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秦钩绝没有想过,他会喜欢一个古典至极的小公子。
他那时候连古代是什么都不知道。
秦钩回过神,收回目光,把马牵到一棵枯树下,给它喂点草料。
毕竟等一会儿他死了,扶游还要骑着马回去,得让马好好休息。
他盘腿坐在枯树下,一只手举着草料,一边看着扶游。
他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谁也怪不了。
怪只怪他刚愎自用,自作自受。
他太自负,以为自己绝不会喜欢上扶游,后来喜欢了,也绝不肯承认,更不肯在扶游面前低头。
如果一开始就不吃那种药,如果一开始不要欺负扶游。
阻碍他的不是控制中心,而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自负。
就算他在末世没学会该怎么喜欢一个人,可扶游明明已经教他了,他就是不肯学。
不知不觉间,马匹吃完了他手上的草料,啃了一下他的手,叫他吃痛回神。
秦钩收回手,从水囊里倒出水洗手,然后走到扶游那边,拿了块巧克力给他。
“给你吃。”
扶游转头看他,却没有接,秦钩便把巧克力用油纸包好,放进他的书箱里。
“我只有这么点东西了,想要留给你。”
“以后我把控制中心和小世界的联系全部切断,你就不再是任务者,也吃不了巧克力了,我把积分全部换成巧克力,你慢慢吃。”
“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缠着你,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我很着急,想要快点求你原谅,结果还没成功。”
秦钩从喉咙里发出低沉得带着哭腔的呼噜声:“我好喜欢你,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背着扶游的书箱,因为人过分高大,书箱在他背上,小小的,看起来十分滑稽。
他最后呼噜了一声,然后忽然抬起手,一把将扶游抱进怀里。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他只能抱扶游最后一次了,就算扶游生气,他也不在乎……
秦钩低头看见扶游的脸,慌忙就松开了手。
扶游真生气了,他还是很在乎的。
“我都快死了。”秦钩小声说。
他鼓起勇气,捧住扶游的脸,低下头。可扶游还是那样波澜不惊地看着他,让他没由来有些慌张。
秦钩瘪了瘪嘴:“我都快死了,都不行吗?”
扶游看着他,眼里没有什么光:“我没有想让你死,我只是……”
“我知道。”
秦钩最后也没有亲下去,而是后撤半步,在扶游面前单膝跪下。
他见过末世的上流社会的礼节。
他牵起扶游的右手,把白色药片交给他,让他拿着。自己则低下头,亲吻他的手背与指节。
扶游就站在原地,低头看着他,随他摆弄。
在他要从扶游的指缝里衔走药片的时候,扶游却忽然把手收回,一扬手,把药片丢掉。
秦钩低着头,面上又哭又笑,扶游对他还是有反应的。
不过所幸他还有五片药片,他重新拿出一片新的,放在扶游的手里。
扶游不肯接,反复几次,扶游收回手,手在半空中停顿许久,最后摸了摸他的脑袋。
秦钩仍旧低着头,活像是一只小狗,把脑袋凑到他的手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捧起他的手,又碰了碰他的手背。
他犹觉不足,握着扶游的手,捏着他的指节,像小狗磨牙一样,碰了碰他的手指。
吻手礼当然不够,秦钩无师自通,用了“啃手礼”。
像是要在他的手上留下印记一样。
“扶游,你最后看我一眼。”秦钩握着他的手,把药片塞进他手里,低声道,“求你了,我自己不会吃,扶游,你喂我,你喂我的东西我全都吃。”
“你……”
扶游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转头看去,只见马蹄扬起烟尘四散,为首的男人披着银甲,跨着枣红的骏马,从烟尘里狂奔出来。
晏知显然是带着人找了他一夜,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得很。
他看见扶游,原本无光的眼睛亮了一下,喊了一声:“扶游!”
晏知大喊道:“别动!站在那儿别动!”
他是看见扶游与秦钩之间古怪的场景,害怕秦钩对他做些什么,所以这样喊。
可是扶游喊了一声“兄长”,不自觉就朝他那边走了一步。
他走开一步,便把手从秦钩手里抽出来了。秦钩原本是捧着他的手的,来不及抓住,他就看见扶游的手从他面前滑走了。
晏知在十来步开外的地方翻身下马,朝扶游跑去。
正巧这时,扶游迈出去的那一步踩在了不太牢固的流沙上,他脚下的沙丘忽然塌了半边。
扶游没站稳,连喊都还没喊出声,就直接掉了下去。
秦钩没能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晏知把人给接住了。
沙粒像雨水一样落下来,晏知紧紧地把扶游抱在怀里,弯着腰,用肩背帮扶游挡去沙粒。他抱着扶游,往外面一滚,就逃出这片不太稳定的沙漠。
秦钩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动不动。
直到沙丘塌到了他的脚下,他才回过神。
他抓出那五颗白色药片,随手丢掉。
用不着了。
他在吃醋,他在恼火,情绪起伏太大,他可以直接死了。
这样想着,一股铁锈味就从他的喉咙涌上来,秦钩吐了一大口鲜血。
在混乱之中,扶游回头看他。
秦钩仿佛看见他哭了,流了泪,但又觉得应当是自己看错了。
扶游应该不会为他哭。
他实在不是一只很好的小狗,既没有给主人带来快乐,也没有给主人带来温馨。
*
控制中心里,检测到秦钩的生命体征开始消散的管理员们,开始欢天喜地地庆祝。
“死了死了,阎王终于要死了!”
“太好了,我手底下的人终于有出头之日了。阎王在的这段日子里,简直是度日如年,他就跟垄断发展似的,见人就杀,我都怕他有一天杀疯了,把我们都给杀了。”
“别提了,费老大劲了,那些药都能毒死好几头大象了,他愣是吃了这么多都没死,简直是……”
“别高兴得太早,死了一个阎王,还有另一个呢。那个叫扶游的,真不愧是和他适配度百分之百的,就是手段温和些,其他地方简直和阎王一模一样,谨防他变成第二个阎王,马上发件给假皇帝,让他杀了扶游,马上定新规则,以后绝不能再有这样的先例……”
这人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嘭”的一声,厚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秦钩挽着长衣袖,扛着惯用的铁棍子,站在门口。
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浴血修罗,一路杀到控制室门前。
他蓬头垢面,脸色铁青,双目通红,嘴角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秦钩扬手一挥铁棍,铁棍狠狠地砸在门上,把要去拉警报的管理员震慑住。
“全部抱头蹲下。”他大步上前,从一群人中间穿过,到了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控制面板前面,冷声问道,“扶游的小世界是哪个?”
一个管理员抬起头,颤颤巍巍地指了一下一个方向。
下一刻,那个方向的控制面板就被秦钩砸烂了。
他用的永远都是最原始的办法。
没多久,一个管理员一个猛扑上前,拉到了警报,一群机械人冲进来,把发疯的秦钩按在地上。
秦钩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把整个控制室的地板都染红了。
主控面板上,一颗尘埃似的小星星,正在脱离大片星云群,往远处游离。
*
地动山摇,扶游被晏知死死地抱在怀里,面前是黄沙漫天。
扶游努力睁开眼睛,隐约看见那堵空气墙像玻璃一般,破碎消失。
这场飓风持续了很久,晏知始终紧紧地抱着他,带着他往外围跑,用血肉之躯帮他挡着沙粒。
等到风平浪静,劫后余生,扶游回过神,才看见晏知的手上背上都是沙粒划出来的细小伤口。
扶游愣了一下,然后抱住他:“兄长……”
晏知舒了口气,淡淡道:“别再乱跑。”
扶游抓着他的衣袖,低着头哽咽道:“对不起,哥,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
晏知扶住他的脸,抹去他脸上的眼泪与脏污,原本想问他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与此同时,被彻底制服的秦钩变回兽形,被投进禁闭室。
控制中心关上门之后就不敢再进来,于是他们想了个好办法,直接把这个禁闭室和控制中心切割开来,把禁闭室抛进宇宙深渊里。
反正秦钩命不久矣,很快就会死了。
就算他体质特殊,能活下来,宇宙那么大,他也找不回来了。他用尖利的爪子在墙上划下一道,这是他被主人丢弃、在深渊里流浪的第一天。
流浪的第五天,小狗蜷在地上想着主人,身上疼得厉害,像是被人打断了骨头。
流浪的第十五天,小狗趴在地上想主人,一遍又一遍地想,只是想想,身上就不疼了。
流浪的第三十天,今天是月圆之夜,或许是禁闭室靠近了潮汐起落的地方,小狗感觉好多了,一点都不疼了。
流浪的第六十天,禁闭室飘进了深渊缝隙里,卡住不能动弹。
第一千五百零九天,禁闭室的墙壁都是狼爪子抓出来的痕迹,嗅觉依旧灵敏的小狗在寻找空隙刻字的时候,忽然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他爬起来,趴在禁闭室的铁栅栏前,看见一颗银蓝色的小星球,正从他面前飘过。
凑得那样近,就像是从他鼻尖前面飞过一般。
小狗的尾巴不自觉就摇了起来。
*
五年之间,时局大变。
西北地动,西南王死在沙暴之中,不见尸骨。
假皇帝收到控制中心的命令,刚要下旨处死扶游,刘太后与刘将军趁机发动宫变,将皇帝囚于行宫,独掌大权,处死扶游、追究西南王死因的事情也就搁置了。
刘家彻底当权,各个世家蠢蠢欲动,同是世家,凭什么刘家能够凌驾于他们之上?
刘太后思量再三,最终决定大肆封王,七姓五贵,十二个世家全部封王,各有封地,淮阳江家,西北晏家,皆为王侯。
皇帝以为尊,铸九鼎以为天命,在京刘氏与分封的十二世家共辅之。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就是个空壳子,真正掌权的还是刘家。
不过刘太后此举,还是给世家留足了面子,也换来了一时的稳定,尽管十来个王侯之间常有摩擦,小小战争,不算什么。
三年之后,不甘心大权旁落的假皇帝仿照前世秦钩的做法,在行宫发动了又一次宫变。
结果——
他失败了。
他空有秦钩的基础数据,却没有像秦钩一样经历过几百个小世界,更没有扶游帮他,他又一次失败了。
刘太后很是无奈,正巧这时,西北犬戎进犯,诸侯王集结军队抵抗,而刘太后干脆把皇帝弄出去御驾亲征。
她已经在物色新的、更听话的皇帝了。
御驾亲征、为国捐躯,这个死法对皇帝来说还不错。
这天傍晚,西北边境。
大夏刚和犬戎结束了一场大仗,战场上尸山血海,一片狼藉。
穿着破烂的秦钩拄着一节枯木,步履蹒跚地从远处荒漠中走来。
他刚刚掰断了禁闭室的铁栅栏,结束了几千天的流浪,抓住时机,回到了这里。
只是他还不太清楚现在的状况,现在是谁在跟谁打仗?
看尸体的装扮,好像是草原部落和中原人。
这时,远处战场上传来呼喊声。
“陛下?陛下?”
假皇帝在打仗?还把人给打没了?
这是哪里来的废物?秦钩皱眉,拄着枯木走上前。
不远处的侍卫们看见他,松了口气,快步上前:“陛下!陛下没事就好。”
他们把秦钩认成假皇帝了,他们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秦钩清了清嗓子,摆出从前的模样来:“免礼。”
众人都疑惑他怎么打个仗把自己打成这样,秦钩倒是泰然自若,连解释都不解释,就要回营地去。
众人不自觉就往后退开,给他让出路来。
秦钩抬起脚,刚要向前走去,却忽然定住了。
扶游。
扶游背着他的书箱,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笔,正记东西。
他长大了一些,是一向温和的模样。在战场上只穿了一身青竹颜色的素衣,格格不入,头发挽起来,还没束冠,髻上插着两三支笔。
没多久,披着盔甲的晏知就到了。
他走到扶游身边蹲下,脚步无声,也没开口打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写。
忽然有个没死透的犬戎人从尸体堆里站起来,晏知手起刀落,就把敌人给解决了。
鲜血溅在扶游的竹简上,他抬起头,看见晏知,眼睛亮了一下,唇角晕出笑意,喊了一声:“哥。”
晏知问道:“写完了?”
扶游摇头:“还没有。”
“那你写。”
“好。”扶游又低下头去写字。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收回手:“写完了。”
听他这样说,晏知才站起身,把他扶起来。扶游站在原地跺脚,蹲久了,脚有点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