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始至终,女婢始终低着头,人因为紧张,动作显得笨拙。
越潜留意到这名女婢的模样,鹅蛋脸,有颗泪痣,年龄约莫十五六岁。
她似乎唤做葛,曾听过其他仆人喊她名字,是负责侧屋杂务的女婢。
离开浴间,越潜返回侧屋,此时天早黑了,主院寂寥而漆黑。
相比冬日里大风呼啸的别第,越潜更喜欢南齐里的家,不过他不想带伤回家,以免常父为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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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静的宫苑里,昭灵和国君一起喂食巨笼中的飞鸟,两名涓人捧着鸟粮跪在他们身侧,涓人待国君毕恭毕敬,待公子灵也是。
国君用长竹夹夹住一只虫子,递进笼中,数只鸟儿飞来夺食,其中一只抢得食物,一口吞下,国君缓缓道:“这么说来,救孩儿的正是那名越奴?”
“父王,正是他。”
昭灵手中也拿着竹夹,他用食物引诱笼中鸟,试图抚摸一只从竹笼里探出脑袋的鸟儿。
这只鸟儿有个羽冠,但不像凤鸟的羽冠那般炫目,也没有漂亮的长尾巴。
手刚要碰上羽冠,鸟儿警觉,丢下食物仓皇飞走,关在笼中多时,但它并不亲人。
涓人把鸟粮往上呈,国君再次夹住只虫儿,递进笼中,他面上神色不改。众多鸟儿涌来争食,一只凶悍的大鸟扑来,赶走其余鸟儿,从国君手中获得食物。
国君把长竹夹一掷,扔给涓人,像似没了兴致,涓人慌忙接住竹夹。涓人手拿竹夹,捧着鸟食,走至笼前,喂食笼中鸟。
“寡人记得……他人应该在作坊里头,何时成为孩儿的侍从?”国君稍作思索,显得漫不经心。
确实,对日理万机的国君而言,这本就是件不足挂齿的事。
眼疾手快,抓住一只落在竹夹上觅食的小鸟,昭灵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听着清脆的啾唧声,昭灵露出笑容,说道:“儿臣见他敦厚老实,颇有些勇力,便留他在身旁,充当侍从。算来,也有好些时日了。”
国君看向玩戏中的小儿子,见他笑得眉眼弯弯,沉吟:“那就,赐他不死吧。”
要是早先知道,儿子把蛇种余孽留在身边,国君会觉得碍眼,并且动杀心。如今看他有救主的功劳,那便算了。
放开手中的鸟儿,昭灵回过头来,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救下儿臣一命,父王不赏他就算了,怎么还想杀他。”
国君悠悠道:“寡人饶他性命,便是最大的恩赐。”
两人一同往亭子走去,国君老了,腿脚不那么便利,昭灵搀住国君的一只手臂,很亲昵。昭灵不是太子,年纪也不大,不受国君猜忌,在国君面前,身份不是君臣,一直都是父子。
父子坐在亭上,身处冬日萧条的苑园。
“阿灵,寡人看在你姑母的情面,打算将渠家余下的人口流放剩县。”国君提起这一件事,如同在说天凉了般自然。
渠家在融国十分显赫,家主甚至娶了国君之妹,还担任莫敖一职。正因为家世显赫,母亲是国君之妹,父亲官任莫敖,渠威才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所谓余下的人口,也就是没参与渠威刺杀行动,无相关的人员。至于相关的人员,早已经是死罪。
昭灵言语顺和:“儿臣听从父王安排。”
几天前才遭遇到刺杀,逃过一劫,但他从未请求严惩主谋。
这孩子面软心慈,能宽恕人,这样的性情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国君拍了拍昭灵的肩膀,说道:“这些人在剩县要是不服管束,或者心有怨言,寡人必不饶恕。”
杀念起,即便是亲妹妹一家,国君也不会手软。
越潜在别第养伤四五日,药师也来了四五回,每次匆匆来,匆匆去。身为宫廷药师,有自己的职务在身,又要出城进城医治一名侍从,药师确实很忙碌。
伸出伤臂,看药师拆开布条,伤口的情况比前日好上许多,已经不淌血水,看得出来,再过些时日就能痊愈。
药师检查伤口,往上头洒药,自言自语:“奇也怪也,我从医三十年,医治上千人,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皮肉。”
类似的话,药师上次过来换药也说过。
越潜清楚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他体质异于常人,伤口总是好得很快。
给伤臂重新缠上布条,药师喟然:“这样也好,免得我天天两头跑,可累煞我了。”
越潜心知他辛劳,致谢:“药师辛苦了。”
药师摆了下手,继续忙手头的事,等他包好伤臂,才抬头道:“越侍有所不知啊,我每日过来给越侍换药,回去还得进宫谒见灵公子,将越侍的伤情转述。”
药师的话使越潜一怔。
“越侍这伤好得快,最多再过半月,手臂就能提物。我今日给越侍换药,得后天再过来了,唉,国君的宠姬求子心切,乱信巫言,也不知道服食什么东西,正在生病。”
药师背上药箱,无奈摇了摇头。
亲自将药师送出院门,越潜目送药师登上一辆马车,离开城郊。
从今日起,越潜的伤臂不用再吊在脖子上,它垂直放在身侧,就是不小心碰触到伤口,也不觉得很疼。
越潜试了试伤臂,已经能抬高,手也能抓握东西,就是还不能提动重物,也做不了细致的事,譬如系衣带,束发。
站在院外,望向远山,北风吹拂衣衫,越潜忽然有种孤寂感,觉得莫名,这种心境不知因为什么而产生。
一向活得粗糙,从不揣摩自个心思,越潜转身回屋。
在别第养伤的这几日,实在无所事事,药师离去后,越潜独自待在主院,执着一册竹简进行阅读。
竹简上的内容是岱国国君与谋士的问答,涉及古史地理和政治,大有可观。
前段日子,越潜时常去南齐里的乡学听课,他从一名书生手中购得五卷《策书》,无聊时,会拿出来翻看。
阅读书籍的习惯,多多少少受到公子灵影响。
公子灵住在别第时,经常手不释卷,经过书房门窗,经常能看到他坐在书案前读书的身影。
通读一篇深奥难懂的文章,对越潜而言不是一件易事,等他领悟其中的道理,周边的光也暗下来了,已经是黄昏。
收好竹简,站起身环视四周,这主院真是空空荡荡,以往好歹有个尹护卫在,没觉得如此冷清。
夜晚,女婢葛端着一只盛满水的大木盆,进入越潜居住的侧屋,她把木盆放在架子上,拧干巾布,将巾布递给越潜。
越潜接过巾布,擦洗手脸,又将巾布递还女婢。
如是这般,一个拧巾,一个擦洗,来回两趟,配合默契。
洗脸,洗脚,越潜都是自己来,他不大喜欢被人伺候。同理,他也不喜欢伺候人。
没过多久,葛再次端起那只大木盆,朝门口缓慢移动,怕将水溅在屋内,她两条脚微微抖动,身体不强壮,显然有些吃力。
越潜的手臂忽然探到葛身前,他抓住大木盆的一只耳,单臂就将木盆提起,葛根本没意料到他会这么做,惊诧回过头来。
葛瞪圆眼睛,见越潜单手把满盆的水端到户外倒掉,然后再把减轻后的木盆塞回她怀里。
没说什么,越潜回屋。
葛抱着大木盆,模样呆滞,好一会才想起得离开了,她默默将房门关上,低头沿着石道行走。
被服侍的人相助,以往从未遭遇过,葛回想着,心里很意外。她低头走路,没留意四周,走至院门,险些撞着一名提灯的仆人。
葛抬头一看,提灯仆人身后竟是公子灵,她大惊失色,连忙跪在地上。
昭灵没有理会这名冒冒失失的女婢,一向也不喜欢惩罚下人,他从葛的身边走过。
家宰不是说公子回宫过冬,得明春才会回来吗?
葛心里感到疑惑,又想到越侍还受着伤,也没法伺候公子。
熄灭灯火,越潜正准备脱衣入睡,忽然听见院中传来数人行走的声响,很反常。越潜没有下床,去外头察看,他从纷沓而至的声音中,辨认出公子灵的脚步声。
听脚步声可知公子灵走至侧屋前,并做停留,就停在越潜门外。
公子灵身边有执灯的仆人,借着火光,越潜看得见他修长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身处于灯火下的昭灵,看不见身处昏暗屋中的越潜,不过这个时辰,越潜肯定还没睡下。
只是稍作停留,昭灵的身影很快离去,脚步声往院子深处而去,那是他的居室。
公子灵怎么会出现在别第?
服侍公子灵多时,越潜知道他对使用的物品极为讲究,他的房间已经有好几日没人打扫,床被也未更换。
以往公子回来别第住,总会提前通知。
此时天已经黑了,公子灵今夜看来是要在别第过夜,却不知道他为何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嗯,敦厚老实?
昭灵:我说他是,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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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原本寂静的主院顿时灯火通明,?仆从穿行庭院,身影如织,他们进进出出大院,?只因为主人突然回来。
清扫主人的居室,更换被褥,送上取暖的炉火,?点燃熏香炉,准备御寒的羹汤等等……
没有主人的主院,?平日里像似陷入沉睡,主人回来后,?顿时苏醒。
越潜点灯照明,把脱下的衣物穿回去,没有女婢帮忙,?他穿戴得很慢,?系结衣带时更是艰难,只得手齿并用。
他在屋中花费了不少时间,?等他终于穿戴整齐,?打算出屋时,抬头一看,?就见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是公子灵的侍女。
“越侍在吗?公子要越侍过去。”侍女站在门外,轻轻扣门。
越潜应声:“知道了。”
门外很快安静,侍女离去。
越潜打开房门,?庭院的灯火立即映入眼眸,死寂的主院恢复往日的热闹,而公子灵向来漆黑的书房和居室里头,灯火如昼,仆人的身影在灯光下交错。
公子灵此时应该在书房,?家宰端着一碗羹汤往书房走去,公子灵的居室仍有数名仆人在里头忙碌,还没收拾妥当。
越潜立在书房门阶下,双手握起,作揖呈辞:“公子,属下来了。”
屋中的昭灵刚接过家宰递来的御寒羹汤,他闻声立即将那碗热汤搁下,目光落在门外行礼之人。
门阶属于灯火阑珊的地方,昭灵只见得一个颀长而静穆的身影,还能辨认出他的双臂抬起作揖。
果然如药师所言,他的伤臂好得真快。
昭灵道:“上前来。”
有意抑制情绪,昭灵收回视线,把注意力转移到家宰身上,询问家宰:“浴室的热水准备好了吗?”
家宰连忙说道:“老奴这就去厨房催促!”
虽然是老头,家宰的腿脚灵活,人很快就消失在庭院里。
越潜进入书房,走至昭灵跟前,室内暖和,燃着炉火,灯架上的十数盏灯尽数点亮,灯火照亮屋中的主人。
公子灵做盛装打扮,就坐在书案前,他平日经常坐的位置,只是此时案前放着一碗羹汤,而非竹简帛书。
听到脚步声,公子灵没有抬头,正低头喝着汤。
冬日的郊野寒冷,何况是天黑之后,风要比白日更大,更凛冽。
缓缓抬起脸,昭灵问:“右臂的伤好些了吗?”
越潜的右臂很自然的垂放在身侧,表面看不出有伤,袖子整洁,不见丁点血迹。
“回禀公子,经由药师治疗,已经无大碍,过些时日就能痊愈。”越潜说话时,将双手合拢至身前,动作流畅,那只受伤的手臂似乎已经不再疼痛。
昭灵早就从药师那边获知越潜的情况,药师的话,他不大相信,越潜的话,他也不大信,因为这人对疼痛感迟钝。
接过侍女递来擦手的丝巾,昭灵把那碗才喝两口的羹汤往旁一推,他命令越潜:“袖子拉起,拆开布条。”
这样的命令使人困惑,不过越潜还是照做了。
他卷起右臂的袖子,在侍女的帮助下,拆开布条,将伤口呈现。侍女拆布条的动作很小心,生怕弄疼越潜。
昭灵走到越潜跟前,低下身仔细察看伤臂,心里暗暗吃惊,他虽然不曾受过刀伤,但也知道那么严重的刺伤,不可能好得这么快。
手指隔空移动,像似在抚摸伤口,昭灵喃喃道:“还真是如药师所言。”
他没道出药师说的话,越潜却能猜到。
两名侍女一人牵住越潜的伤臂,一人为他重新包扎伤口,布条一圈圈往伤臂上缠绕,侍女的动作细致又温柔。
昭灵坐回书案,看侍女为越潜包扎伤臂,越潜保持跽坐的姿势,低头敛眸。
正值妙龄,貌美如花的侍女,挨靠在越潜身边,他没有多看一眼。
“已经准备好热水,请公子沐浴。”
家宰站在门外,过来通知主人可以洗澡了。
布条重新缠在伤臂上,越潜放下袖子,站起身来,两名侍女跟随昭灵离去,书房很快只剩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