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十步,百步,一直到马车前,喉咙里的那股热气才烫破了皮肤,突然痛得难以言喻,萧玄谦踩到雪里,猛地吐出了一口血,几乎站不稳地栽倒,一旁的崔盛连忙扶着他,天子圣驾周围猛地乱成一团。
血液在茫茫惨白间渗透不见。
萧玄谦闭上眼,然后又慢慢睁开,身后随驾的臣子跪了一地,太医跑得气喘吁吁,但他仍旧没有什么真实感,而是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灵堂。
“陛下……”
他终于攥紧了一切权利,他终于可以摆布别人,而不是任人摆布。
萧玄谦没有让太医把脉,而是跨上了马车回紫微宫,对这个人的离去有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正如他所想的,他的五脏六腑都是冷的,驱逐谁、背叛谁、放弃谁……他都已经想过一千遍,一万遍。
他支着额头,马车里的熏香直冲脑海。过了半晌,他忽然道:“崔盛。”
崔盛俯身贴耳:“陛下。”
“躺在那里的人,是谢怀玉吗?”萧玄谦问,“真的是他吗?”
崔盛犹豫了半晌:“确实是谢大人。”
“他……怎么会死了呢?”萧玄谦低低地道,“朕没有要杀他。”
“恕老奴直言,”崔盛小心道,“谢大人病故,您应该高兴啊,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管着您的人了。”
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管着他的人了。
萧玄谦的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他抬起手,温暖的大氅和炉火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冷意,但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他冷得发抖。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
丧事从简,萧玄谦一切都没有过问,那口棺材也葬下去了。之后的不知道第几天,萧玄谦批阅奏折时,忽然又感觉到一股凛冽的寒意,紫微宫已烧得暖热,殿内连厚外袍都穿不住,但他还是觉得很冷,他无法落笔,似乎喉咙里那口血吐出来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怎么会这样呢?
之后的日夜,对于他来说几乎都是一种煎熬,他徘徊踌躇,将每一本曾经谢玟教过他的书翻出来看,每看到老师的批注时,就会忘却折磨——但仅仅一瞬,又骤然坠回无间地狱,重复着这股蚕食般的煎熬。
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管着他的人了。
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人了。
他重新想起这句话时,烛火烧痛了他的手才回过神来,扑火的飞蛾在火光里兹兹作响,噼里啪啦地炸作飞灰。当天晚上,圣驾出了紫微宫,他站在风雪夜里,那些风像是刀一样切割着他的躯体。
葬入土中的棺材被重新挖了出来,崔盛劝阻的话说了一箩筐,他说会冲撞圣驾,说会不吉利,几乎就要哭着以头抢地了,但萧玄谦不为所动,他已经快要被入梦的寒意侵蚀得窒息了。
棺盖再次打开。
除了一些衣物,里面什么都没有。
所有声息在此刻消失,四野之下,只有寒风呼啸,一遍遍地割裂着他,割裂着他和老师之间的一切。
他没有死,他逃走了。
萧玄谦盯着那口空棺。
“这、这这这,陛下,帝师大人他……”
“他抛下我了。”萧玄谦慢慢地道,他好像在接受一个事实,“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他都想要抛下我。他是这个意思。”
“陛下……”
他的半生都在被人放弃、被人抛弃,母妃、父皇、兄弟……他只是一夜荒唐留下的罪证,是一个女人一生悲剧的证词,是一件无人瞩目的遗物。他不被选择、不被看到,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从生下来开始,他就有很多错。萧玄谦忽然觉得,他等谢玟等了好多年,好像他之前的命运,都是为了等谢玟到来的……只不过这样的一个人,最后也免不了曲终人散的结局。
他做错了什么?萧玄谦一直在想,有什么错,是你不能原谅我的呢?
谢玟不愿意再跟他说话了,他的性格虽然很好,但有时也是很要面子的,况且他的矜持含蓄加剧了这一点,他不愿意跟小皇帝翻脸争执。
“你想怎么样?”谢玟问,“没有谁离开谁是活不下去的,你的需要不过是一种控制欲,一种满足自我的占有而已,并不是真的需要我。”
“不,”萧玄谦气息不稳,“我确实……”
“真的需要就不会犯错。”谢玟看着他道,“你不能仗着我总是会原谅你,就用这种话来骗我。”
萧玄谦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幽邃如渊,如果他不说的话,没有人能够在一头狼的眼神里看出他的畏惧与懦弱。
“萧玄谦,”谢玟忽然道,“你不会是缺少我这样一个……宠物吧?”
他话音未落,就被紧紧地抱住了,对方的力气有些失控,几乎抱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听到小皇帝嘶哑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压抑至深的冷静里翻涌出被羞辱的痛苦。
“你不要这么说。”他道,“别这么说……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师,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第7章 谈判
晋人遭逢离乱,摔破铜镜,夫妻各执一半,作为团聚的信物。破镜重圆的信物,是为了再相见,而不是用来追悔自己的错。
谢玟被他抱得太紧,抬手抓住了萧玄谦的手腕一点点挪下来,回答道:“人的报应有时来得早,有时来得晚。你想要一切,我只是一切中的一部分。而我想要的,只是能够离开任何人的自由,包括离开你。”
这正是你不允许的。
萧玄谦的手被他挪下来,最后只轻轻地攥住了他的袖子,他从不露出受伤的姿态,但在这一刻,却难以自控地显出迷茫和黯然之情。
萧玄谦缓慢地松开手指,他注视着谢玟。
淡青的外衫披在老师的身上,像是一炉会烧尽的轻烟。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试想过,谢怀玉离开他会是怎么样的。可已在这三年里,切肤地品尝过了。
夜凉如水,谢玟陪着自己的弟子走出宫室,在紫微宫里走了一会儿,他很想离萧玄谦远一点,但却很清楚——如果他离开的距离太远,小皇帝就会焦躁不安,会想办法把他拉回身边。
他也就不想费这个力气了。
回到帝王寝宫时,被安排在偏殿的简风致已经睡了,往日里十几个近侍从旁听候吩咐,今晚竟然不在,偌大的宫殿看起来孤单寂寥,只有崔盛还在帘外守着。
寝殿与前方隔着一道屏风、一道珠帘。萧玄谦跟他说要他在宫里住一阵子,说要让自己安安心,不然没办法料理国事——他似乎发觉,在老师的心中,这个家国天下要比他重要得多。
谢玟不做表态,他默然地看着对方如曾经般对待他,好像两人发生过的争执、路途上的分歧,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亡于回乡途中的周老将军能死而复生、缠绵病榻的昭阳长公主能人生重来……好像他没有被眼前这个乖顺如幼犬的男人死死地压在龙榻上,几乎被他……
谢玟闭上眼,他扬起唇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想,我真是一个失败的穿书者,我明明知道所有答案,却越做越错。
一直悄无声息的童童在他脑海中浮现,忍不住道:“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宿主了,但你太重感情了,为什么一定要帮他呢,就因为他可怜吗?”
谢玟跟她道:“因为我太自大了,我以为这是我的任务,是一场游戏,我可以擅自改变他人的命运,我以为我是挽救别人的英雄。”
他停顿了一下,在心里继续道:“但我不是。”
童童跟着沉默了一下,她叹了口气:“你知道他原本的结局的。整本书最悲惨最可怕的反派,直接间接地酿成了很多人的悲剧,他生来母妃亡故,寄人篱下、备受欺凌,生父、兄弟,皆亡于他的手中……你看,无论你怎么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让他做一个明君,为他铺好路、稳固朝堂、功成身退,将帝师这个唯一能威慑控制他的身份都埋进地底,但他终究成为不了你想要的那种人。”
“以我自己的喜好擅自改变他,是我的想法太傲慢了。”谢玟道,“这几年里,我一直在思考,我改变不止是剧情,还有别人的人生……为什么我会傲慢到觉得我能够结束这个既定的悲剧呢?”
童童道:“你真是我见过最爱反思自己的人,你这样会显得很圣父的知道吗?”
“多谢你夸奖,谁不愿意在生活中多遇到几个圣父呢。”谢玟道,“把我形容得这么好,我可没能耐让你重启系统。”
“你完成了扶持登基的任务就已经算是脱身了,不用管我。”童童道,“重启系统需要这个世界主角的善念,你把萧九变成主角了,从他身上得到善念,我疯了才会想……而且你又不回现代,我重启了你就会选择回去吗?”
谢玟无奈道:“你要是重启了我说不定会回去呢,我虽然出了车祸,可也不见得在那边就缺胳膊少腿了。”
他话语一顿,童童也忽然声音停顿了一瞬,两人同时想到——回到现代,岂不就是最彻底的脱身办法?
“萧九的善念……”童童低声喃喃,“怎么可能呢。”
谢玟没有回答。
夜色渐浓,萧玄谦仿佛很有分寸地没有跟他同榻而眠,这让谢玟安心了很多,他对于萧九有一种条件反射的身体抗拒。但天际泛白之时,谢玟被脑子里童童的念叨声吵醒,抬眼就看到一抹赤金色的衣角。
这个世界的帝服就是赤金交织的。谢玟沿着衣角看过去,原本保持安全距离的萧玄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床边,埋头伏在了床榻边缘。
童童念念叨叨地道:“你说他对你有没有善念?”
谢玟轻声道:“不知道。”
烛火早已熄灭,借着窗外的冷月清辉,也只能照见对方模糊的眉宇。只有在睡着的时候,萧玄谦才会显得这样乖顺无害。谢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
以前就是这样的。小皇帝少年时没有人依靠,拜他为师之后总是半夜来找他,他总有办法躲过别人的耳目,一开始是靠着自己的屋门坐一晚上。后来他发现了,让萧玄谦进来,这个人就得寸进尺地跟他同眠,还拿历史上很多师生之情的典故来表达自己对老师的尊重和崇敬。
谢玟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改变悲剧的英雄的。
他的手停在萧玄谦的发丝边,又收拢手指放了回去……谢玟想要靠近他时,总会被他刺伤,人应该长记性才是。
但他的手没等放下,就猛地被攥住了。萧玄谦的掌心将他完全包裹住了,谢玟的手臂都被拉了过去,贴上冰冷又柔软的唇。
小皇帝亲了亲他的手,低声道:“老师,你对我一点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衣袖滑落,他手腕上的齿痕清晰,被烙下一个消磨不去的伤疤。萧玄谦的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腕:“你不是说,无论我做什么,都会站在我身边吗?”
“是我看错了。”谢玟一点点抽回手,“我以为你睡着了,骗子。”
“我也以为老师会摸摸我。”萧玄谦发出了不知道是更像狼还是更像狗的言论,“你……骗骗我,也行。”
他执意留住谢玟的手,就像是很冷的人遇到炉火,就算是幻觉的炉火,他也不愿意失去。
谢玟看着他,耐心地等他情绪平复,随后道:“你把周勉关哪儿了。”
刚才还摇尾乞怜的小皇帝顿时浑身一滞,肉眼可见地气氛紧张,他对于周勉的排斥简直写到了脸上,舔了舔后槽牙,才沉沉地道:“如果不是怕在你眼里再添一道错,我早就抽了他的筋,还会留在京中做他的虎贲中郎将?”
“这是京都防卫之责,你刻意放给他这样的职责。”谢玟道,“把他控制在股掌之间,还露出了毫不在意的假象,你越来越有长进了。”
这是夸奖吧?萧玄谦迟疑地想,他看着谢玟,想跟谢玟多对视一会儿,想从对方的神情中得到一点点肯定,可老师的眼中只有一片寂静。
“让我猜猜。”谢玟道,“你把他关在密牢里了。”
萧玄谦的喉结动了一下,缓缓道:“是。”
“那个地方还是我建造的,”谢玟看着他,“里面关押过很多皇家亲眷、不忠之臣,我提审行刑、批复一道道密奏时,你就站在我身侧……我没有教过你这么关押一位忠臣的遗孤。”
萧玄谦听到他提起周老将军,尽管他不知错,也明白在这部分先不要说话,他不想让谢玟不高兴。
“你拿简风致,还有周勉来威胁我。”谢玟温柔地叙述道,“你把我没有教过的东西学会了。”
萧玄谦沉默了半晌,随后道:“我不能再失去您了。”
“我要去见他。”
“不行。”萧玄谦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我是不可能让你去见他的,除非是去见他的尸体。”
谢玟早就料到这样的答复:“换我的尸体能见到吗?”
萧玄谦震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谢玟,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指骨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呼吸也骤然沉重,肺腑里像是压了一块沉沉的石头。
谢玟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些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地想着——原来自己的性命竟然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筹码来提出要求,而不是扎进皇帝心里的刺,如鲠在喉,进退两难。
萧玄谦沉寂了一会儿,他刚刚竖起来一身的刺,浑身的气势都颓了,埋头靠在谢玟的身畔,压抑地道:“老师……你不要这么对我,别这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