他卸下医箱,为越潜拆布条,察看伤口的过程里,一句话也没跟对方说。
以为越潜不懂融语,药师毫无防备,跟身旁的厨子抱怨起来。
抱怨的话语无外乎是他身为国君的药师,竟然要到猪圈一样的地方给奴隶换药疗伤。怎奈灵公子的命令又不能违背,灵公子不是别人,不好对他敷衍了事,他可是国君之子,太子宠爱的同母弟。
越潜面无表情听药师抱怨,不露痕迹。药师抱怨归抱怨,手里也没停下上药,包扎的动作,做得还挺仔细。
厨子寡言,一声不吭,只是默默从食盒里取出一大钵牛肉汤,一大碗麦饭,他像个哑巴似的,举起麦饭,用手做出进食的动作,表示这是要给越潜吃的食物。
厨子的肢体语言很明了,樊鱼瞪圆眼睛,对着那钵牛肉汤和那碗麦饭直咽口水。
等药师和厨子离去,樊鱼发出惊呼:“阿潜,你走大运了!”
他低头嗅闻牛肉汤的气味,表情如痴如醉,喜道:“肯定是那个融国少年看上你啰!不说别人,就是我也觉得你英勇无畏,是位好汉!”
樊鱼竖起拇指,他这番话发自肺腑。
适才药师抱怨的那些话,已经让越潜感到诧异,又见厨子送来牛肉汤和蒸麦饭,这两样东西都是贵族的食物,心里更是疑惑。
灵公子?
越潜默念这个名称,脑中出现那名融国少年的模样:十五六岁的少年,穿锦袍佩玉饰,手执一张精巧的丹弓,身背华美的绿箭箙,是个养尊处优的融国王族。
他还是融王之子,融国太子的同母弟。
在越潜看来,遭遇的这些事情实在是莫名其妙。
“好香呀,阿潜,你快吃别放凉了!”樊鱼将那钵牛肉汤端起,捧到越潜跟前。
越潜把先前装鱼汤的那只空碗取来,对樊鱼说:“分着吃。”
虽然不明白那个灵公子到底想做什么,美食在前,不吃白不吃。
牛肉汤特别香醇,牛肉炖得软烂,入口既化,樊鱼吃得热泪盈眶。
热汤开胃,接着是麦饭,麦饭蒸得刚刚好,每粒麦子都有完好的形态,入水蒸煮前,显然经过细心挑选。
饭香扑鼻,味道十分可口。
吃饱喝足,越潜躺平入睡,他需要养伤,今日发生的这些怪事,多想也无益。
第17章
“八弟,你在哪?”
昭瑞边追边喊,他背上的箭箙跑歪了,额头上都是汗水,身为一个胖子,跑步对他而言是件麻烦事。
追着追着,眼前豁然开朗,昭瑞看到一条河挡住前方去路,河两岸风光无限,水光潋滟直映眼眸,他驻足张望,发现昭灵和侍卫也都在河边。
昭灵手上拎着只殷血的野兔,眼睛直勾勾看向河对岸,面上满是错愕。
他们追逐一只中箭的野兔,不知不觉来到河畔。
这条河便是浍水,他们站在树木茂密的浍水南岸,浍水北岸长着大量芦苇,有一片平地,平地上座落着二十多栋低矮的小草屋。
“八弟!”昭瑞朝昭灵挥了下手。
昭灵仍没有反应,他面朝北岸,一动不动。
他这是怎么了?
河对岸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不就是几座低矮的小草屋,那儿应该是苑囿奴人的住所,驻守苑囿的士兵可不会住这种又破又矮的小房子,还不如茅厕呢。
昭瑞心想。
来到昭灵身边,昭瑞问:“八弟这是怎么了?”
昭灵回过神来,把手中的兔子递给侍卫,对昭瑞说:“我想到河对岸去。”
南岸上流有个码头,码头停泊着一条船,也有两名士兵看守,昭灵指使侍卫:“叫士兵将船划过来。”
“快去叫船。”昭瑞也想过河玩,连忙催促侍卫。
很快,士兵将木船驶来,渡昭灵和昭瑞与及侍卫过河。
船只停靠北岸,昭灵迫不及待下船,他快步朝前走,步伐很大。昭瑞不想再追,累得很,他没跟上,独自在河岸闲逛。
昭灵在小草屋间徘徊,走到其中一栋小草屋旁,他突然停下脚步,这栋草屋与其他的草屋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它的屋后有一棵梧桐树。
高大的梧桐树,枝叶茂密如张开的大伞,满树淡黄绿色的花儿。
“还真是这里。”昭灵喃喃自语。
雾蒙蒙的大山,果然就是南山;水畔的草屋,原来就是苑囿奴人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