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楚凝,特来拜见徐夫人徐大人,还请通报。”楚凝站得远远的,疏离地说道。
那小厮也愣了一下,转身进门去通报。
楚凝望着头顶写着徐府的牌匾,心中微动。想来他的后半辈子,都应当与这两个字无缘。
……
徐家内宅。
“你不是说是通敌之罪吗?直接押到了大理寺天牢里!怎么这样轻易就能出来?”徐家主母徐含姝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下可好,楚家那个又出来了!咱们休书都送到京兆尹了!”
“陛下突然改了主意。”徐承玄站在母亲面前,神色冷淡道。他生得眉目端正。此时脸色不虞,看起来像位清秀却又古板的老学究。“今日早朝的时候下的旨意要放人。”
“已经等着了?回来的倒是快。”徐夫人冷哼一声,脸色十分难看。“玄儿,不是娘说你。你虽然已经是翰林院的学士,但是朝中无人脉,无人提携就是做的再好也难以升官。你不喜楚凝,也要想想他身后楚家的嫁妆对你有多大助益。”
徐承玄眉头紧锁,神色愠怒。“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动夫人的嫁妆。母亲这话还是别提了,捅出去不够丢人的。”
“男儿顶天立地,娘可以替你做这个坏人。”徐夫人似乎想到什么,脸色有些许的回转,坐在椅子上摆弄着手里的核桃。“不过楚凝自己犯了错,你也不必过于忍让他,刚好以此为由纳几个貌美的妾室。”
徐承玄还想说什么,却听到门外家丁的通报,说少夫人回来了。话头被打断,徐夫人懒得听他那一套,便直接让家丁叫楚凝进来,不给儿子分辩的机会。
楚凝被请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徐夫人坐在主位,悠闲地喝着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而他名义上的夫君徐承玄坐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如一团乌云。
就好像……就好像楚凝手中这封几乎可以毁了他后半生的休书并不是他们所书一样,毫无悔改愧疚之心,完全没有顾及一个坤君被休后后半辈子会如何,也丝毫不曾担心他在牢狱之中过的如何。
他们只知道叛国罪不能落在他们的头上。
“上一次你姨母同我说,她家的远亲里有一位娇美的小姑娘,今年才十六岁,家世清白,你若是喜欢我便去瞧一瞧。”徐夫人喝着茶,看也没看一眼楚凝。直到楚凝走到厅前站定,才分出一个眼神来。“凝儿回来啦,之前受苦了,快坐吧。”
徐承玄也像是才看到楚凝进来似的,抬头望向楚凝的时候微微一愣,只是冷漠地点点头。
楚凝并没有理会徐夫人,没有行礼问安,直接坐到了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
徐夫人的眼神透出惊讶与怒气,她端坐起来,整理一下衣衫傲慢道:“楚家没教你规矩吗?见了长辈都不说话,也不行礼问安?果然是行伍之人,有辱斯文。”
徐承玄听到母亲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他张口欲言,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长辈?”楚凝靠在椅子上斜睨着徐夫人,然后从怀里拿出那封被揉皱的休书丢放到桌子上。“徐夫人,休书已经递到了京兆府,楚家和徐家再无关系,何谈长辈?”
徐夫人脸色沉下来,这才正视面前她一直没当回事的儿媳,她知道此事应该不会轻易掀过去,便放下茶杯道:“那休书是我要玄儿写的,叛国通敌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你楚家无人,可徐家一大家子不能全折在里边。既然你已经出来,便叫玄儿把休书撤回来便是,你还是徐家的人。”
“不过嘛……你还是待罪之身,又多年无孕,也该让玄儿纳几房妾室留后。”
这话说得楚凝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徐家人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让他直接轻笑出声。“休书已经送到了京兆府,徐学士要纳什么妾,纳几房妾,与楚某何干?”
闻言,徐承玄和徐夫人都愣在座位上。
他们从没想过楚凝真的愿意被休。平日里楚凝对他们的态度算不得谄媚,但是也算是逆来顺受。只有他们不要楚凝的份,没有楚凝不要他们的份。
他们从没想过,楚凝百般忍受,只是为了祖父的遗愿,并不是真的怕被休弃。
徐承玄不过是普通举人出身,在翰林院数年才升为学士。而楚凝早就已经是镇北大将军,就连皇室都依仗着他,就算嫁到皇室或者国公府都绰绰有余。
真是可笑。
“纳妾虽与我无关,当年楚家随嫁的嫁妆,可是要还给楚家的。”楚凝眼神一凛,嘴角半含着笑意地说道。他的眼神凌厉,像是一把尖刀把徐家母子定在了原地,嘴角的笑意也未达眼底。
在马车上的时候,他换了一身雪白素净的衣衫,一条黑色的腰带勾勒出纤细流畅的腰身。他仅仅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已经足够清俊,像是冰雪山崖间的一朵莲花,纤尘不染。
这时候徐承玄才知道之前的楚凝有多么温和。一个常年征战,杀伐果决的将军,怎么可能真的像个小白兔一样任人宰割?
这样的光芒万丈的楚凝,让徐承玄完全移不开眼。
第4章 半分悔意
“你……你可听明白了?”徐夫人心中一惊,诧异道:“你身上若无罪责,徐家也能有你容身之地。”
她暂时把纳妾的事压下没提,毕竟和纳妾比起来,楚家那庞大的嫁妆才是大头,是他们最不能舍弃的东西。
“徐夫人是这个意思吗?”楚凝故作恍然大悟状。
徐夫人闻言神色有所放松,徐承玄的脸色却仍然不佳。
“给我容身之地?”楚凝低声笑了一下,露出几分自嘲的意味。“当年我楚家万贯家财为嫁妆嫁入你家,随便一箱嫁妆就能把整个徐家都买下来。到现在竟然还需要徐夫人你……给我容身之地?”
“你……”徐夫人顿时慌张起来。她之前常常以纳妾休妻要挟楚凝,每一次都甚至管用,让她以为只要抓住这一点就可以随便拿捏楚凝。
可是她忘了,若是一个人不愿意再委曲求全,不管提什么条件挽留……都毫无作用。
“你若不愿回来,徐家也不好勉强。只是你是被休弃的,又多年无子嗣,实属大不孝,你不补偿玄儿倒也罢了,竟打算从徐家敲竹杠,实在是没有天理。”徐夫人急吼吼地吵嚷道。
“母亲!”楚凝这边还没动,徐承玄反而反应很大,猛地制止徐夫人说下去。
“你闭嘴!我一日是徐家的主母,你作为儿子必要听我的!”徐夫人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让他不要多管。她清楚自己的儿子,平日里虽听她的,但是总有乾君风范作祟,眼里揉不得沙子。
等徐承玄闭嘴,她又望向楚凝道:“你的嫁妆自然你自己保管,我们徐家从来也没见过,凭什么问我们要!”
这情况……是徐家想要私吞他的嫁妆?楚凝已经对徐家失望透顶,却没想到徐家还能做出更加不齿的事情来。他刚欲张口,却听到前厅外边闹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竟敢强闯民宅!莫要再进,再进报官了!”
“快快快!快通知老夫人和大人!”
前厅里的三人纷纷向外望去,五六个家丁在前边阻拦着,一位穿着轻甲的青年径直往前闯,不过是三两下便推倒了阻止的家丁。
青年身材修长高挑,人高腿长,身姿挺拔,几步就跃进前厅。他四下打量一番,在看到楚凝的时候眼神一亮,对着楚凝就跪了下去。
“将军!末将来迟!”青年的声音铿锵有力,很明显也是行伍之人。
这人楚凝认识,是现今京御军的副指挥杜景钦。五年前曾到驻扎北境的镇北军历练,刚好是楚凝的副将。后来调回京城,成了保卫京畿的副指挥。
“杜副指挥快请起……我已经不是将军,不必再行礼……”楚凝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杜景钦,更没想到这人会强闯进徐家。他连忙去扶,却见杜景钦结结实实磕了个头才站起来。
“虽然将军罪名还未洗脱,但您仍是镇北军的将军,是末将最尊敬的人!”杜景钦像是回想起来什么,眼中浮现憧憬的神色。“和您打仗的日子,真是痛快淋漓。”
当着徐家的面,楚凝面色略微有些尴尬,连忙打岔道:“你怎么来了?”
杜景钦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想起自己的职责。“末将奉命来接您回楚家禁闭,顺带……把您存在京兆府的嫁妆单子副本带了过来。”他说起嫁妆单子的时候轻蔑地瞥了一眼徐家二人,眼中不屑的意味显而易见。
正说着话,从外边进来两队步兵,守在前厅附近。步兵队伍也不说话,就只是站在院子里立正站好。
这些步兵都是久经训练的,甚至有一些还是上过战场的,看着十分骇人。
“你……!你什么意思!”徐夫人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双腿发软,指着楚凝大喊大叫道。“你还想强抢我徐家财产不成?还派人抓我们?我儿可是朝廷命官,你一个待罪之身凭什么强闯民宅抓人!”
“这是来找我的,徐夫人您……心虚什么?”楚凝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讽的意味。
他本来不愿意这样难看的,虽然是被休,也想给双方一个体面,毕竟他们还算的上是世交,只是徐家一代不如一代。
“你……!”徐夫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徐承玄打断。
“够了!母亲!”徐承玄猛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他神色冷峻,冷冷的看了一眼楚凝,又瞪了一下徐夫人。
徐夫人对自己的儿子向来是吃硬不吃软,见徐承玄已经动怒,便只好收起气势缩在椅子上不敢再说话。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不会为难你。这是你的嫁妆,徐家也不会平白无故吞下。陪嫁的物件田产铺面都还在,其余陪嫁金银会尽快清点,送回楚家。”徐承玄的话说的很慢,他是在思考,也是在打量着他的妻子。
面前的青年修长如玉,站姿挺拔,一身白衣一顶金冠,怎么看都是翩翩如画的少年郎。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似乎会说话,清澈得让人几乎沦陷。
只是面前的青年……已经被他休弃,而且他似乎从没注意到他这位小妻子的美好。
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竟然是他这八年来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注视楚凝。
徐承玄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楚凝,第一次见面便是定亲。少年干净又活泼,鲜衣怒马。一身白衣骑在马上,飞驰着跑过草地,马还没停便跳到草地上,刚好跳到了他的面前。
他自幼读书,不通马术,和母亲一样被吓了一跳。
后来才知道,这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就是他的小妻子。
只是他的小妻子哪里都好,却偏偏是个男子。十五岁那年,他曾看到过一位漂亮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文文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像是一个白皙漂亮的瓷娃娃。
从此魂牵梦萦,让他只能接受身娇体软的女子,不喜欢男子,即便是坤君也不行。所以从新婚那一日开始,就不曾碰过楚凝。
一年以来,他就像是没有妻子一般,和楚凝相敬如冰。徐家主母和下人都知道他不喜楚凝,于是对楚凝也不怎么恭敬。
直到楚凝出征五日有余,他才在席间问起多日不见的少夫人,却发现无人知道楚凝去了哪里。
后来……楚凝便几乎再也没有回过徐家。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过年的时候住一晚,隔日便再度离开。
他不喜欢楚凝,又不能纳妾。所以楚凝被押解回京的时候,他听从了母亲的安排……写下了休书。
“有嫁妆单子在,想来徐大人也不会作伪。那在下便在楚府恭候徐家的退还队伍。”楚凝微微点头作为行礼,没等徐承玄再说话,直接扭头离开。
楚凝往外走,杜景钦连忙带人也往外走。这一队人说起来是防止楚凝逃跑,实则是保护楚凝安全。
等楚凝从徐家出来,知翡接他的马车还停在路边。只是知翡不在,站在马车旁边的是从小伺候他的长明。
长明一见到楚凝便扑了过来,挺大的一个人竟然直接哭了。
“长明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将军了!”长明哭哭啼啼地说道。“少爷以后还是带着长明吧!就算真的出什么事,长明愿意和少爷一起面对。”
长明是从楚家跟过来贴身伺候楚凝的,他们自幼就在一起,只有楚凝镇守北境的时候没有带着长明,把他留在了徐家。
“多大人了,还哭成个小孩儿一样。”楚凝见到长明也眼眶微酸,只是强挺着不要落泪。“你怎么在这里?”
“少爷先上车,咱们回楚家。”长明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示意楚凝先上车。
两人一上车,杜景钦便让士兵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楚家。
“是前几日谢家谢大人把我叫出来的,说是能救您出来,还给我看了徐家的休书。”长明抹了抹眼泪道。“我虽然不敢信,却实在没法子救您出来,只好半信半疑跟着谢大人。”
前几日……大约是进天牢找他的时候。楚凝低头回想了一下。
“徐家只当咱们主仆不存在,我也好脱身。只是一直也没听到少爷的消息,谢大人只是让我带人把楚家打扫出来,还有……还有……”说到后边,长明犹豫地看了一眼楚凝,竟没说下去。
“还有什么?”楚凝感觉莫名其妙,“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有就是……谢大人要走了您的嫁妆单子和户籍处中您的……籍契。”言罢,长明偏头望向别处,不敢直视楚凝,心里却已经有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