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附近除了簌簌风声,什么都没有,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甩走脑中的浆糊,再次启程。
过了最严重的旱区后,林青玉才稍稍松懈下来,他连着赶了两天的路,实在是精疲力尽,再不歇息恐随时会倒下,不得已,他还是在一间客栈入座。
也许是离北方越来越近,用膳时前头一桌谈论的内容皆是有关京都。
诸如皇帝昏庸无能放任外戚摄政,蒋家权势滔天草菅人命,太后突发奇病卧床不起等等,但真正让林青玉竖起耳朵的,还是那个熟悉的名字——魏临。
林青玉手捧着肉包子,认真地听着,那桌人只是在骂蒋家蒋望胥时捎带骂了魏临,什么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走狗等字眼,皆让林青玉听了极为难受。
他多想义正言辞反驳那些的言论,可在北阳镇时百姓是这样说,临近京都的百姓也是这样说,连林青玉都不禁动摇起来。
嚼在嘴里的肉包子忽然就不香了,可不进食,他难以撑过接下来几日的行程,他只得忍着反胃的不适,就着凉茶硬生生把两个肉包子咽进肚子里。
稍作休整,林青玉不再多待,准备继续赶路。
仅仅几日他衣衫就全是灰,面上也染了不少污尘,但林青玉无暇顾及,他匆匆忙忙下楼,有个高壮男人却猛地撞了上来,将他撞得险些跌下去,林青玉堪堪站稳,却听得男人破口大骂他没带眼睛出门。
他气得瞪圆了眼,想与男人争执一番,可男人三大五粗的,林青玉一看就不是对手,尽管气恼,也只能忍住闷头离开。
他现在脾气好太多,换作以前,定是要据理力争,可如今当务之急是上京,这些小委屈他也就不放在眼里了。
林青玉头昏脑胀又赶了半天路,实在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才停下来,他现在身处市集,牵着马,耳侧是络绎不绝地叫唤声,有小贩时不时招呼他,他摇摇头,并不在意。
天气渐冷,北方的秋来得很快,林青玉身上穿得薄,到底耐不住寒,想了想还是绕进了一家成衣店。
店家很热情地围上来,林青玉看中一件保暖的外袍,正想掏钱买下,一摸腰带,空空如也。
林青玉怔了一瞬,左摸摸右摸摸,却依旧找不到钱袋,顿时慌乱了。
他脑里咯噔一下,立刻想到是两个时辰前在客栈撞他的那个高大男人,林青玉气得狠狠跺脚,转身就往外跑。
可现在再回去客栈也于事无补,他站在冷风里,无助又迷茫,没有了钱财,他这一路莫说歇息,就连吃饭都成问题,如何才能到京都?
他恨自己太没有戒备,又气那贼人可恶至极,心里涌起无限的委屈,牵着马失魂落魄在街头走着,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路人皆稀奇地看着他,他也知道很是丢脸,可他真是忍不住,若是可以,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痛哭一场,宣泄掉所有的悲切与愤怒。
林青玉不得已只得忍着饥肠辘辘继续上马,吃不饱睡不够,又接连受打击,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个不留神,险些从马上摔下去。
再这样下去,他不是累死在路上就是饿死在路上,林青玉腿脚发软,闻见了阵阵香味,是路边小摊发出来的,他盯着馒头包子烧鸡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咕咕叫个不停。
马儿也因为赶路而不耐烦在踢蹄子,林青玉摸摸它的鬓毛,它哼哼个不停,他无奈道,“你跟了我也太倒霉。”
越说他就越蔫,林青玉不敢再上马,垂头丧气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挪着步子,抬眼见到赶集的牛车,心生一计。
他再三犹豫,摸着马儿的毛,来到了牲畜市场,难受地道,“我没有办法,你不能再跟着我了,我一定得上京的。”
马是好马,卖了个好价钱,林青玉临走前连看那马儿一眼都不敢,几乎是逃跑离开的,他拿着卖马换得的银钱,先是到包子摊,按每日五个的量,买了三十个白面馒头。
紧接着,他悄悄溜到客栈的马厩,终是找到了一队上京的商队,把买马所剩下的银钱皆给了马夫,央求马夫捎带自己上京。
好在只是多个人,马夫也很痛快,只是说林青玉只能坐在货物车上,问他能不能吃苦。
林青玉把头猛点,提着的一颗心慢慢归位。
只要能上京,什么苦他都吃得。
开始很快林青玉就知道什么叫苦。
他被当作货物一般塞在马车里,跟一大堆的酸菜坛子放在一起,起先他受不了那酸味,在颠簸中吐了又吐,可不到两日,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酸萝卜,浑身难闻的味道,只要走到大街上去,定会遭受众人嫌弃的眼光。
商队极少歇息,歇息时林青玉才能得以喘息,等他找到水源,借着湖面一瞧,自己蓬头垢面,衣物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乞丐,林青玉拿水简单梳洗一番,却仍洗不去浑身臭味,气得他狠狠地拍打水面,溅起的水珠湿了他半身,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他自己。
林青玉以为自己能撑住,可赶了三天路,就忍不住躲在坛子里偷偷地哭,他像只钻进洞里的小老鼠一般,怕别人看见他的狼狈和不堪,把脸埋进臂弯里,眼泪鼻涕糊了自己一手,整个人脏兮兮的,莫说回到当日风光的林家小公子,就是贫民窟里的人也比他整洁。
第九日,终是迎来曙光。
马夫告知他再往前走五里路就是京都城门,他们路线不同,让林青玉步行前去。
五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接连多日的蹉跎,林青玉已是精神萎靡,他强打精神,披着马夫送给他保暖的破烂外袍,带着仅有的十文钱,颤巍巍地向京都城门走去。
北方的秋来势汹汹,林青玉被风一吹,忍不住地发起颤来,他知道自己应该是低热了,可现实却容不得他停下脚步,他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挪,眼前都是发黑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忽然渐暗,林青玉以为天要黑了,却听闻周遭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要下雨了,天要下雨了!”
他茫茫然抬头去看,天边有乌云飘过,将光明笼罩起来。
有多久没下过雨了?林青玉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滴答一声,有雨珠砸了下来。
久旱逢甘露,人间喜事,村民纷纷大喊大叫跑出来,有人哭天抢地,有人跪地谢天,不一会儿,乌云密布,大雨磅礴,却无人避雨,林青玉亦站在雨中,昏昏沉沉的脑袋有一丝欣喜漫上,他伸手去接雨,又忍不住地张大嘴让雨都落进口中,尽管筋疲力尽,却仍露出笑脸。
下雨了,旱情要解了。
林青玉淋了会雨,趁着雨势蹒跚前行,连天都怜悯百姓,降雨解灾,那定也要垂怜兄长,让他求得圣医相助。
带着这样的念想,他冒雨继续赶路,豆大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狂风大作,叫他浑身发抖,可他的脸、他的心都是热的,他相信,只要他够勇敢坚定,就一定能抵达京都。
千百里路的苦都吃过来了,何惧这区区五里?
直到京都城门出现在林青玉面前,他才终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真的孤身来到京都了!
林青玉忽而想放声大哭,他软着两条腿慢悠悠地进了城门,方下过雨,地面泥泞,他身上亦是湿漉漉的,披头散发,犹如乞丐。
众多目光落到林青玉身上,他仿若未知,目光如炬步步前往,走进高大威严的城门,走进繁华的京都,在这一路,他见识过流民的凄凉,自己亦尝过百般苦,可远在北方天子脚下的京都,却是如此的繁华。
香车鬓影,闹市人潮,仿佛这个世间的苦难都与京都隔绝起来。
林青玉跌跌撞撞在街道上游荡,他被巨大的恐惧笼罩起来,一句句地问自己,到了京都要如何,圣医会不会见他,他真能求得圣医为兄长医治么?
他太迷惘,以至于都没有发觉路面的异常。
前方有裹缎马车,奢华异常,棕马开路,嚣张上市,路人见那马车纷纷避让,唯独意识混沌的林青玉直愣愣迎了上去。
等到林青玉发现异样时已经来不及了。
“哪来的乞儿,竟敢阻拦我家大人的去路?”
有凶神恶煞的随从手指林青玉,大声呵斥。
林青玉呆愣地抬起头来,只见高马在前,一时晃神,耳侧是嗡嗡嗡的谈话声,似是在可怜他冲撞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初入京都,林青玉本该小心谨慎,可他实在疲力,掀了掀眼皮,眼前阵阵发黑。
随从震怒上前,一把掼住林青玉的领子,林青玉只觉剧痛袭来,整个人就如同破布一般被丢了出去,摔得他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大人,如何处置?”
马车内传来一道沉稳的音色,“杖责二十,赶出京都。”
何其霸道?
处于疼痛和混沌的林青玉听了这声音,却猛然睁开了眼,他愣然地看着紧闭的雕花车门,一时恍惚,竟觉得自己听见了熟悉的音色。
怎么可能?那人才不会如此跋扈。
想当年他当街纵马,那人还因此生了他好久的气呢,如今怎会为难一个仅仅只是不小心挡了去路的百姓?
林青玉甩去无用的回忆,等随从提着棍子要上前时,他才竭力全力,掷地有声道,“这大路为百姓而开,我亦是路过的百姓,大人何故要杖责我?”
众人因他这般胆大妄为而倒吸一口冷气。
而下一刻,雕花木门骤然大开,一道身影探了出来。
正是晌午,被洗过的天澄亮,日光带着淡淡的凉意,却足以照亮从马车力出来之人。
他一头泼墨长发用银冠高高竖起,露出光洁额面,来人有一张颠倒众生的脸,白皙面皮,刀削般冷硬的五官,就连唇瓣都是淡色的,彰显他的疏离与冷情,他身穿墨色纹云锦袍,脚踩银线镶边黑靴,将他衬得肩宽腰细,身量挺拔,这样一个人,曾在林青玉梦中反反复复出现。
梦中,他是备受敬仰的探花郎,官袍加身,清廉正直,为民除害。
林青玉震在原地,不敢置信地遥遥看着马车上耀眼的面容,声音喑哑难听,终是喊出了梦里那个名字,“魏临......”
魏临亦深深看着他,眼瞳在日光下犹如璀璨的黑曜石,他看了林青玉许久,却不曾笑,剑眉深深蹙起,化出一抹戾气,音色沉沉,道,“来人,将此刁民拿下,本官要亲自审问。”
字字穿透林青玉的心。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林青玉连连退了两步,他张了张唇,眼睁睁看着魏临又坐回马车内,雕花木门没有一丝留念重重合上。
有随从将他五花大绑,林青玉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他想嘶吼,想大喊,想问你是不是我的魏临,可最终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就因为身体到了极限而昏迷过去。
他想,这定是个噩梦,眼前人绝不是魏临。
魏临不会如此对待他,更不会殃及无辜,成为一个人人畏惧的佞臣。
第73章
作者有话说:魏临:历尽千帆归来,我仍是哑巴。
屋内焚香环绕,淡淡的檀木香娉娉袅袅弥漫在空气中,林青玉睡得极沉,他担惊受怕半月多,从未睡过一个好觉,独自上京的这些时日,更是与风餐露宿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觉得身下的被褥又香又软又暖和,他像躺在绵柔的云朵里,整个人都飘飘然的不肯醒来。
香甜的梦中忽然闯入一团黑影,他卯足了劲去瞧,终是分辨出从远处而来的墨色究竟是谁,棱角分明的脸,漠然的眼,猝然撞进他的视线,伴随着一声冷硬的将此刁民拿下,林青玉像是被当头一棒,吓得猛然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帘帐,他眨眨眼,略显不安地坐起来,一动,就有侍女迎上来,弯腰将注满水的铜盆捧在林青玉面前,柔声道,“请公子梳洗。”
那铜盆颇有重量,侍女端得手腕微微发颤,林青玉连忙下床,想要接过铜盆,侍女吓得几乎要跪下来,“奴婢不敢劳烦公子。”
林青玉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也不勉强,他发觉自己换过干净的衣物,就连头发都是干爽的,想来在他昏睡的过程中有人替他整理过,他心中疑虑,但还是绞了湿布擦了把脸,同时环顾起周遭环境来。
他身处一间颇为华丽的厢房,桌椅皆为价值不菲的红木所制,壁挂书画,地落花瓶,鲜嫩欲滴的柳条徐徐垂下,在秋日这个时节,竟有这样新鲜的柳枝,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即使是自幼见惯好东西的林青玉也不禁感慨这厢房的处处精细。
他擦了脸,局促地问,“这里是哪儿?”
侍女端着铜盆,仍垂着脸,恭敬应答,“回公子,我家主子是魏临魏大人,这儿是魏府。”
尽管心里已有预感,但林青玉还是怔了一瞬,他不由得想起昏迷前魏临冷漠的态度,惴惴不安,“你家大人现在可在府内?”
“公子一醒,奴婢就差人去回了,想来大人现在正过来。”
林青玉点点头,一想到即将要见到魏临,一颗心噗通跳个不停。
他看着侍女退了两步,才转身出厢房,这才觉摸出点不寻常,从侍女的行为来瞧,魏府的规矩甚是严格,可在林青玉的印象中,魏临从不是苛刻下人的主子,如何会叫底下的人畏惧至此呢?
他轻轻叹口气,因为不安,在厢房中来回踱起步来。
不多时,他就听见外头有动静,似乎是刷刷刷跪倒了一地的人,林青玉走到窗前,打开窗缝一看,只见魏临威风凛凛从院门行来,而原是在院内侍候的六个奴仆皆伏地而跪,极为谨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