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再也不要变成鸟儿了。
因为会在梦中变成鸟儿,才要受这番对待。
仪式结束,融国国君和宗伯在一旁交谈,昭灵赶紧跑到宗庙外头。
昭灵想将喝下腹的祭酒吐出,血红色的祭酒使他不舒适,再加上浓烈的艾草香味,令他感到反胃。
弓着身却没能吐出来,只是干呕。
身后的宗庙烟雾缭绕,阴暗而庄穆,予人沉重的压迫感,昭灵留在宗庙外头,仰头望向半空,鸟儿低飞,觅食昆虫。
它们张翅飞翔,扶风上下,轻盈恣意。
我往后再也变不成鸟儿了,昭灵黯然地想。
不知是仪式起到作用,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直到一年过去后,昭灵都没有再在睡梦里变幻成鸟儿。
又一年过去了,昭灵几乎忘记,他曾经能在梦中变成鸟儿,随风起舞,遨游四方。
五年后,昭灵十五岁。
第11章
昭灵拈弓搭箭,一箭射中靶心,旁观的众人发出阵阵叫好声。昭灵没有流露出得意之色,敛目直视前方木靶,心无旁骛,接着,他一口气连发两箭,速度如此迅速,两支箭分别射出却如同相连,准头还很好,都射进靶心。
力道足够,箭矢入木。
当年十岁的昭灵用木箭头,而今他十五岁,用的是青铜箭镞,不说射木靶,就是射人也有足够的穿透力。
在场观看的一众大臣都发出叫好声,有名近臣向融国国君祝贺:“小臣贺喜大王!灵公子年纪轻轻,就有百发百中的绝技,堪称奇才!”
在大臣的恭维之下,国君脸上露笑意。
融国国君鬓边生出几缕白发,唇上胡须斑白,虽说岁月无情,他身板看着还硬朗,身边时不时更换年轻貌美的宠姬。
国君身侧一边是许姬夫人,一边是新近受宠的姜姬。
姜姬眉头微蹙,手摸向平坦的腹部,她在想自己为什么还不怀孕。国君恐怕已经失去生育能力,她再受宠,也没有一个孩子能帮她巩固地位。
许姬夫人听见大臣纷纷夸赞昭灵,十分喜悦,跟国君说道:“灵儿有百步穿杨的本事,论武比谁都不差,论文,就连景卿也时常夸他聪慧好学。”
“大王,灵儿如此上进,应当奖励。”许姬夫人帮儿子讨赏。
此时,昭灵已经离开靶场,靶场换上另一名公子,手执弓箭,在国君和官员面前展示射术。昭灵将弓箭等物品递交给随从,空着手,径自朝父母走去。
国君见昭灵过来,问他:“你母亲夸你勤学苦练,让寡人奖励你。灵儿想要什么奖赏?”
昭灵不假思索,说道:“父王,儿臣想要一辆车。”
国君敛色,沉声:“其他都不要?就想要一辆车?”
幼年时,昭灵只要见父王凶着脸,就不敢亲近,如今,他已经年长几岁,知道父王不过是虚张声势。
“父王,兄长都有车,儿臣也想要。”昭灵拉住国君的手臂请求着,像个孩子般。
“行行,父王赐你。”国君满口答应。
赐给昭灵一辆出行的马车,等于允许他出王宫。
昭灵的兄长,基本都是十六七岁后,才拥有一辆自己的马车,能自由出入。
许姬夫人道:“还不快拜谢。”
“谢谢父王。”昭灵欣喜致谢。
昭灵眉飞色舞,心愿得逞,他退到父母身后,与其他展示过射术的公子交谈。
国君对许姬夫人道:“早晚得把他宠坏。”
许姬夫人笑语:“怎么是我的错,还不是国君要赏他。”
听他们老夫老妻和和美美的交谈,姜姬把脸扭开,似有些不悦。
昭瑞在靶场射完三箭,也来到国君跟前讨赏,国君对这个儿子不喜爱也不上心,随便赏点东西,就给打发了。
昭瑞长得胖,尤其这些年光顾着横向生长,身高都快被昭灵给追上。
谢过父王,昭瑞立即退到一旁去,他去找昭灵,低声问:“八弟,父王真得赐你一辆车吗?”
昭灵回道:“是真不假,父王亲口答应。”
昭瑞叹息:“唉,我就讨来一面漆鼓。”
他有些懊悔,应该讨件更贵重的物品,可是他也不好意思开口。昭瑞母亲出身卑贱,不受宠,随着年龄增长,他已经懂得摆好自己的位置。
昭瑞在那儿唉声叹气,昭灵见他这般,说道:“七兄,我以后出游带你就是了,别叹气。”
昭瑞顿时眉开眼笑,把昭灵肩一把拦住:“好弟弟,七兄以后有好玩儿的东西,也招呼八弟一起玩!”
国君说话算话,隔日,一辆崭新的马车出现在昭灵面前。
四匹马拉的四驾车,马具富丽堂皇,车舆的部件都是用铁鋄金银的工艺铸造,光彩夺目,技艺高超。
马车配备一名御夫,还有四名执兵器的随从。
昭灵打量这辆精美贵重的马车,扫视高大强健的随从,心里很满意,他跳上马车,对御夫叫道:“走,出城去!”
御夫问:“公子,想往哪里去?”昭灵躺在车厢里,正仰面看上方朱漆的车盖,说道:“哪里热闹往哪里去!”
御夫驾驭马车正要离去,突然从屋里头出来一名中年官员,着急喊道:“灵公子,等等!”
“快走!快走!被他跟上,哪也去不成。”昭灵不仅不等,还催促御夫快行动。
御夫知道该听谁的话,立即扬鞭,马车驰骋而去。
中年官员追出一小段路,体胖气虚,再跑不动,眼看马车远去,气得吹胡子瞪眼。
远远甩开那位负责照顾自己生活起居的官员,昭灵才像似想起什么,对御夫道:“在这儿停下,要喊个人来。”
于是,昭灵把七兄昭瑞接上,两人一起出行。
御夫按照昭灵的要求,前往寅都最热闹的地方——南市。
昭瑞四处张望,回头问昭灵:“八弟,郑保怎么肯让你独自出门?”
郑保就是适才追马车的中年官员,他管理昭灵的生活起居,也包括对昭灵的行为做出规范。
“噫,该不是你避开他,偷偷跑出来?”昭瑞觉得自己有些不妙。
昭灵一点不慌,淡语:“是他自个没跟上来。”
马车进入闹市中心,昭灵久居深宫,亲眼见到百姓的市井生活,觉得新鲜有趣。看什么都有趣,即便是看人杀猪宰羊,看人吆喝卖豆浆,看贫民的小孩儿打架,看大汉妇人斗嘴,看两犬相争,都充满趣味。
王宫里的生活纷纷扰扰,终日勾心斗角。
王宫外的生活缤纷多彩,充满人间烟火气。
集市上的平头百姓,见到这么一辆权贵的马车,还有执着兵器跟车的高壮随从,他们的心境和车上的两个少年截然不同。
每当马车从百姓身边经过,人们都会惊慌避让,唯恐稍有迟疑,就要遭受随从的暴力驱赶。
路上的行人偷瞥车上高贵不许直视的王族,心生羡慕之情;车上的王族少年看着道旁充满生活气息的平头百姓,觉得宫外的生活也不错。
马车穿过集市,再往前便是城南码头,远远看着就很热闹,好几条船停泊在码头,船员从船舱里搬运出物品,堆放在码头。
“两位公子,还要往前去吗?再往前,就出南城门了。”御夫边问话,边勒束马缰,放慢车速。
昭灵正被码头上的大量物品吸引,花花绿绿的,有蔬果,有鱼虾,酒罐酱缸琳琅满目,回道:“就在这儿先停下。”
“八弟,这边真臭呀。”昭瑞捂住鼻子,挺嫌弃。
确实码头的物品大多是鱼,而且有一艘运鱼的大船刚靠岸,船上的人,正在往码头搬运装鲜鱼的竹筐。
即便昭瑞抱怨,昭灵已经步下马车,往岸堤走去。
码头又脏又乱,还有股难闻的鱼腥味,但不能阻止昭灵的好奇。他发现一艘停泊的大船上有五六名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奴隶。这些奴隶戴着脚镣,在随船士兵的监视下干活,不停将船上的竹筐搬上岸,竹筐里都是鲜鱼虾。
昭灵自然见过奴隶,譬如看守宫城大门刖足的奴隶,譬如大作坊里给国君鞣革的奴隶。他们大多脏兮兮,浑身散发恶臭,形体枯槁,表情麻木,仿佛没有灵魂,甚至不像人类。
昭瑞在车上喊:“八弟,我们快些回去吧!郑保一会要是跑去父王那边状告,我又得挨训。”
他年长昭灵,而且在众位公子之中,身份最为卑下,郑保不敢在国君那里说昭灵坏话,但敢说他坏话。
“七兄,你看这些人运来这么多鱼肉,肯定是要送进王宫。我们平日就是吃这些鱼,却不知道鱼打哪里捕来。”
以前昭灵从未想过,他们吃的食物从哪里来,平日里只要有需求,美味佳肴就会摆在跟前,随叫随到。
昭瑞托住胖嘟嘟的脸,无趣道:“还能打哪里来,湖河里捕的呗。”
御夫突然说道:“小臣知道,这是从囿北营那边运来的鱼。”
他身为御夫,经常进进出出都城大门,知道的事情多。
“哎,快些回去吧,我实在受不了这臭味。”昭瑞捏紧鼻子,眉头紧皱。他一身好衣物,出行前刚熏上香气,再待下去,非得弄一身鱼腥回宫,要叫人笑话。
御夫的话也好,昭瑞的话也罢,昭灵都没在意,他突然被什么吸引住,视线一直落在码头。
昭灵的目光落在一名奴隶身上,这名奴隶与其他老弱的奴隶不同,他个头高挑,约莫十七八岁,是个少年。
少年奴隶不像其他奴隶那样畏畏缩缩,即便戴着脚镣,他脚步仍是稳健,即便扛着死沉的物品,腰背仍笔挺。
如果只是这样,他还吸引不了昭灵的注意,人们不会去注意奴隶,视他们如同空气。
昭灵起先注意的是竹筐里的鱼,点货记账的小吏,腰中插鞭子,气势凌人的士兵。
之所以留意到少年奴隶,是因为两人不经意间的一个对视。
少年奴隶正在观察岸上的事物,包括岸上的人,他看到昭灵,几乎同时,昭灵也看到他。
两人四目相对,互相视线都对方身上做了停留。
只是一眼,昭灵瞬间就被摄住,对方的眉眼越看越觉得熟悉,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麻绳,麻绳上坠着一条盘曲吐信的木蛇!
“八弟,不好啦,郑保追来了!”昭瑞一阵慌乱,朝昭灵喊叫。
他这么一喊,昭灵回头去看,果然看见郑保急冲冲赶着一辆马车追来。
再回过头,那名奴隶已经登上大船,岸上的士兵解开船绳,大船准备离去。
昭灵似在梦中,嚅嗫道:“别走。”
幼年时,有一段时日,昭灵会在睡梦中梦见自己变成鸟儿,他一度觉得那不是梦。
随着逐渐长大,他再也没有做过变成鸟儿的梦,他开始相信这不过是个梦而已,梦中那个戴着蛇形项坠的男孩,当然也不是真实存在。
适才,梦中的男孩,似乎就在自己眼前,不过时隔五年,他已经长成少年。
囿北营来的渔船正在缓缓离港,那名少年奴隶此时在船上划桨,他看来是船上的桨手。
郑保已经追来,一把拉住昭灵的袖子,急道:“公子要是玩够了,就快些回去,别教君夫人担心。”
昭灵扯回袖子,恼道:“我父王让你来照顾我,又不是让你事事管我。”
出趟王宫,在都城里闲逛能出什么事,大惊小怪。以前昭灵年纪小,听话顺从,而今年长,再不肯听人指手画脚。
郑保凭借自己是国君的近臣,平日对昭灵管得严,也管得宽,他不顾昭灵懊恼,叫御夫启程回宫。
车厢里的昭瑞压低身子,很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过还是被郑保发现。昭瑞直起身来,尴尬地冲郑保嘿嘿一笑。
返回王宫的路上,昭灵和昭瑞坐马车在前,郑保的马车在后,马车再次经过南市,耳边人声嘈杂,昭灵想着心事。
趁着与和郑保的车拉开距离的机会,昭灵询问御夫:“你先前说那只运鱼的大船从哪里来?”
御夫道:“回禀公子,小臣说的是囿北营。囿北营就在浍水北岸,那儿驻扎一群守囿的士兵。”
昭灵想:原来是在苑囿。
昭灵又问:“那些奴隶呢?也住在那里?”
御夫不解公子怎么会对奴隶感兴趣,不过还是如实回话:“都住在那里,他们是给国君捕鱼的越人。”
“越人……”
原来他是个越人?!
到底码头遇见的少年奴隶,是不是多年前,在睡梦中化作鸟儿,遭遇的那个男孩呢?
第12章
大船离开融国都城码头,顺着浍水向北去,驶往囿北营。
这艘船的行船速度较其他船只来得快,船上配备划桨的奴隶,他们都是青壮,正光着膀子,齐整划动木桨。
百夫长站在船头眺望天边偏西的太阳,他对船上的士兵囔囔:“时候不早啦!鞭子扬起来,叫这群懒鬼挥动胳膊!”
执鞭监督的士兵把鞭子抽得“啪啪”作响,有一两下抽在划桨奴人身上,其余清脆打在船板上。
倒不是士兵手下留情,而是自从四年前,新虞官上任,就不许他们随便虐待奴隶。奴隶是国君的财产,损耗太快,会被问责。
鞭策之下,奴隶一刻不停的划桨,肩膀与手臂高频率运动,他们全身渗出汗液,阳光下晶莹的汗珠与飞溅的河水混合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汗液,哪些是水珠。
天黑之前,大船抵达囿北营,奴人一路疲以奔命,此时纷纷扔开木桨,躺在船上如同一滩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