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游有些不安,又不敢贸然再跟秦钩提。
他犹豫了两三天,害怕是秦钩忘记了。
正殿里,秦钩一如往常地奏折,享受着扶游小心的偷看。
他早已经忘记自己跟扶游说过什么了,只是觉得扶游傻乎乎的。
他放下竹简,扶游连忙掩饰地转回目光。
秦钩问道:“你在看什么?”
扶游想了想,还是诚实地说了:“你是不是忘记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确实忘记了。
秦钩顿了一下:“我自有安排,你放心。”
“嗯。”扶游不情不愿地应了,可是他上次也是这样说的。
直到登基大典暨帝后大婚的前一天晚上,扶游还是没有看到秦钩有下什么旨意。
这天晚上,扶游又一次忍不住问他:“秦钩,你答应过我的。”
“嗯,我知道。”秦钩在他身边躺下,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扶游推了推他,还想再说话,就被他拽住胳膊,放平下来。
“睡觉。”
“可是……”
“不要吵。”秦钩没什么耐心了。
次日一早,天色蒙亮的时候,秦钩就起了床,扶游察觉到他起来了,也连忙迷迷糊糊地跟着坐起来。
“秦钩,你答应我的。”
秦钩还是那句话:“嗯,我知道,等我从登基大典上回来,我有安排,你会满意的。”
扶游还想说话,却被他按了一下脑袋:“你不用起这么早,再睡一会儿,晚上有事做。”
“我……”
“睡觉。”
秦钩强硬地掐住他的下巴,拨了一下他的下唇,然后拿出一颗白色的药片,递到他唇边。
“秦钩,你是不是骗我的?”
见他不吃,秦钩就直接把药片塞进去了,还抬了抬他的下巴,让他咽下去。
药力渐渐起效,秦钩把他放回床上,给他盖上被子:“不要胡闹,我晚上再回来找你。”
扶游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隐约看见秦钩披上礼服离开的背影。他终究敌不过药力,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他又被骗了。
扶游想,秦钩说的没错,他真是太蠢了。
*
扶游梦见自己得了秦钩一句“你放心”,就兴高采烈地跑去跟晏知说的场景。
太蠢了,实在是太蠢了,他怎么会相信秦钩的话?
扶游在梦里哭得泪流满面,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秦钩喂给他的药,药效还没过,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勉强支撑着站起来,披上衣裳,要到外面去看看。
侍奉的小太监很快就上来扶住他:“公子?”
扶游朝他摆摆手,挣扎着走出去,然后就被崔直拦住了。
“扶公子,陛下让老奴留在这里,等公子醒了,给公子送点东西。公子先看看吧。”
扶游挣不开,只能被按着坐在榻上,小太监给他披上衣裳,崔直让十来个侍卫,把几个大箱子抬上来。
崔直像献宝一样,打开箱子:“公子看看,可还喜欢?”
光彩夺目,稀世奇珍。
扶游看着这几箱东西,却悲从中来。
他想哭,可是看见崔直期待的表情,仿佛他应该高兴,于是他又扯着嘴角笑了笑。
可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就是秦钩说的“你放心”。
他一开始就没想换人,答应他也只是情迷时的一时意乱,后来安排的,也只是他以为能哄好小黄雀的事情。
他以为这些东西就足够了。
扶游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撑着手站起来,大步冲上前,随手抓起一把金银,就把东西摔在地上。
被困住,三年来,他都被这种东西困住了。
崔直连忙按住他:“扶公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扶游哭哭笑笑,最后却只道:“您老能不能带着人退出去,我想一个人再睡一会儿。”
“这……”
崔直显然不太放心,可是他犹豫的时候,扶游看起来又不太好了。
“求你了,我只是想一个人……”
“好好好。”崔直连忙答应了,催促着众人出去,临走时,还嘱咐道,“扶公子有事情就喊我。”
扶游点了点头。
在崔直也离开之后,扶游抹了把脸,拢了拢衣裳,推开窗扇,从窗户爬出去,又从后殿溜走了。
他的手脚还是没什么力气,走起路来也不稳当,跌跌撞撞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
*
日出东方,扶游被侍卫拦在最外面,远远地望着,只能隐约看见玄色礼服的帝王手执镇圭,一步一步登上高处。
扶游看不清站在下面的臣子们,于是他去问侍卫:“请问您,陛下新立的皇后是……”
侍卫原本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他不回答,扶游就要往里闯。
侍卫抽出长刀:“除了晏家大公子,还能有谁?不知道你是哪宫的宫人,别在这里犯傻,你再犯傻,格杀勿论!”
早该料到是这样,但扶游还是愣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尖,回过神,匆匆跟侍卫道了谢:“我知道了,多谢您。”这时候,秦钩好像察觉到他来了,稍稍偏过头,朝他这里投来一瞥。
可是扶游低着头没看见,转身就跑走了。
秦钩骗他。
或者说,秦钩一开始就没有答应他什么。
那句“你放心”,从一开始就是秦钩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但是会补偿他的意思。
至于秦钩的补偿是什么,用脚后跟想都知道,是金银,是珠宝。
秦钩没有答应过他什么,是他自己会错了意,还害了晏知。
他错了,大错特错,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三年前就错了。
*
扶游心里闷得很,不想回养居殿,回去就得看到那几箱破东西,他就自己一个人,迷路的小松鼠似的,到处乱撞。
不知不觉间,到了一个破落的宫殿前。
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妇人,蹲在屋檐下,挑出米瓮里的石头。
扶游站在门前,老妇人抬起头,看见是他,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蠢货。”
扶游没有说话,只是走进去。
这个老妇人就是刘太后,把持朝政许多年的刘太后。
她从前最喜欢说扶游是蠢货,每次看见他,都要说一次。
扶游在她身边蹲下,帮她挑石头:“我没有地方去了。”
刘太后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反倒不好意思再骂他了:“小笨蛋,怎么了?”
扶游摇摇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刘太后又问:“扶游,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老爱骂你?”
扶游又摇头,刘太后道:“你就是宫里最蠢的一个,旁人留在宫里,都是为了权势、为了家族,你呢?你留在宫里,因为喜欢?为了感情?”
“你不是笨蛋,谁是笨蛋?骂都骂不醒你,我每次见你,都恨不能直接把你赶出去。”
扶游低着头:“……我已经知道错了。要是三年前,家里人也能这样骂醒我就好了。”
刘太后听见这话,倒是不说话了。
她知道,扶游家里人都没了,只有一个伯父,那个伯父也是靠不住的,否则三年前也不会把年仅十五岁的扶游推出来做采诗官。
知道扶游要留在宫里的时候,他还欢天喜地的,千叮咛万嘱咐,要扶游一定小心侍奉。
扶游拨弄着米粒,几乎要把头埋进米瓮里,闷闷道:“我又不是世家公子,我又没见过很多人,我又没有很好的父亲和兄长,很多人都对我不好。在这么多人里,我一直以为,秦钩是对我最好的。”
“可这只是我以为而已,秦钩是天底下最恶劣的人,我被他骗了,我还把朋友给害了。我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但凡被好好对待过,都不会以为秦钩很好。
只有从来没有被优待过的笨蛋,才会觉得秦钩是最好的人。秦钩只是给了他一颗又凉又辣的糖,他就不顾一切地跟着跑了三年。
刘太后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米瓮里拽出来:“别把眼泪弄进别人过冬的粮食里。”
“对不起。”扶游抬起头,满脸是泪,“我是笨蛋,我是天底下最笨的笨蛋,我怎么会以为秦钩是个好人?他不是好人,他是个疯子……”
第13章 成亲【双更】
13
扶游花了三年时间才明白。
秦钩本性恶劣,喜欢对他来说,就是嘲笑、贬低和戏耍,或许还有敷衍和欺骗。
原本就出身不好、没有得到过旁人太多优待的扶游,一开始把他看做是天底下对自己最好的人,把嘲笑当做玩笑,把戏耍当做玩闹。
他就在日复一日的嘲笑和贬低里消沉下去,在秦钩忽冷忽热的对待里,汲取少有的爱意,以为自己很幸运。
终于,在不止是自己,还有最亲近的兄长都受到秦钩的恶劣对待之后,迟钝的扶游才醒悟过来。
原来秦钩一点都不好。
扶游不喜欢他了,一点都不喜欢他了。
蹲在他身边的刘太后摸了摸衣袖,没找到手绢,只能摸摸他的脑袋:“别哭了,我又不会哄小孩。”
扶游抱着米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颊通红:“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刘太后拍拍他的背:“好了好了,不要哭,不要哭,你还年轻,等从宫里出去,还有好几十年呢。”
扶游抹着眼泪,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我出不去了,秦钩不让我走,我已经写了折子,可是他不准,他说我在闹,还在半夜的时候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夹住我的舌头。他说,要是我再想走,他就拔掉我的舌头,打断我的腿……我出不去……”
刘太后哽了一下,叹道:“他对属下不是挺好的嘛,怎么单单对你这样?”
“我不知道,是我先招惹他的,可是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可是他不肯放过我,连我身边的人都……我最近都不敢跟别人说话,秦钩会迁怒他们,晏家就是被我连累的,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努力去求情了,可是秦钩骗我,他让我放心,但是……”
刘太后对晏知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和扶游有关,更不知道,扶游竟然害怕到不敢和别人说话。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苦闷烦恼都憋在心里,扶游终于找到个人可以说话,可是哭得厉害,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的。
“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刘太后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进厨房,冲了碗热乎乎的糖水给他喝。
扶游蹲在屋檐下,双手捧着碗,一边喝,一边哭。
他喝完一大碗糖水,才慢慢地缓过来。
刘太后坐在他身边,指了指对面的屋檐:“你还是快点回去吧,有人找过来了。”
扶游揉了揉哭得通红的鼻尖,平复好心情:“我知道了。”
他把碗还给刘太后,站起来,朝她行了个礼。
刘太后被他气笑了:“你傻了?我已经不是太后了。”
扶游垂下眼睛:“习惯了。”
他转身要走,刘太后却又喊住了他:“扶游,等一下。”她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在行宫的时候,这是不是你拿过来的?”
扶游点点头:“嗯,可是我跑掉了……”
刘太后笑了一下:“可是这宫里除了你,谁还会做这种蠢事?”
扶游低头。
“要是旁的人,早就拿着东西到皇帝面前谢罪了,你还给我拿过来。”
“只是一块玉佩而已。”
“是啊,只是一块玉佩。对我来说,是家里人留下的唯一信物,对多疑的皇帝来说,又不知道是什么了。”刘太后把东西收起来,“你没事还是不要过来了,省得连累你。”
“我今天只是随便走才走过来的。”扶游扯着嘴角,笑了笑,“没关系,反正秦钩也经常迁怒我身边的人。”
刘太后害怕会连累他,他恐怕也会连累刘太后。
都差不多,反正他们两个都差不多,已经没什么可以被拿来威胁的了。
*
扶游从刘太后宫中出来的时候,远处的鼓角声已经停了。
应该是祭天结束了,接下来秦钩还要移驾紫宸殿,接受群臣叩拜。晚上还要去怡和殿,大宴群臣。
难得秦钩不得闲,扶游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瞎逛,不用和他待在一起。
扶游在宫里逛来逛去,连午饭都没吃,就是不想回去。
如果说整个皇宫是一个巨大的牢笼,那么养居殿就是一个小一些的笼子。
同样是待在笼子里,他情愿待在不那么小的笼子里。
傍晚时分,扶游从后殿偏门回了养居殿,还是没回房间,就在后殿那棵梅花树下坐着,往树洞里投一个石头。
他靠着树干,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
就隔着几堵墙,养居殿门窗大开,门窗外涌入的寒风将暖意吹散,艳丽的红绸随着狂风乱舞,纠缠在一起。
秦钩还穿着祭天的礼服,盘腿坐在案前,面色阴沉得要滴水。
分明是普天同庆的大喜日子,侍奉的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放轻了,都怕惹恼了他。
而秦钩抱着手,目光紧紧地盯着门外。
他在等扶游回来。
跟着扶游的暗卫说了,扶游终于从偏门回来了。
秦钩像猛虎一样眯了眯眼睛,眼神里都是极度危险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