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自然有醋意,见林青玉这般为魏临伤神,难免揪心,可亦不愿再见林青玉这般消瘦下去,贺棠深吸一口气,端起瓷碗,舀了粥,递到林青玉唇边,“吃些吧,就当为了我和景云...... 还有楚衍,时局动荡,他日日在外奔波,也忧心得很。”
林青玉看着眼下乌青的贺棠,强忍悲痛,到底忍着不适被喂了几口粥。
林景云在一旁见他肯吃东西,悄然松了口气。
喂了小半碗,贺棠也不再强求,这时外出的楚衍也回来了,脸色不大好的模样。
林青玉强打精神,“可有魏临的消息?”
大火过后,蒋望胥举兵造反,魏府一片狼藉,人人自危,楚衍曾暗中派人去寻魏临的尸骨,但所寻得的皆是面目全非的焦尸,压根就不敢给林青玉瞧,只能骗说仍在查看,可随时日子往前推,眼看是瞒不住了。
楚衍不得不道,“青玉,魏临离世,我知晓你伤心,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定要撑下去。”
林青玉心里已有了预感,含泪颔首。
“魏府发现焦尸十七具,皆分辨不出容貌,衣物亦都烧毁,我...... 未能分辨出魏临,” 楚衍似不忍再说下去,顿了顿,“我已经替魏临立了衣冠冢,不日,我们带着他的衣物一同回故乡。”
林青玉怔怔然地听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楚衍的话,他呆呆地眨了眨眼,先是无声地流泪,最终被这残忍的现实拍打得嚎啕大哭起来。
竟是尸骨无存,他的魏临,一生磊落坦荡,为何要落得如此下场?
林景云将林青玉死死揽进怀里,屋里只余下林青玉悲恸的哭声,久久不绝。
第95章
作者有话说:明晚八点双更完结。 小魏要苦尽青玉来了。 新坑《夜潮退去》专栏可见,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收藏一下,过几天开更。
二月二十七,天气回暖,是个好春。
林青玉一行人启程回南方,带着从魏府搜寻到的魏临贴身衣物,皆是墨色一般的黑,一如他京都的阴暗时日一般。
临离开前,林青玉仍能听闻街头小巷编造地谩骂蒋望胥和魏临的歌谣,他不愿魏临身后仍要收这些污蔑,气得想要下马车与那些孩童理论,转念一想,魏临又何尝会在乎虚名,只抱紧了魏临的衣物,强行将不堪入耳的民谣屏蔽。
马车内坐着四人,皆被淡淡的忧愁环绕着,林景云与贺棠虽与魏临没什么过深的交情,亦为魏临的离世惋惜,而楚衍更是愧疚,当日若不是他强行将魏临召去京都,魏临必能成为一代好官,更何况这一年,他与魏临在京都互相扶持,即使二人都没有说出口,但早已是至交好友,魏临之死,让楚衍难安。
魏临短短二十载的人生,终是交代在了风云诡谲中。
林青玉消瘦得厉害,魏临死后,他有接近半月难以进食,回北阳镇的日子也一拖再拖,等他稍有好转,便一刻不能等,要将魏临的灵魂带回故乡入土。
马车轱辘轱辘前行,林青玉时而混沌时而清醒,脑海里盘旋的,尽是与魏临的最后一面,忍不住地又疼得手指痉挛。
斯人已去,漫漫余生,陪伴他的只有几年的回忆。
从京都回北阳镇,几人并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走了将近两个月才抵达南方,四月末的北阳镇,已是春暖花开,甚至有了初夏的燥热。
贺棠一抵达北阳镇,最紧要就是处理贺家的事务,他离开半年多,贺家交由两个信任的叔父打理,贺家底下的人早已经蠢蠢欲动,贺棠一到,先是大刀阔斧地将几个作乱的宗亲一顿问候,又重新接受了商铺,忙得早出晚归,还不忘夜夜都来瞧一瞧林青玉。
而林景云虽有心东山再起,但目前仍是以林青玉为重,与楚衍时刻陪伴着林青玉。
林青玉请了风水师傅,挑了个宝地,又挑定五月十八,作为魏临起衣冠冢的时日。
经过三个月的疗养,林青玉如今想起魏临,再不会泪流满面,反而不敢再去触碰记忆深处的旧人,好似只要碰一碰,他就会疼得无法喘息。
五月十八这日,一行人捧着魏临的衣物,在有山有水之地挖了墓地,将衣物葬了进去。
魏临当日潜伏在蒋望胥身边,名声传到曹县时,一生清白的魏家父母气得与魏临断绝亲子关系,而今林青玉亲自登门拜访,将事情来龙去脉讲述清楚,魏家父母哭得直不起腰来,如今跪倒在魏临的衣冠冢前,好似一瞬苍老了十岁。
从始至终,只有林青玉一人全然相信魏临的为人。
他倒了清酒在魏临的衣冠冢前,面色凄然,如鲠在喉,“魏临,我们来生再续前缘。”
林青玉没有在魏临的冢前哭,他坚信,魏临定不会希望他萎靡不振,他会带着连魏临的份,一同活在这世间。
——
今年南方的夏季雨水充足,去年大旱的阴影似乎已经从百姓的心中挥去。
青玉坊前,有一蓝衣少年正孜孜不倦跟客人介绍着,“客官,这幅画可是我们画师画了一月才画成的,你看这栩栩如生的鸟儿,看这迎面扑香的花,哪一处不是精心雕琢,你若是再犹豫,就有其他客人要了。”
客人听他这么说,咬咬牙道,“那我就买了吧。”
青年顿时喜笑颜开,招呼着小厮把画包起来。
青玉坊在北阳镇开店已有一年,因着老板写得一手极好的瘦金体和做得一手好画很是出名,客人络绎不绝,更有远客特地重金求老板一幅字画,而这青玉坊的老板不是别人,乃林青玉是也。
林青玉不读圣贤书,但自打在学堂时,一手字画便颇得夫子赏识,这两年他更是潜心钻研此道,于一年前在北阳镇开了青玉轩这个书画铺子,起先倒是没什么人关顾,而后青玉一幅百花图得一富商赏识,自此名声大震,青玉坊的名号才算是打了出去。
他笑眯眯收了钱,算盘打得噼啪响,仔细算了下入账,更是高兴得两眼弯弯。
“青玉。” 正是开心着呢,一道温和的声线从外传来,林景云一身绯紫锦袍,翩然进内。
林青玉喜笑颜开,“哥!” 说着亲昵地粘上去,把着林景云的手臂往里屋走,滔滔不绝讲着今日发生之事,末了,又撒娇道,“前几日有客人想要买哥哥的字呢,哥哥什么时候再给我写一幅?”
林景云亲密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小财迷。”
林青玉坦然道,“如今我才知道原来赚钱这样快乐,我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守在这里,也好哗啦啦地入账呀。”
二人说说笑笑进了屋。
林景云做起了林家的老本行,依旧从事米店生意,不到两年,风生水起,如今也是北阳镇一响当当的人物,就在今日,还有媒婆偷偷找林青玉说媒,林青玉拿这事情打趣兄长,“北阳镇倾心哥哥的人还真是不少,我若是应承媒人,她给我这个数呢!”
说着,林青玉比起了八个手指头。
林景云难得地瞪他一眼,拿手去捏林青玉的鼻子,林青玉不躲,哎呀哎哟地叫着,林景云笑道,“怎么,你是真想我娶亲不成?”
林青玉眨眨眼,摇头晃脑,“这可不成,哥哥喜欢的是男子,怎可去祸害女子呢,依我看,祸害我一人足矣。”
林景云忍俊不禁,自打林青玉开了铺子后,是越来越巧舌如簧了。
兄弟二人在里屋用了午膳,又同寝睡了半个时辰,这才是继续忙碌午后的事务。
送走兄长,林青玉琢磨着到附近的烧鸡店买两只鸡今晚加餐,他如今也是有小金库的人,但吃过苦后,就不如从前那般大手大脚了,只是在吃食上仍很是善待自己。
路过街头,瞧见个卖绣品的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心生怜悯,将那小姑娘的绣品全部买下,也才二两银子,林青玉多给了点碎银,那小姑娘就高兴得直向他道谢。
他提着一篮子的绣品,心里不由得也跟着开心起来。
正是起身,忽而瞥见街头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林青玉如遭雷劈,大脑尖锐一疼,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反应,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那身影而去,可等他到了街头,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捂住隐隐作痛的心口,那身影,分明是......
两年了,整整两年,他都没能放下,林青玉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顿觉眩晕,他暗暗咬了下牙,不得不接受魏临早已不在这人世的现实。
想必是他思念成狂,眼花了罢。
再没有了买烧鸡的心思,林青玉提着一篮子绣品回家。
两年前,贺棠在北阳镇购置了处私宅,几人便在此落脚。
林青玉站在门前,不愿让其余几人担心,强行打起精神,笑着入府,“我回来了!”
先看到的是楚衍,楚衍如今开了家镖局,自个却不走镖,只在幕后当老板,知晓林青玉贪食,闲来无事就待在家中研究厨艺,现在厨艺越发精进,林青玉没事就会缠着他下厨,贺棠因着事务繁忙,好几次看林青玉如此粘着楚衍,都气得牙根发痒。
“林老板,” 楚衍笑着迎上来,见到林青玉手中的篮子,揶揄道,“今日又在哪个摊子前留情了?”
林青玉瞪他一眼,将篮子塞到楚衍手中,“送你的。”
楚衍好笑道,“这个月,你已送了我七把折扇,八个陶罐,十双草鞋,我看看这又是什么。”
他打开来一看,不说话了,林青玉反而好奇起来,凑过去瞧,只见篮子里除了几条手帕外,竟还有两条大红绣花肚兜,楚衍挑起肚兜,皮笑肉不笑道,“这就是你送我的?”
林青玉闹了个红脸,“怎么,怎么还有这东西啊!”
两人说话间,林景云和贺棠也已经回府,贺棠一见林青玉,就冲上来抱住,“可累死为夫了,快让为夫亲一个。”
楚衍的手挡住贺棠要亲上来的嘴,刺道,“你是个小妾还差不多。”
眼见二人又要争执起来,林青玉连忙睁开贺棠的怀抱,跑到林景云身边,啧啧道,“反了你们,再敢多嘴,全部休了。”
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实在可爱,几人一对视,都不由得大笑起来。
一时间,府内皆是欢快的笑声。
府外,夕阳如血,有一布衣男子站在街道,高大身影定定站着,他面容冷峻,带着些许茫然,像是经过极为痛苦地挣扎,才猛然张了张嘴,发出沙哑的声音,“青玉,林青玉......”
第96章
夏日最是瓢泼大雨时,林青玉出门时还晴空万里,走了不到两刻钟,豆大的雨就往下砸。
他不得不跑到屋檐下避雨,暗暗后悔今日没有乘坐马车出门,眼见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林青玉就跟附近的小摊贩谈起天来。
他开了铺子后,与人交往是越发圆滑,起初还会因为各式各样的奇怪客人而生气,久而久之,便学会了收敛脾性,毕竟那些可是他的财神爷,他绝不能得罪了才是。
小摊贩也是极为热络的人,林青玉跟他买了个酥饼,看着不断往下坠的雨水,忽而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他不甚在意地抬头去看,眼瞳骤缩。
只见雨雾朦胧里,站着一个执伞的高大青年,青年穿着白色素袍,犹如梦中来,林青玉如遭雷劈,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不得不伸手揉了两下眼,才发现那人是真真实实站在自己面前。
林青玉骇在原地,眼前之人,分明长得和魏临同样的容貌,他再顾不得这暴雨,丢了酥饼,唯恐慢一步魂牵梦萦之人就会消散在自己眼前,靴子踩在水坑里,溅起的水珠濡湿衣摆,林青玉不管不顾,在大雨中奔向魏临,他想要伸出双臂拥住日夜思念的人,却怕一触碰就会把眼前人驱散。
魏临神情似有些惊讶,林青玉来到他眼前,浑身抖个不停,离得近了,他发觉魏临看他的眼神虽炙热,但亦透着些许陌生,林青玉感觉到滚烫的泪水混杂着雨滑落,他伸出抖动的双手,痛得微微弯下腰去,“魏临,魏临,是你吗?”
魏临却没有伸手来拥抱他,只是将油纸伞往前递,将他也撑在伞下,魏临冷峻的脸闪过些许痛苦,他拧着眉,打量着被大雨淋湿的林青玉,慢慢地略显疑惑地问,“你就是,林青玉?”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林青玉再难忍悲痛,他不管眼前的魏临有些怪异,猛然伸手将魏临牢牢抱住,他抱着魏临大哭起来,“魏临,是我,你来看我了吗,我好想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魏临.......”
他仍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不然消失了两年的魏临,为何会凭空出现在他眼前,林青玉只想抓住这片刻时光,将这两年的思念与痛苦宣泄出来,他哭声悲恸,竟比这雨声还要惊人,反复念叨着,“魏临,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魏临只觉心口像被凿开了个大洞,脑袋剧烈疼痛起来,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控制身体的本能反应,丢了纸伞将怀中人紧紧拥住。
恍惚间,他似乎记起也曾有这么一个大雨天,他和谁分别,那种痛彻心扉,毕生难忘。
他忘了太多,得想起来,这两年兜兜转转丢失了自我,却仍追寻着本能来到南方,直到想起林青玉这三个字。
——
魏临是在一处茅草屋醒来的,照顾他的是一对老夫妻,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像吞了烙铁,疼痛难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仍记得很多事情,却并不清晰,记得他是大明朝的佞臣,被大火困在了一个深夜,是曾救助的亲卫换上他的衣物替他赴死,又有心腹拼死送他从魏府的密道逃走,其余的,竟是绞尽脑汁都无法回忆,他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人,也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