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几日少几日,都无妨。”苏裕说,“约好了,下一年,上元节夜,壶千湖边,我来寻你。”
陈子晗坐在案前,看着奏折。
承庆帝每日都将一半的奏折送过来,让陈子晗批阅,陈子晗的任务骤然变多,睡的时辰也短了些。
孟敛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说:“殿下,独有一事,想与殿下说。”
“阿敛,有何事如此严肃,坐下说吧。”陈子晗放下奏折,关切道。
孟敛坐在陈子晗身边,说:“殿下,臣请殿下应允,下一年上元节前,臣会离宫。”
“离宫?要多少日?下一年的事,怎的这么早便有安排了?”陈子晗问。
孟敛说:“殿下,那次离宫后,独便再也不回来了。”
陈子晗愣住了,他怔了片刻,才问:“不回来?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吗?”
孟敛点头说:“是,还请陛下应允。”
“所为何事?”陈子晗知道,孟敛总有一日会离开皇宫,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殿下,这些年来,独早就当你是亲人,所以独……不想骗你瞒你,说些搪塞话来敷衍应付。
所以,不管独接下来说的话,殿下是否能接受,也请殿下,不要看不起独,和独的……他。”
孟敛一无所惧,唯独怕陈子晗因此事而看不起他和苏裕,他是真把陈子晗当亲兄长了。
陈子晗听到孟敛说「他」,好像已经猜到了是何事了,他说:“阿敛,你无须骗我瞒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也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不会看不起你,我也当你,是我的亲人。”
“殿下,我与苏裕,情投意合。”孟敛一字一顿地说。
“老……老师?你与……老师?”陈子晗眨眼,这两人天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没有发觉此事?
“是,我与老师。殿下,瞒了你这么久,我也很难过。”孟敛说。
陈子晗喝了口茶,平缓了心情,说:“阿敛,若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可能会被蒙在鼓里一辈子。”
孟敛不确定陈子晗是喜是怒,犹疑问:“殿下,你怎么想?”
“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件事。”陈子晗说,“即便是因为你想离开,我也很高兴,看到你过得好,阿敛,我便好。”
孟敛眼波流转,笑道:“殿下,你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陈子晗说:“你看,我很多年前便让你自称我,而不是独,可你总说这是规矩,直到今天,你才真真在我面前,自称我了。”
孟敛其实没有认真想过称呼的问题,听陈子晗这么一说,他才觉得好像是这样,不好意思道:“殿下,我……”
“阿敛,不必说了,我懂。”陈子晗说,“我知道,你还愿意留多一年,便是为了我,下一年的上元节前,我定让你堂堂正正地走出皇宫,我说到做到。”
“多谢殿下。”孟敛喜道。
陈子晗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下一年上元节后,你和老师都不再回来了?”
孟敛说:“裕哥哥今日……便辞官,他去游历,下一年上元节,便是我们重逢之日。”
陈子晗怅然道:“老师要走了,阿敛也准备走了,人生不如意之事,你们二人占了两件。”
待他当上帝王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件不如意之事,但这两人,他毕生难忘。
“陛下何必感伤?我还在呢,我还可以再陪陛下走一段路。”孟敛说。
苏裕走出宫门,从今往后,天高地阔,任他逍遥。
他遥遥看了眼不可见的平央宫,阿敛,等我。
75、千里追故人无碑
风散云颓,故人难归。
乔泽湘跟着宫里来的人进了宫,从此皇宫里多了一位敏康公主。
女儿进宫,乔芷妍心无所念,离开颖都,不知去处。
在乔泽湘进宫那日,苏蔓之去陈茶坐了会,跟陈叔说了几句话,之后再也没来过陈茶了。
碧玉拿着她与百里故一起写的《忽相顾》的戏词,看着看着,忽心中悸动,眼皮一跳,心痛得站也站不稳了,跌倒在地。
而她刚刚正看到那句“风散云颓,故人难归。”
她站起身来,抱着戏本,跑了出去。
碧玉跑到御书房门前,抓着门口处的纪公公,说:“纪公公,陛下在里面吗?我要见他。”
纪公公想挣开碧玉的手,奈何碧玉拽得太紧,他只好焦急道:“碧嫔娘娘,快放手,这要是被皇上看到了,老奴性命难保。”
碧玉不理会纪公公的话,只说:“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老奴这就给娘娘通报。”纪公公一跺脚,说:“娘娘,放开老奴,才能通报啊。”
碧玉呆呆点头,松开纪公公,说:“是了……你、你快去。”
纪公公连忙跑进去给承庆帝通报了,对承庆帝说:“陛下,碧嫔娘娘求见,是否让她进来?”
“哦?碧嫔?”承庆帝把玩着手上扳指,漫不经心地说。
纪公公不知发生了何事,小心道:“是,陛下,是碧嫔娘娘。”
承庆帝还未说话,门被慢慢推开,碧玉走了进来。
纪公公一看,吓了一跳,急道:“陛下,这……这……”碧嫔未等通报便进来了,皇上不会怪罪于他吧,想到此处,纪公公冷汗连连。
“你先退下。”承庆帝说。
纪公公微微松了一口气,说:“是。”便疾步退下了,退下后还关上了御书房的门。
碧玉走上前来,说:“告诉我。”
“嗯?”承庆帝靠在椅上,问:“告诉你什么?”
碧玉问:“你对百里……做了什么?告诉我。”
“叫得可真是亲热啊。”承庆帝眯起眼睛,说:“碧嫔,你连规矩都不懂了吗?”
碧玉不管不顾,只说:“告诉我,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你是觉得他出事了吗?你觉得朕做了什么?”承庆帝观察着碧玉的神色,莫名有快意。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碧玉喊道,“你凭什么?就凭你是九五至尊吗?”
承庆帝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得很对,就因为我是九五至尊,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碧玉捂着心口,那里有钝痛之感,承庆帝露出残忍的笑,说:“原来有情人之间,有一人在生死之间,另一人真的有感觉。”
大雪茫茫间,百里故饮下毒酒,倒在雪地间。
“我将一瓶毒酒,送到了你的情郎手上。”承庆帝说,“这个时辰,应该已经送到了。”
碧玉喉间血气翻涌,难以开口。
“一场酒……醉,当如……一夜大梦,阿碧……阿碧……梦醒莫……莫流连……”百里故眼中一片苍白,艰难说道。
承庆帝说:“现在的西北,应该很冷。”
寒意渗入骨,毒酒烈肺腑,百里故在冰火两重天间,流了一滴泪,落入雪中,转瞬不见。
碧玉跪在地上,呕出一口血,她说:“我要出宫,我要出宫,陛下……求你了,我,我要出宫。”
承庆帝斜睨碧玉,继续道:“那毒酒是朕特意挑选的,可以慢慢死,他还可以,再多想你一会,朕,已经仁至义尽。”
碧玉给承庆帝磕头,说:“陛下,陛下,求你了,求您了,求您了……”她要去找他,她要陪着他,她好……疼。
搅动五脏六腑那样的痛,百里故曾经为大陈受过刀伤、受过枪伤、有一些伤口险些致命,他也曾在受伤的时候嘶嘶低呼,还要咬牙保持清醒,再战!
再守!伤好了,伤疤还留在他的身上,血流不止的时候,他都没有此刻这般疼过。
“现在知道求朕了?”承庆帝站起身,一手背于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碧玉。
碧玉额前血肉模糊:“让我出宫!陛下,陛下……”
百里故疼得在地上翻滚,他拼命地敲打着头,为了保留最后的清醒。
“求陛下……臣妾求陛下了……”血顺着额留下,碧玉已经不知道模糊她的视线的,是血还是泪。
承庆帝看似有些动容,没再刺激碧玉。
“花好月圆……我食言了……”百里故在手心上写了几个字。
碧玉磕头时,眼前一昏,接着跌了下去,没力气起身了。
承庆帝说:“你去罢,宫门外有马车,会有人将你送到那里的。不过……你去到之后,他还在不在,朕说不准。”
“多谢陛下。”碧玉突然有了力气,挣扎着站起身,像一片叶子,晃晃地往门外飘走。
承庆帝在发泄,乔芷妍离开了,为什么?
既然他和乔芷妍无法破镜重圆,那他也想让有情人不得善终。
碧玉和百里故这一对,便很好,他要让他们生离死别,不得相见,可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碧玉一步一步走向宫门,风散云颓,故人不归。
她的将军没有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而是悄无声息死在了帝王的不能容忍之下。
“百里……故……碧玉……”百里故说,“好好……活着……”
多么可笑啊?
点点凉意打在脸上,碧玉伸出双手,捧了一汪水,喝了几口,还是那么清甜。
她坐上马车,马蹄飞驰,溅了一地的雨水。
大雪纷纷扬扬,顷刻间便将百里故掩盖,万物寂静。
几日后,马车停在了雪地上。
碧玉在大雪里找了一日,没有,没有,没有百里故。
她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扒开层层雪,不管怎样,她都要将他找出来,即便是尸体,她也要找出来……给他好好安葬。
突然,碧玉扒开雪,发现了一只被雪包住的手,她将雪轻轻拂开,看了手背一眼,便握住他的手,这只手的左上方,靠近大拇指的地方,有一颗痣,这是……百里故啊。
她握了早已僵硬的手片刻,便将手放下,准备将百里故拉出来,却发现手心上面有东西,她凑近看,只见几个大字:“碧,好,活,莫,死……”
她落下泪,说:“好,我好好活着,我不死,你让我活着,我便活着。”
碧玉抓住百里故的手,轻轻一拉,一看之下,几乎魂飞魄散,她……她只拉出来了一只手……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碧玉扒开那处的雪,心中大恸,气血上涌,碧玉将其咽下去,嘴唇颤抖,跪伏在地,伸出手去。
无比温柔地抚摸那森森白骨。
碧玉索性抱起白骨,右手继续扒开雪,她扒得精疲力尽,躺在雪地之上。
“啊!”碧玉泪流满面,仰天吼道:“狗屁老天,狗屁神仙啊……”
那只野兽,连百里故的头都叼走了。
风散云颓,故人无归,故人无存,故人无碑。
忽相顾?
不再相顾。
“奕王,封西北大将军,即日起去西北,驻守边关。”
“敬镇北侯一杯,忠心耿耿,丹心长存!”
76、从今各守兰竹心
莫忘初时亭亭。
哄哄闹闹了一阵。
承庆帝应允了改革之事。
大陈如同多年未修过的败屋残瓦,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
腐朽遍生的枝干从外剪起,见不得阳光的肮脏腌臜一片喊痛。
可哪里拗得过众人同心?
改革之事,势在必行。
付世延辞了刑部侍郎的职位,自请调去岭峋县当知县,承庆帝盯他半天,允了。
百里故的墓碑立在了宫外英雄园里。
付世延和苏裕各自离开颖都的前一日,都来到了百里故的墓碑前,同来者还有康金旺。
他们带了四瓶桃花酒,一瓶放在了百里故的墓前。
三人在空中碰酒,他们都举得很稳,一滴都没有洒出来,一人喝了一大口。
康金旺蹲在地上,说:“百里兄,我知道你最喜欢喝这个桃花酒了,还有这些羊肉串,你多吃点,以后……我会经常来陪你吃的。”
百里故的尸首被迎回来的那日,满城轰动。
他们这才知道百里故,尸骨一大半都不见了,不知道在哪个畜生的肚子里。
不久前,他还是活生生的大将军,苏裕也蹲下身子,对百里故说:“荣长,这次一别,可能要很久,下次再见,我也不知,你是记得我好,还是不记得我好。”
苏裕又喝了一口酒,再说:“大概是……不记得好一些。”
付世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他看自己的爹娘的墓碑很多年,又看了阿萱的墓碑看了许多年。
如今,他看着百里故的墓碑,突然骂道:“混蛋,不是大将军吗?就这么……”他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他们这三人,在看见赤足散发的碧玉为百里故擦拭坟墓时,便隐约猜到了百里故因何而死。
康金旺将碧玉接回家,她现在与赵恒住一个院子,请赵恒把忽相顾再写一遍。
过了最初的几日后,碧玉平静极了,似是无事发生过。
只不过一切都不照旧了。
付世延冷静下来,说:“荣长,你是我兄弟。”
他初初进官场的时候,屡屡碰壁,是苏裕和百里故扶着他走稳的。
最难最难的时候,百里故跟他说,放他屁的官场规矩,我认识的尚钦,可不这么容易退缩。
付世延说:“荣长,我知道的,你在向前走。”
康金旺抱着桃花酒,也无声地红了眼。
苏裕拍拍付世延的肩,他们这四人,机缘巧合之下,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