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喧嚣的街道上,无人敢对蒋家和魏府两辆马车拦路有所异议。
魏临仿佛没有见到蒋望胥与林青玉的对视,面不改色下马,站于蒋家马车外,极为谦卑地手上作揖,给蒋望胥行礼,语气更是恭谨,“魏临不知义父在此,未下马迎接,望义父见谅。”
林青玉怔然地看着眉眼温顺的魏临,在蒋望胥面前,魏临似敛去了所有的锋芒,比之再见时的跋扈,这样低眉顺眼的魏临让林青玉更加陌生,他不禁不自觉地攥紧了十指。
蒋望胥只抬了抬眼,倒是不计较的模样,“无妨,今日休沐,你这是去往何处?”
魏临答得果断,“故乡旧人上京寻医,魏临代为跑腿罢了。”
“旧人?” 蒋望胥水润的杏眼闪过一丝精光,“为父听闻前两日你在街上拿了一个乞儿,如今人在何处?”
这回魏临沉默了,他眉心迅速拢了拢,继而说道,“不瞒义父,那乞儿就是我的旧友,只是......”
“只是如何?”
魏临抬眼,脸色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焦急,“实不是我有意瞒着义父,只是我与那旧友有极深的怨,当日在曹县时,魏临本与那旧友心意互通,岂知,” 他颇有些咬牙切齿,“岂知扮作商户之子的楚衍竟挑拨离间,夺人所好,我气旧友被他欺骗,与旧友恩断义绝,这才上京赶考,可惜......”
蒋望胥笑笑地瞧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惜魏临心意不坚定,本想与旧友划清界限,但再相见,却仍无法斩断情丝,魏临有愧。” 说着,他的腰弯下去,仿佛真的愧对蒋望胥的教导。
林青玉听他半真半假的话,神情怔愣,心里却泛起些许酸楚,他与魏临,本也是有机会走到一块儿的,可惜天意弄人,他们再难叙前缘。
蒋望胥听过,笑意愈深,但说出的话却极为刺耳,“你确是无用,一个背弃过你的人,不说千刀万剐,也该让他付出代价才是。”
魏临闻言,接话道,“义父说的是,是魏临迂腐了。”
林青玉听那蒋望胥对魏临无半分尊重,言语间仿佛真将魏临当作可随意驱使之人,心中不免愤懑,但他谨记魏临的示意,只能握紧了拳,权当没有听见。
魏临与蒋望胥又寒暄了几句,这才是准备错开。
林青玉本先松口气,这时巷口突然冒出个中年男人来,手中拿着柄短刀,口中声嘶力竭高喊着,“狗官,拿命来!”
魏临反应极快,一个转身,躲过了袭击,林青玉却是再无法保持镇定,吓得站了起来,见魏临安然无恙,才惊魂未定地喘息,一转眼,却见蒋望胥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他咽了口唾沫,佯装没有瞧见,心因为害怕咚咚咚跳得很快。
这个变故很快就被处理,魏临的随身护卫三两下把男人擒住,如同牲畜一般压在了地面,那男人竟不畏死,嘴里念念有词地骂着,“呸,狗官,你杀了我弟弟为那王家子弟顶罪,此仇不共戴天,你杀了我,我们兄弟皆化作冤鬼,定来索你命。”
魏临冷冷看着拼命反抗的男人,上前去,一脚踩在了男人的脑袋上,冷笑道,“本官不信鬼神,你尽管来。”
蒋望胥从马车内探出身子瞧了一眼,眼神锐利,“魏临,你当如何处理?”
魏临道,“将他送到大理寺,杖责五十。”
林青玉看着这般冷酷的魏临,心里起了密密麻麻的寒意。
蒋望胥笑眯眯地摇头,“今日不杀鸡儆猴,来日岂不是所有人都污蔑你为官不正,依我看,不如当街斩杀这逆徒,也好给百姓做个警示。”
林青玉汗毛倒立,连忙看向魏临,魏临却不看他,不知是没有打算看他,还是不敢面对他。
半晌,魏临露出个浅笑,对蒋望胥恭敬道,“义父说得有理,来人......”
“魏临!” 林青玉再忍不住翻身下马车,三两步挡在魏临面前,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男人还在滔滔不绝的骂着,“魏临,你是御前钦点的探花郎,却甘愿做蒋望胥的走狗,你枉为人,你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林青玉终于看清魏临的眼睛,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仿佛被掏去了所有的感情,冰冷、空洞。
下一刻,魏临毫不犹豫地推开林青玉,冷厉地看着他,“本官做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嘴。”
林青玉踉跄两步,只见魏临一声令下,护卫瞬间抽出短刀,狠狠地扎进了男人的咽喉,鲜血登时喷洒出来,有些甚至溅到了魏临墨色的衣袍上,而魏临无动于衷地看着男人渐渐没有了声息。
林青玉惊恐地瞪大眼,看着站在人群中,站在天子脚下的魏临,犹如杀人不眨眼的修罗,顷刻间就要了平民百姓的命。
耳周是百姓的惊叫声,以及脚步纷乱声。
若说之前,林青玉还能说服自己魏临没有变,可在此时,他却生出了落荒而逃的想法,他连连退后两步,在魏临转过身来看向他时,他更是骇然,直接撞到了蒋家的马车上。
蒋望胥饶有兴趣道,“魏临,这莫不就是你所说的旧友吧?”
魏临脸色森然,颔首,“回义父,正是。”
林青玉只觉得后颈似被一匹穷凶极恶的狼给叼住,似乎随时就会像男人一般被割开咽喉,他吓得双腿发软,魏临三两步上前,把住他的腰,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义父说得对,背弃过我的人,我不该有怜悯之心,” 魏临牢牢握着林青玉的腰,不让林青玉有逃离的机会,“魏临谨记义父教导。”
蒋望胥露出甚是满意的笑容,忽而喊原先站在马车旁的一个面无表情的护卫上前,道,“你武功虽高,但出门在外终归要多加注意,这是蒋家家生子,自幼养在身边,值得信赖,往后就由他护你周全。”
魏临颔首,“多谢义父。”
说着,将林青玉三两下推上马车,林青玉浑身冰冷,已经听不清魏临和蒋望胥说了什么,整个人缩进了马车的角落,等魏临进来,关上车门,他更是怕得在抖。
魏临坐定,见着躲在暗处瑟瑟发抖的林青玉,神色冷冽,“你怕我?”
林青玉吓得六神无主,眼前的魏临,好像是他认识的魏临,又仿佛他从未结识过,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魏临垂眸极轻地笑了笑,“觉得我真会把你千刀万剐?”
林青玉血液逆流,牙齿都微微打颤起来。
魏临黑曜石一般的眼锁定林青玉,若不仔细瞧,绝分辨不出他眼中带着的一丝期待,“还信我吗?”
林青玉本该坚定不移地回答,可喉咙黏在一起,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魏临的眼晦败下去,他伸出洁白的十指,摊开来看,半晌,慢慢拢起,淡淡道,“我早已不是从前的魏临,这双手,我都忘记沾了多少人血。”
林青玉眼圈发热,涌出泪来。
“青玉,” 魏临握紧十指,自嘲一笑,“等见到圣医,你离开吧。”
林青玉崩溃地捂住脸无声大哭起来,他不懂为何魏临会走到这一步,更不懂当年那个灼灼其华的少年郎怎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大奸臣,他想信魏临,可满眼都是方才大街上喷洒了一地的鲜血。
他宁愿从未再遇魏临,至少这般,魏临在他心中依旧是起司院受尽追捧的绝世才子。
魏临缓缓闭上了眼,紧握的手背有青筋突起,想起男人临死前的一句——你绝不会有好下场。
这些话他听得太多,早已经麻木,也深知自己走的是一条死路,只是,能在路途中再见一眼林青玉,他死而无憾了。
第76章
作者有话说:魏哑巴:谁有不要的嘴借给我谢谢。
圣医陈参住在一处极为隐蔽的竹林里,竹林深处盖了一座竹屋,颇有世外高人隐居的意味。
林青玉和魏临抵达竹屋时,只见屋外架了几台架子,架子上铺满了不知名的草药,一个精神抖擞的灰衣瘦高男人趴在沸腾的药罐前,正冥思苦想着什么,男人约莫四十出头,脸上有岁月刻下的痕迹,但一双眼却很是有神,盯着药罐一动不动。
圣医陈参名声在外,却极少有人真正与他来往,今日一见,竟是如此的朴素,与大街上大多数中年男人并没有不同。
林青玉内心欣喜,快步上前去,恭敬行礼,脆生生道,“晚辈林青玉,久仰前辈大名,不请自来,望前辈谅解晚辈的唐突之举。”
他把脑袋深深低下去,以表示自己的敬意,而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到陈参的回应,林青玉疑惑地抬了抬眼皮,陈参依旧痴迷地看着冒着烟的药罐,仿佛没有看见他这个人,没有听见他的话,他知道圣医脾气古怪,只得讪讪地直起身,想了想问,“前辈是在熬药吗?”
听他说药,陈参才给了一点反应,瞥了林青玉一眼,没好气说,“明知故问。”
林青玉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恼,继续拍马屁道,“早听闻前辈是炼药高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话才说完,只见陈参眉头一皱,似是气极地吹熄了火,然后把药渣一股脑倒到脚边的竹篓,念叨着,“失败了,又失败了。”
林青玉马匹拍到马腿上去,懊恼不已。
此时魏临亦上前,直接说明来意,“圣医,此番前行,晚辈是有事相求,在下的好友兄长身患重疾,众多大夫束手无策,只有圣医能起死回生,晚辈恳请前辈走一趟,救我好友兄长于水火之中。”
陈参听闻,这才将目光落在魏临和林青玉身上,他的眼神在魏临脸上驻足一会儿,嗤笑道,“你们可知晓我有三不救?”
林青玉连忙说,“请前辈赐教。”
“一不救穷凶恶极之人,二不救贪生怕死之辈,三不救罄竹难书大狗贼。”
林青玉脸色骤变,陈参继续说,“同样的,与这三不救有关系的人,我绝不救治。”
“前辈,” 林青玉急得额头冒了一点薄汗,“晚辈兄长多年来行善积德,他命不该绝......”
陈参哼道,“与我何干?”
林青玉见他态度冷硬,顾不得太多,扑通一声跪下来,重重给陈参磕头,“前辈,医者圣心,求前辈救我兄长。”
“你爱跪就跪着,” 陈参显然是遇多了这种场面,丝毫不慌张,笑道,“前年有一女子求我救她妹妹,足足在我屋前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你若能跪得比她久,我姑且信你是诚心求我,再考虑是否救治你兄长。”
林青玉面带喜色,还未说话,魏临已然冷了脸,反驳道,“如今深秋露重,不吃不喝跪上三天三夜,莫不是要他的命?”
陈参半点不惧气势强大的魏临,“既是不跪,那便滚吧。”
“你......” 魏临恨恨咬牙,“若我说,我与他并无关系呢?”
林青玉猛然看向魏临。
“没有关系,你会派人追踪我两日,害得我夜不能寐?” 陈参一拂袖,看着林青玉,“那女子肯为了妹妹吃尽苦头,你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就别说什么命不该绝了。”
林青玉挺直了背,坚定扬声道,“晚辈吃得,晚辈定跪满三天三夜,以示诚心。”
魏临还想说点什么,但见事情已没有回旋之地,脸色森然,忽而掀袍,跪在了林青玉身旁。
林青玉惊道,“你不必如此。”
魏临紧绷着脸,自嘲一笑,“不是我这个大狗贼,你本不需吃这些苦。”
林青玉听他这样说,心里难过至极,半晌,悄然地伸手碰魏临紧握的五指,他一点点将魏临的五指掰开,与魏临十指紧扣,什么都没有说,只露出个浅笑。
魏临深深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变了又变,最终用力地握住林青玉的五指,与林青玉并肩跪在大风喧嚣的竹林当中。
前几个时辰,并不算难挨,可日暮渐近,温度骤低,大风呼啸犹如厉鬼索命,林青玉便渐渐扛不住了,腿麻得没有知觉,整个人抖个不停,但他绝不会轻言放弃,依旧挺着背强撑着,魏临到底身子骨好,看着依旧没什么变化,见他受不住寒风侵袭,悄悄靠近了些,伸手揽住林青玉的肩,让林青玉借力靠在他身上。
陈参几次出来看药收药,仿佛屋外并没有他二人,该做什么做什么,等到了深夜,一关竹门梦周公去了。
夜里风更甚,林青玉到了后半夜又饿又困,混混沌沌靠在魏临身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好歹是熬过去了。
从第二日开始,他就饿得发昏,背再无法挺直,微微佝偻着,若不是有魏临扶住他,他怕是要一头栽下去。
第二晚,林青玉已经出现脱水状况,看东西都是模糊的,而魏临即使底子再好,也不是铜筋铁骨,脸色也变得苍白,他二人如同被抛却到荒山野岭,只能靠着彼此的体温汲取一点儿温暖。
林青玉渴得嘴唇干裂,又怕一睡就昏过去,只能小声地跟魏临说着话,他说得很慢,也有些含糊,但魏临还是听清了,“我好想回到以前在起司院的日子。”
从林家倒了那日开始,林青玉从来没在其他人面前表露过这样的想法,面对兄长时,他不敢提起林家,怕触及兄长伤心事,面对贺棠时,他更是有极强的自尊心,不愿让贺棠看了他的笑话,可此时在他身边的,是与他同窗三年的魏临,是他曾默默爱慕着的魏临,他忍不住,亦不想忍,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和盘托出。
“想我爹,想与你同桌读书,想落雨轩迂腐的白胡子老夫子,想春风楼的大盘鸡和翡翠糕点,想书铺里的话本,” 林青玉垂着脸,带着哭腔,“我从前总觉得每日都得上学堂无趣至极,读那些圣贤书又有什么用,现在想想,原来那段日子,才是最快活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