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父一阵默然,面色惆怅,看向这个与自己相伴两年的孩子。
越潜光着上身,下身终于套上一条裤子,那条裤子也很破烂,再穿些日子恐怕就不能穿了。
常父不由得喟叹:“我们国君真是沈毅英武,只可恨上天不眷顾,神明不庇佑……”
在常父看来,他们云越人的国君绝不是昏君,国家却是在他的治理下被敌国攻陷,自个也身死国灭。
越潜腾地一下站起身,大力推开屋门,往屋外走去。
常父忙唤:“阿潜,上哪儿去?”
屋外传来越潜的声音,那声音越说越远:“我去切节竹子做刀柄!”
越潜之前有把石刀,挨虞官鞭打那日,石刀被士兵收缴。
常父朝门口喊:“天快黑啦,别去太远的地方!”
苑囿里到处都是野兽,夜晚独自外出很危险。
越潜已经走远,没有回应。
火塘里的火光在风中跳动,忽明忽暗,常父起身把柴门掩上,摇头道:“提不得,臭小子脾气比国君还大!”
越潜来到离家不远的一片小竹林里,他不急于找竹材,而是在生长竹子的土坡上坐下,他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天边的太阳即将落山。
夕阳似火,披洒在身上。
越潜收拾好心情,准备干活,忙在周身找石片,他举起手才意识到石片就捏在手中。
捏得那么紧,锋利的石刃割破手指,人都没察觉。
越潜拿着沾血的石片,霍霍切割一根竹材,他能熟练地使用石片这种原始工具,在这里,奴隶也只有石器可以使用。
石片远远不如金属那般锋利与坚硬,但只要使用得当,掌握方法,石片也很便利。
越潜揣着石片,携带竹材返家。
还没走到家门口,远远看见常父站在一棵大树下,四处张望的身影。想是常父见他出来这么久,还没回来,怕遇着野兽,外出寻找。
越潜看到常父,常父也正好瞅到他,责备:“让你别走远,你上哪儿去。”
越潜不恼,回道:“就在屋后。”
月亮已经挂上夜空,越潜才发现他和常父都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见到梧桐树,使得他想起那只凤鸟。
有好些天不见凤鸟的踪迹,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回它要是再出现,就把它囚住,养在鸟笼里。
越潜一时阴郁,竟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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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发芽,很快长出嫩绿的叶子,密密麻麻一片。
一茬茬秧苗被小心翼翼地从育苗地里拔出,放在竹篮里,提到水稻田边。常父手把手教越潜如何将秧苗插种在水田里,越潜认真学习。
云越族人以稻米为主食,常父即便被俘前是个不事生产的贵族,对水稻耕种流程也较熟悉,再说还可以向其他正在插秧的奴人学习。
越潜两脚扎在水田中,弯着腰,学人插秧学得像模像样,他身上穿着新制的麻衣,这件麻衣的制作工艺粗糙,样式很丑。
种完手里头的稻秧,常父缓缓直起身捶打老腰,他边捶腰边看在旁劳作的越潜。
常父心想:这小子要真是个田夫尚好,那还有几分自由,几分盼头。
越潜自顾插秧,他双手双脚都是泥土,就连脸上也是,太阳老大,烤着他毫无遮挡的臂膀,烤得发红。
他的汗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划过下巴,滴落在泥水里。
不大的水田,两个毫无耕种经验的人一番辛苦劳作,在天黑之前,将秧苗齐齐整整插种在水田里,没耽误农活。
坐在田埂上,望着水田里稀疏的稻苗,越潜有些走神,他想起云越国的水稻田,一亩又一亩齐齐整整种在云水两岸。
越潜孩童时候,曾经跟随父兄乘坐龙舟,一同出游,沿途看见金色的稻田。风起,稻株齐齐摇摆,似波浪般壮观。
满目的金色,是远逝的故土记忆。
已遥不可及的过去,似乎被拉回来些许,不再恍如隔世。
常父到水沟里搓洗手脚,手脚都是泥,他洗完手脚返回水田,见越潜还坐在田埂上。越潜手脚糊的泥巴已经被太阳烤干,泥块皲裂。
常父走过去,挨着越潜坐下。
越潜抬眼,问道:“如今种下,什么时候能开花结穗?”
“要是能成活,约莫一月后会开始抽穗。”常父还以为他魂儿不知飘往哪去,原来是在想稻作的事。
常父继续道:“等它开花结实了,再往后两个月,就能收割稻穗。”
“要三个多月。”越潜推算日期,三个多月后,他们就能吃到稻米。
自从被俘,他已经有两年不曾吃过大米,几乎要忘记它的味道。
“这庄稼长得很快,在咱们云越国的青越谷,那里一年四季雨水充足,气候燠热,一年能种两回水稻咧。”常父眯起眼睛,难得露出笑容,他悠悠道:“云越之民,最擅长种稻捕鱼,就从没为食物发过愁。”
成片的水稻田,纵横交错的水系,物产富饶,云越人食物充盈,从未挨饿。
越潜摘下竹筒的盖子,把竹筒里头的水哗哗灌入腹中,劳动后灌得一腹水,饥饿感越发强烈。
他把竹筒递给常父,起身到水畔清洗身上的污泥,瞥见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身影,披头散发,穿陋衣的赤贫模样,早习以为常。
两年前,越潜住在云水城里,他头发虽然披散,但有人帮他细心打理。耳边的两缕发编成辫,拢向耳后,与其余披散的发聚合,在发尾用发带束住。
垂发是云越幼童的发式,年龄稍长些,会把头发束成发髻,发髻似椎,因此被称作椎发。
椎发上插着簪笄,男女都有。
往往贵族男子还会佩戴臂钏,有银有金。越潜被俘前有件蛇形金钏,就戴在他左手臂上。
越潜身为云越王之子,发饰精美,衣着华贵,头有遮阳伞,脚不沾尘土。
用力搓去脚趾缝里的黑泥,挽水拍打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脖颈与脸庞,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守囿士兵粗野的谈笑声,越潜抬起头。
奴人居住地附近有一座军营,军营里头有数十名守囿士兵。
渡过眼前这条名叫浍水的河,水域之外是群山密林,猛兽遍布。他们身处荒山野岭之中,犹如那些困在苑囿里的野兽,囿于其中。
数日后的一个大清早,越潜在士兵的驱撵下前往浍水捕鱼,经过水稻田,越潜留意到水田里的禾苗翠绿挺拔,长势良好,欣欣向荣。
在酷热的夏日里,太阳自打升起,就炙烤着世间万物。捕鱼的奴人满头大汗在船上拖拽渔网,在阳光曝晒下,士兵的催促下将鱼获装筐。
奴隶两人一组,搬运沉重的竹筐,把竹筐抬上大船,这条大船将满载鲜鱼,前往融国国都的码头。
每日天不亮就得下河捕鱼,艰苦劳作,直到午后才得停歇。
一个十分炎热的午后,阳光毒辣,士兵都待在军营里,营外一个巡视的人影也不见。河岸居住的奴人纷纷出来活动,他们采摘野果,拾取枯枝,钻进草木茂盛的地方,偷偷下河捞鱼拾贝螺。
越潜独自一人,待在屋后的竹林丛中,他用石刀削竹篾,编制竹笼。他还是会用竹笼捕抓小动物,只是放置竹笼的地方越发隐蔽,行踪也越发谨慎,不教士兵发现。
编好一只竹笼,竹材还剩余不少,越潜着手编制一只鸟笼。
越潜还是第一次编鸟笼,他脑中构思鸟笼的结构,手中不停地削竹篾,一不留神,把右手食指拉出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疼痛,却也不似那么疼,这点疼,跟挨鞭子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越潜捂住血口子,待血液凝固后,他仍继续干活。
竹篾沾染上他的血,使得竹篾编就的鸟笼有着斑斑血迹。
黄昏,怀兜着一只竹笼,一只鸟笼返回自家草屋,越潜经过屋后那棵梧桐树,有鸟儿在枝头啼叫,抬头一看,还是那只山雀。
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不见凤鸟到来,它似乎再也不会出现。
第8章
月光下,昭灵身子飞得很低,他穿梭在树林间,乘风掠过一面湖,湖畔有一群饮水的野鹿,它们的身形影影绰绰,鹿角灵动而优美。
夜风拂弄羽毛,清凉而舒畅,昭灵欢快地啼叫,惊得鹿群四处奔逃。
自打太子昭禖从苑囿返回,昭灵天天跟随在兄长身边,像条小尾巴。他白日里欢欢喜喜,夜里倒头就睡,好一段时间没做变成鸟儿的梦。
今夜,他又变成只鸟儿,在风中翱翔,有种久违的奇妙感。
许久不见恩人,恩人身上的伤好了吗?
昭灵飞往河流的北岸,在空中盘旋,他找到恩人住的草屋,飞落在窗上。
屋中昏暗,能听见屋里人沉睡的鼾声,听声低沉,有些年龄,是屋中男子在打鼾。恩人显然也睡着了,他平躺在床上,无声无息,手臂上包扎的草叶子已经拆掉,一只手臂正搭在腹部,睡姿舒适。
屋内没有草药和血腥的气味,恩人的伤已经好啦!
昭灵轻轻拍打翅膀,悄悄落在恩人枕边,因为欢喜,下落时,昭灵不由自主地发出两声啾唧声。
他想不到恩人和他一样,神识也在梦境里,恩人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耳边的两声鸟叫使越潜醒来,他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眼角瞥见枕边一个模模糊糊的小身影,正是凤鸟。
身处林中,房子附近日夜都有鸟叫声,但越潜立即就辨认出凤鸟略显独特的鸣音。
五彩的羽冠微微泛光,它正仰起鸟头往上看,像在端详枕上的人。说它是鸟,有时举止确实挺像人。
越潜垂下眼帘,假装仍在睡,暗地里观察。
鸟儿跳上越潜的肩膀,再从肩膀跳到他头上,动作轻盈,两只小爪子踩住越潜的眉毛,发出雀跃的叫声。
昭灵不只发出叫声,还在人家脸上蹦跳,用鸟语激动道:“啾啾啾唧啾啾啾啾……”
说得是:恩人,快醒醒,是我来啦!
越潜的手掌落在鸟儿身上,一把抓住鸟儿不放,昭灵停止骚扰,欢喜地想:恩人终于醒来了。
恩人的手劲有点大,捏得自己翅膀疼,昭灵低头啄恩人的手,越潜稍稍松开,保持不捏伤鸟儿,又不让鸟儿挣脱的力道。
凤鸟在手,越潜从床上坐起,把鸟儿抓到跟前,他低头打量鸟儿,多日不见,再见时恍惚如梦。
摸着它柔暖的身子,触碰它发光的五彩羽冠。
真是凤鸟,它还真来了。
越潜在梦境里刚刚撕碎一只山雀,连血带肉吞噬,填饱饥饿的肚皮,此时见到这只投怀送抱的凤鸟,竟有种不真实感。
本以为它再不会出现,却在多日后又回来。
在失踪的那些日子里它去往何处?
时隔多日,又是为什么突然来到他这间草屋,来到他身边?
凤鸟不喜欢被人抓住不放,再次轻啄越潜的手指,啼叫抗议,越潜用下巴蹭了蹭鸟头,仍没有将鸟放开的意思。
亲昵的举动,使得鸟儿不再挣扎。
鸟儿啾唧不停,像似在说话,昭灵确实是在说话,只是越潜听不懂鸟语。
昭灵说了一堆鸟语,表示再次见到恩人很开心,还有他好几天没来,是因为夜里睡太沉,没能做变成鸟儿的梦。
他今晚变成鸟儿,就来找恩人了。
鸟语越潜一句也听不懂,他抚摸鸟儿的羽冠,听它絮叨。
“阿潜,是不是有只鸟闯进屋里来?吵闹不休,你把门打开放它出去。”听到越潜的动静与及不绝于耳的鸟叫声,卧在角落里的常父醒来,他睡意正浓,困乏不想动弹。
越潜爬下床,回道:“是有只鸟,我去开门。”
他手中抓着昭灵不放,把鸟儿按在胸口,用另一只手开房屋的后门。
听到同屋男子说话的声音,昭灵立马闭嘴,他光顾跟恩人说话,没意识到自己会将男子吵醒。听不懂恩人和同屋男子的对话,昭灵猜想屋中男子大概是讨厌自己啾啾叫,恼人清梦。
昭灵以为越潜是要开门带他出去,毫无察觉,温顺地贴住越潜的胸口。
恩人的心脏在有序跳动,年轻而有力。
此时已经是半夜,昭灵也想回家了,他想下次再来拜访。
越潜打开后门,带着鸟儿出屋,又随手将门关上,借着月色,他弯身从屋后的柴草堆里头取出一只鸟笼。
他不动声色地把鸟儿塞进笼中,笼门拉下,立即落闩。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般,越潜手不颤气不喘,冷静到可怕。
昭灵还没能反应过来,已经身处鸟笼,它被恩人做出的这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越潜提着鸟笼,不慌不忙朝屋后的梧桐树走去。
任由笼中的鸟儿拼命的扑腾,发出激烈的叫声,越潜不为所动。
越潜来到梧桐树下,他举起鸟笼察看,见挣扎一路的鸟儿此时已经不再做抗争,也停止啼叫,而是把浑身的羽毛蓬起,整只鸟像颗球般,做出面对敌人时的警惕姿态。
鸟儿明显受到不小的惊吓,保持着炸毛的样子,一双鸟眼睁得滚圆,不可置信地看向越潜,像似在质问为什么。
它通人性,也许在问:为什么你受伤时,我辛苦带桑葚给你吃,你却这样对我;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我长着翅膀,本该自由翱翔。
越潜没有给予回答,他提上鸟笼,麻利地爬上梧桐树。
双脚踩住粗实的树杈,越潜的手向上攀,把鸟笼挂在树杈一根分枝上,他没有立即下地,而是坐在上头,与凤鸟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