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梦枕笑道:“了不得,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你倒为他说起好话来!”
“我岂是为他?您这样好的年纪、这样好的容貌,若身边没个知情解意的人,就像春天里没有花朵,全都平白辜负了。既已跟了二少爷,好歹要将日子过起来,哪怕用些手段笼络住他的心,也无伤大雅... ...常言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只要您对他用些温柔伎俩,还怕他不围着您转?”碧烟细致地梳理着江梦枕乌黑的长发,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若您嫁的是大少爷,哪里用我说这些?”
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从外间进来收拾被褥的朱痕却忽然出声道:“碧烟姐姐这话的意思,是说二少爷比不上大少爷了?可我觉得,他比大少爷还要好呢!”
碧烟作势要啐他,“这小蹄子,你懂什么?”
“我自然没有碧烟姐姐懂得多啦,还晓得什么手段伎俩的!依我看,人的心是不能强求的,也不一定人人都喜欢高枝儿上的凤凰、总是要捧着供着的... ...岂不闻情人眼里出西施吗?彼此有情的话,即使对着个绝色佳人,也能坐怀不乱呢。”
“满嘴什么歪理,你真疯了!”
江梦枕微笑不语,没把她们的争论放在心上,他并不想用什么温柔手段主动去笼络齐鹤唳,也不想困在旧情中拒他千里、冷漠以对,江梦枕出身显贵,处事从容舒徐、不骄不躁,他想给自己和齐鹤唳多一点时间,让他们二人自然而然地适应彼此、接受对方,甚至最终相爱——虽然他现在还不能很快地投入这一段感情,但他并不否认这种可能。
江梦枕想要的是一段水到渠成的感情,他从镜台前回过身,看到了床边高挂的琉璃灯,大约人的情感也是有惯性的,尤其是像江梦枕这样珍重自己感情的人,他不肯轻易动心、也不会随便忘却,他心里还没将齐凤举的影子全部抹去,如果立刻转投别人的怀抱、即使那个人已经是他丈夫,还是会令他觉得自己过于轻浮善变——所谓的世家贵族,所重者从不应在于金银外物,而在于修养、情操和对自己的坚守。
凡是如胭脂一流上赶纠缠、或如朱痕这般自作多情的人,心中大都有一股要把男人抓在手心的紧迫感,为了自己的出路或所谓的感情,全不顾气度姿态,俨然是小家子气的姨娘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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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时,齐鹤唳走进挽云轩,以往这时江梦枕已用过完饭了,今天却像是特意在等他。
桌上杯碟精美、菜肴丰盛,江梦枕站在一旁向他道: “你回来了。”
齐鹤唳练武的疲惫顿时消散一空,这种家中有夫郎等他吃饭的感觉,简直飘飘然如在云端。江梦枕亲手为他布菜,盛了一小碗蟹粉豆腐放在他跟前,“这是江陵风味,味道极鲜美,你尝尝可喜欢?”
齐鹤唳哪有什么不喜欢的,他吃饭本就不挑,挽云轩的小厨房做出的东西更比齐府的厨子强百倍,自然无有不好。况且这些菜是江梦枕特意夹给他的,就是味如嚼烂,齐鹤唳也甘之如饴。
“你若吃得惯,以后我们就一起用晚饭,”江梦枕微微一笑,“你膳食的分例银子已归到我的小厨房,再去府里蹭饭,就是吃白食儿了。”
“太太并不会拨给你多少银子,我...你等我明儿给你拿钱来。”齐鹤唳哪儿还有钱呢?他琢磨着去衣箱里翻些东西出来当了,但里面最值钱的就是那对金银项圈,他又舍不得。
“你不用管这些个,反正我也是要吃的,不差你这一口。”
齐鹤唳低头嗫嚅道:“那...那等我以后有了钱...”
江梦枕真想像小时那样揉揉他的头脸,没人疼的孩子总是令人怜惜,他解意地接过话头,柔声道:“你要去参选羽林卫了,那是皇家禁军、天子仪仗,还怕以后没有前程?等你封侯拜将的那日,不把俸禄给我管,我还不依呢...”
金莼玉粒塞满喉咙,齐鹤唳岂不知这是江梦枕在善意地维护他的自尊,他这样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哪辈子才能封侯拜将?他放下碗筷,用那双黑沉幽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江梦枕,很慢地说:“...以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连他这个人都是因为江梦枕才有如今的模样,齐鹤唳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好处、可让人贪求,江梦枕肯要他的东西已是不嫌鄙薄。他对他一直有种仰望的姿态,江梦枕像别人的夫郎一般,主动说要管他的钱财,即使只是一句玩笑,也让齐鹤唳的一颗心酸涩满胀起来。
江梦枕笑而不语,二人饭后用香茶漱了口,转到隔壁新收拾出来的书房中。这里是一间大房,用雅致的书画屏风分隔了内外,里面是睡觉休息的纱橱,外面是书柜书案,在西窗下还摆了个小叶紫檀的罗汉床,堆着秋香色绣枕,小桌上摆着青瓷茶器。
“这里怎么样?”江梦枕取出一盒香丸,选了几粒丢在博山炉里,提神醒脑的薄荷香气氤氲在空气中,齐鹤唳哪见过这么好的书房,他幼时看书不过是往炕桌上一坐,齐凤举以前的书斋倒是别致,只是里面堆满了书,没有此处明朗有序,连齐老爷的书房和这里一比,也俗气粗疏了。
“真是极好。”齐鹤唳见书房一角立着一张没画完的话,其上绘着一枝素梅,只有一两朵花点染了淡淡的墨色,他疑惑地问:“这画为何放在这儿?我帮你取下来,放到桌上去,立着不好画吧?才会画得这样慢...”
江梦枕止住他道:“这是我画的九九消寒图,这上面有八十一瓣梅花,从冬至那天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
齐鹤唳觉得,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有这样从容优美的雅趣,江梦枕指着画又说:“你细看这些花瓣晕染的方式,不同的画法代表不同的天气——下点天阴上点晴,左风右雾雪中心。图中点得墨黑黑,门外已是草茵茵... ...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放在这儿,你不必管它。”
齐鹤唳的目光纠缠在江梦枕身上,一刻都不舍得离开,这个人宛如是明月梅花的化身,玲珑风貌、剔透心肠,让他越是接近越是喜欢,心口鼓荡着一股爱意,却不知如何表达。
“光顾说这些闲话,都忘了正事,”江梦枕拉开一侧书柜,向齐鹤唳招了招手,“我从家里带来了不少书,什么武经七书、三韬六略的,我全选了出来放在这里,你不要嫌弃是我看过的旧书才好。”
原来这间书房,不是江梦枕自己用的,而是为他准备的!齐鹤唳已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后他才憋出几个字:“...你对我真好。”
江梦枕哑然失笑,他并没有刻意讨好谁,只是想和齐鹤唳好好相处,至于他对他如何,但看齐鹤唳新婚后连续几天睡在下人房里,便实在称不上一个好字。
齐鹤唳抽出其中一册低头翻了几页,江梦枕不想扰他读书,转身要走,却听身后那人急急唤道:“别走!”
“怎么?”
齐鹤唳怎舍得这梦似的相处草草结束,眼神飘忽、半真半假地说:“这书里写的东西太难了,我...我看不懂!”
“哪里不懂?”江梦枕果然走了回来,二人坐在一起并头看书,齐鹤唳用指甲掐着手心,强令自己集中精力,将心猿意马全都囚在发乎情止乎礼的樊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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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齐鹤唳白天出去练武,晚上回来和江梦枕共用完饭、之后一起读书,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江梦枕这才发觉,齐鹤唳其实极聪明,常有些剑走偏锋的奇妙见解,令他忍不住心内惊奇。
“我看你并非不会念书,也是个坐得住的,怎么往常不见你在这上面用功?”
齐鹤唳含糊道:“以前只懂混玩罢了。”
说不定就是齐夫人发觉他也有读书的天赋,怕他抢了自己儿子的风头,才叫人从小就诱着他胡闹,周姨娘又是个没眼界的,直把一棵好苗子当成了烂草——若不是江梦枕,齐鹤唳八成也当真会变作烂草,将所有的天赋平白辜负了。
二人的关系眼见着越来越好,就像江梦枕所想的那样渐近水到渠成。有一天晚上,碧烟进来添了四五回茶,时辰已到了深夜,江梦枕把手遮在书页上,轻声道:“明日再看吧,这些日子你已进益颇多了。”
齐鹤唳“嗯”了一声,黑沉沉的眼眸里全是江梦枕在烛光下的侧脸,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江梦枕的指尖,盯着他道:“...你要回屋去了吗?”
江梦枕点了点头,齐鹤唳的喉头上下滚了几次,他把身子向前微探,凑在江梦枕耳边,说悄悄话似的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起回去?”
烛火摇曳中,两个人的心跳都有点快,这是他们第一次把这件事捅破来说,江梦枕并没有闪躲,他微微侧头,与齐鹤唳额头相抵、鼻息相闻,诚恳又歉然地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齐鹤唳并没奢望能得到回应,这时如被天大的惊喜砸中,他不是不能等、只怕江梦枕连一个机会都不给他!“好、好...”他紧紧攥着江梦枕的手,一字一字道:“我知道了,我等你。”——我会等你忘了哥哥、等你喜欢上我,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江梦枕出门前,衣袖从身后被人牵住,在廊下站的人看见他走出门后,又被一只手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江梦枕再走出来,脸上的霞色潋滟动人。
他快步走回正房,对着镜台抬手轻触自己眉间的红痣,方才齐鹤唳趁他不备,在这里印上了一个珍惜温柔的吻,江梦枕脸红心跳、几乎喘不上气来,这是和齐凤举在一起时也没有过的感觉。
齐鹤唳躺在纱橱里,望着那幅九九消寒图傻笑,画上的梅花已染了大半,他只愿江梦枕完成这张图画时,他们将会迎来一个最美好的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 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金莼玉粒噎满喉。
——红楼梦
“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
——《帝京景物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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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晴雯被赶出大观园后,说:这就是茶了。
昨天上夹子,我也想说:这就是夹子了。
本来还担心会被排雷,一看评论觉得竟还挺和谐,这种文不被留言痛骂就是凉了,果然无事发生凉且默。
大概是我写的还不够虐,没关系后面管够!
他俩的感情这才渐渐正式开展。
先来甜甜的一章!!!!
第30章 傲雪白梅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很晚, 下半晌阴沉沉的天上掉了雪珠儿,没一会儿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将天地覆盖成一片银白。
“碧烟, 你再打发人去门口瞧着,二少爷怎么还没回来呢?”
“公子急什么, 左不过是下了雪马滑难行, 误了时候。”碧烟见江梦枕不停地向门口望,忍不住打趣道:“您那样疼他, 前几日把那件海龙皮裘都给了他, 还怕他冻着?少见了一时一刻, 怎么就想成这样?”
江梦枕脸上发臊,又等了盏茶功夫, 到底坐不住,干脆罩了件猩猩毡大氅带着碧烟去大门口等。没过一会儿,只听风雪中传来马蹄声, 齐鹤唳一眼就认出了江梦枕的红色大氅,心里一热忙翻身下马,三步并成两步地赶上前去, 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问:“...你在等我吗?”
江梦枕垂下眼睛点了点头,齐鹤唳欣喜若狂,拉起自己的披风将夫郎紧紧裹住, 拥着他往回走, “大雪迷眼, 不敢放马跑怕撞了人... ...我心里也急呢!”
在漫天风雪中,他们互相依偎着向前走,各自小心呵护着心底萌发的爱苗。江梦枕在这段新建立的关系中付出了极大的真诚,他是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 与齐凤举感情的契机源于救命之恩,那是一种以生命为代价、感情能量爆发式的转变,而如今他与齐鹤唳的相处是细水长流的,二人都带着一点期待,在日常的生活里一天天试着靠近对方。江梦枕很喜欢这样的相处,他既已嫁给了齐鹤唳,俩人之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就并不急于一时的欢情,用诚恳从容的心态养润情根、使之坚实深厚,方是长久之道。
二人进了挽云轩,江梦枕亲手帮齐鹤唳解去披风和外衣,齐鹤唳拉起他的手哈气揉搓,江梦枕任他焐着手,柔声问:“今儿冻着了吗?”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最怕冷,还去外头站着...”齐鹤唳指着刚解下的皮裘道:“我穿着这衣裳耍了一回枪,身上竟出了汗,这是什么狐皮貂绒?这样柔韧轻暖,我还是头一次见。”
碧烟将那浅黄色的皮裘双手一抖,只见浮雪瞬间全落在地上,皮裘连一丁点儿都没打湿,她笑着道:“什么狐皮貂绒能比得上这个?这是海龙毛,从极北之地深海里打来的,绒毛最是细密,每一根上都生着半寸长的银毫——那雪只落在这毫毛上,所以里头是浸不湿的,略一抖就恢复如初。因极难得所以价比黄金,尤其是这浅黄色的,听说只有初生幼兽的皮毛才是这个颜色,过了半年后就变成暗褐色了,达官显贵得了几块做个帽子已颇值得夸耀,何况这样一整件呢?”
“你怎么给我这个穿?碧烟姐姐快收起来!”齐鹤唳暗自咋舌,只怕翻遍了齐府也找不出这样一件东西来,他以前过冬只穿和老三老四一个样式的镶毛棉衣而已,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就湿透了,他父亲与大哥倒有几件裘衣,却也绝不是这个成色。
“你听她说的那样金贵,不过是我父亲少时到极北之地游历时穿的旧物罢了。他与祖父带回了不少好皮毛,又用海龙毛给我母亲做了一身裘衣配上昭君套,放在聘礼中,咱们成亲的时候,母亲把这两件皮裘改了尺寸给了我,反正他们在江陵也穿不上。” 江梦枕牵着他走到饭桌前,“收起来又做什么,你只管穿着,好东西是让人受享的,难道压在箱底去受虫吃蚁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