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几乎已经忘了,去年花样百出,千方百计挤进王府的目的是什么,也忘了他一直苦苦追索的元凶还在宫中活得上佳,现在的他,只有一个念头,战场刀兵不长眼,我要护着他,拿命也要护着他!
心中想着,眼里不由射出坚定的神色,萧祈的手指顿住了,心头软的不像话,眼神也柔柔的将人回望着。
就这样脉脉的对视了好一阵,楚归心头一片温情荡漾,就听对方回应道:“去可以,先把汤喝了。”
低头一看,刻意遗忘的那碗七补汤,黑乎乎泛着令人恶心的油花,散发着熟悉又古怪的味道。
淦,如此感动的时刻,提起这样的酷刑真的好么?
温情突然消失一空,想家暴了怎么办?
……
丞相府,高童脚步匆忙的奔了内书房,准备将自己查验的结果一五一十报与主子。
他在入相府为门客之前,曾在闽州做过多年的仵作,验尸的经验极是丰富,所以但凡与丞相大人有牵扯的死亡事件,他都会自觉前往查验一遍,去年名花宴蒋钦之死,他便也去了现场,虽然没什么发现,可也算作善用了所长。
只是今次这位身份不同,他几乎倾尽了生平所学,又足足磨了将近两日,方才有了些决断。
果然,他一回府露面,主人立刻有召了。
从体表痕迹到发质肤色,包括血液在内,他详细阐述了检验的全部过程,江淮仁虽然不懂其中的术语,可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静静的,逐字逐句听着。
到了末尾处,方才缓缓开了口,将刚才所听的梳理了一下:“无任何伤痕,也无任何中毒的症状,果真是醉酒导致的意外身亡?”
照说这一句完全是从高童话中总结而来,可要他再确定一遍时,这人又稍微有些迟疑。
也就迟疑了这么一瞬,江淮仁半闭的眼,忽然眸光大盛,仿佛利刃突然出了鞘,让高童立刻一个寒颤,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咬咬牙,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看上去确实这样,只不过……只不过属下在闽州任职时,曾听闻当地一种唤作“醉梦”的致命药物,无色无味也查验不出任何毒性,单独服食也没有任何异状,但,若与美酒同服,则可加重酒醉的程度,从初初的小醉,至一醉不醒,让人防不胜防。”
江淮仁:“如此便利又无法防备的杀人手段,怎的从未听人说过?”
“丞相有所不知,这药只产在闽州十万毒瘴的大山里,极是难寻,世面几乎不可见,属下也都只是听闻,未曾真正见过,主要此次我在太尉灵前呆足了两日,竟然还能嗅到丝丝的酒气,酒气乃是挥发极快的气体,照说不应该这样才对,这才产生了一些怀疑。
醉梦致死之人则不同,酒气会弥久不散,死后虽然查不出任何中毒的症状,但有一点可以证明,那就是停灵百日,百日后,药效会再度爆发,启棺时,酒气甚至会比收敛时更浓上几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方法可以证明了么?”
高童:“是,所以现下并无任何证据,属下刚才犹豫也是为此。”
江淮仁微垂了眼,静默了半晌,低声说道:“知道了,下去吧。”
人一走,他原本挺直的背脊忽然崩塌一般,无形就佝偻了些,几日来的猜测清晰了许多,可也因着这份清晰让他如受重击,以致气到了微微颤抖的地步。
良久,他喃喃低语一声:“最好不是你!”
……
太极宫,萧祉疾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将寒食散彻底发散完毕,他拭去一头的汗水,满意的对太监总管说道:“新方果然好用,朕此时,心情舒畅极了。”
崔成林看了看他红润的面色,微带了些笑容,谦恭的行了一礼,并未开口。
其实他心下多少感觉有些不妥,他虽然不懂药理,可总觉得无论何种药物,一旦成瘾,且需求量是日渐增多的话,那必然不是什么好物。
但寒食散是医圣研制出的药方,专为美颜补虚,祛病强身之用,时人也以服散为雅事,早已蔚然成风,皇帝平日里情志郁郁的时候,也都靠着这个才能松快一下,所以也只能熄了劝阻之心,视若不见了。
这件事可以不提,但另一件事却不得不撅一下龙须。
崔大总管酝酿了一下,低低说道:“陛下,今日……您与皇后娘娘结发整十年了。”
萧祉不以为意:“知道,不是让你准备好礼物送过去了么?难不成大伴忘记了?”
“老奴岂敢忘记,礼物晨起已送了过去,只是……只是今夜可否摆驾坤宁宫?陛下,无论如何,您还是需要子嗣傍身的,若不然,今日朝堂之上的境况,怕是会一再重演。”
萧祉微微一愣,刚刚松散的心情立刻又恢复了沉闷。
回想起十年前唯一的那一夜,恶心的感觉止不住又爬上了脊背,其实也算是他掩藏的好,他不仅喜欢的是男人,更重要的是,他极度厌恶女人,微微触碰都感觉忍受不了。
新婚之夜强行用药完成了任务,事后回了太极宫吐到了一塌糊涂,所以世人都以为他是害怕丞相岳丈才不近女色,其实是因他完全没法近,身边也全是内侍在伺候着。
可是大伴的话确实十分在理,不论是为了掌权,还是日后的传承,他总归要留下血脉才行,而且,已经到了不能再逃避的地步。
两座大山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只剩一座大山的时候,情形已然不同,他还需要背靠着,才能走得更稳当些。
侧过身向皇后寝殿的位置看上一眼,又低头思索了良久,萧祉握手成拳,终于叹口气吩咐道:“药汤呈一碗上来,再……摆驾吧。”
……
四月十八,立夏。
短短三天,征北大将军陈承升帐点将之后,大定各州应召而来的四十万大军已然齐聚,旗官以上的全体出征将领于上都城外列队,举行了隆重的阵前祭祀礼。
牛羊、社稷的供奉之后,皇帝萧祉亲手将牲血淋在了军鼓之上,“殉鼓”仪式一成,大军开拔,多半日的行程后,才轮到了监军率领的辎重营出城。
绣着“安”字的王辇处于阵营中央,作为监军的安王萧祈,端正立在车首处,一身黑襦底衬上耀目的明光铠加身,盔顶的红缨与肩背大红披风随风飞扬着,高大魁梧的身形,竟是比头前出发的一波将领更加气势凛冽。
他抚着腰侧的天子剑,那是昨夜皇帝宣召他入宫后赐予的,这也是他知道对方身世后头一次单独的奏对,接剑那一刻,胸中的怨怼几乎让他忍不住直接拔出剑来,想将一直欺骗他的那人捅个死透。
好险他瞄到一旁的崔大总管,总算回复些神智,没有做出什么令人怀疑的举动来,难看的面色也被以为是害怕即将到来的征战而已。
余光自身侧扫过,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也死死盯着城墙上的那抹明黄,又像是忽然做了什么决断一般,转了头,彻底的平静无波。
他收回所有的神思,与城墙上送行的皇帝及百官行过注目礼,右手一扬,车轮开始向前滚动。
驾车的,是他的侍卫首领熊粱,楚归与无名则换了两张面皮,一个清秀少年,一个刀疤青壮,皆身着戎装,行走在侧方不远处,充为亲兵。
后方跟着的两辆车,一是过了明路征辟为行军幕僚的阮纪行,还有一个,便是当日朝堂上被人一脚踹断半颗门牙的车马大总管林塬了。萧祈借着这次出征的机会,将人正式拢到了麾下,由他负责全军的后勤保障。
急行七日之后,锡安城几近破碎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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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锡安
遥遥望去,城墙与几十万大军营寨连成了漫长的一线,犹如一条蛰伏的巨蟒,横亘在天边,不知已吞噬了多少将士的性命。
看虽然能看得清晰,但实际距离至少还有十几里地,萧祈原本打算一鼓作气到达宿营地,可半空中不离忽然发出清鸣,提示有不明身份之人靠近。
辎重营虽然是以押送粮草物资、军械及被服为主,可为了沿途的安全,还是有六百全甲的老兵护卫着,此时监军的一声令下,立刻停车结阵,蓄势以待。
半柱香后,那票人已不再掩饰行踪,是一队五十来人的北原前哨,一人双马,看上去倒像是有百多人的阵仗,一边吆喝着奇奇怪怪的口哨,一边迅疾扑杀而来。
楚归被萧祈以贴身伺候为名,一直拎在王辇上同车而行,此时干脆跃上了车顶,由上而下警惕着周遭二十米方圆内的所有动静,以防忽如其来的偷袭。
预想中的情形并没有出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看来真的只是一次偶然,接战的时间并不长,对方丢下十来具尸体,如匆匆来时那样,又急急退了回去,萧祈没有命人追击,只是面色忽然阴沉的厉害。
清点之后,辎重营殁了六人,轻重伤近三十人,众人皆盼着早日进城,好交卸任务,连带着护理伤员,可萧祈却一意孤行,不进反退,转头又行了几里地,这才命令扎营休息,同时派了信使赶往锡安,将驻地的情况与大将军陈承交代清楚。
一切妥当之后,阮纪行与林塬一起进了帐篷,还没来得及议事,辎重营的营率张横狂风一般卷了进来,也顾不得上下尊卑,直直叫唤着要分兵送伤员入城。
萧祈自然不同意,现下这五百来人他都觉着有些捉襟见肘,若是再分上一小半出去,万一夜间有人偷营,他们的性命事小,全军的补给事大,容不得半分的差池。
说到这里,张横的气性更大了,傍晚的遭遇战后,他就是极力主张迅速入城的那一波,偏偏监军下令后撤,他又无法抗命,所以不得不从,此时眼中的鄙视已经快要化为实质,心中不停暗骂着,个胆小如鼠的好色纨绔,是怕死鬼投胎的吧?
心想归心想,真真骂出口却是不敢的,可他手下几个重伤的兄弟又实在等不得,情急之下,就想上手扯了上官的衣袖,好好掰扯掰扯。
手伸了出去,还没碰到衣角,“啪”的一声,不知被什么东西拍了回来,手背红了一大片,火辣辣的生疼,牛眼一瞪,却是安王身侧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亲兵,持着一段柳枝闲闲的把玩着。
那柳枝忽得又一挥,这次“啪”在了五步远的一把椅背上,一片新嫩的柳叶贴在上面,片刻后,连同一只尾指大小的蜘蛛一起,静静跌落到了地面,再一块漆面随之飘落,椅背上柳叶形状的浅坑清晰可辨。
张横忽然有些口干,刚刚心头的脏话不知被忘到了哪里,转瞬后回过神来,变成了低低的求恳,态度变化之快,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萧祈有些不耐烦了,他原本不想把推测说出来,怕会影响了军心,此刻被这大老粗装腔作势软言求着,觉着还不如吵吵着对骂一场的好,实在是太过辣眼。
营帐内也没有其他外人,之后万一遇事也还需要这莽牛绝对的服从,他想了想,干脆将话说到了直白:
“头先你远远见了,大将军的营寨与锡安城连成一线,分明已经将北原东进的道路都已锁死,那我们遇上的那一股前哨是怎么回事?你没仔细想过么?”
张横虽然如今负责辎重营,可年轻时好歹也正经上过战场,之前被兄弟们的伤亡激红了眼,没有细细琢磨,现下听监军这么一说,忽然也品出些不对劲来。
只是一时却不敢想的太深,期期艾艾的答道:“那……那再厉害的防卫也有疏忽的时候,从哪个细缝里漏出这一小票,不也是可能的么?”
“漏出来的?如果是对面大军的,双方阵营二十里,越过防卫线后到我们这里又十里,顶天了四五十里的路程,一两个时辰可到,用得着一人双马,这么大阵仗的泄露行迹?这不是边哨,这分明是探路前锋。”
萧祈说完,手指向身后挂着的地形图略略点了点,上方三处可疑的位置已统统标了红,无论哪一个成了真,都代表北原另有奇军已绕过了锡山山脉,从青州东西两侧攻了过来,一旦口袋成了型,锡安城与北征大军立刻就会陷入合围之中。
张横睁大了眼,楞了好一会儿,急促的说道:“若真如此,我们不是更应该快些入城才好?大部队都被围了,就我们这些辎重的孤悬在外,根本毫无抵抗力啊?”
萧祈没有即刻答话,他仍然盯着地形图,想着自己这猜测万一成了真,大家可能会面对的局面,一时就有些出神。
一旁的阮纪行开口替他解释道:“若能快些入城当然最好,但我们的负重实在太多,就开始那段看山跑死马的距离,真等我们到了城门口,多半已是深夜。那票前哨探了虚实,却连队友的尸首都不要了,迅速退走,你可知道他退到了哪里,他的主力又到了哪里?
若是正掐在我们入城半中的时候发起突袭,别说所有物资可能毁于一旦,甚至连城门都有可能被攻破!王爷下令后退几里扎营布阵,全神戒备着,又传讯大将军派军来接,这才是较为稳妥的做法。若之前的猜测是真的,那今夜,怕会是最凶险的一夜。”
张横这下彻底明白了,浑身寒毛也立刻竖了起来,他们也就慢了大部队三日脚程而已,却落到了眼下这进退两难的局面,要是真的像安王所说的那样,北原军队已无声无息翻过了锡山山脉,那这场仗,怕已是凶多吉少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