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第一天,我很想很想你,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彻底自由了,不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我难过一点点,但是我又不希望你太难过,影响到身体。”
“漂流的第二天,我还是很想你,还是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害怕你会很快就把我忘记了,可是又怕你想到我就要生气。”
“漂流的第三天,很想你……”
一直到漂流的第十八天,扶游确信他在拖延时间,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秦钩,你可以讲重点吗?”
“我小学没毕业。”秦钩理直气壮,“我抓不住重点。”
扶游直接站起来,提起书箱,秦钩赶忙抱住他的腿。
“会了会了,会抓重点了。”
扶游重新坐下。
“漂流的第二十九天,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分开的前一天,是月圆之夜,过了二十九天,又是月圆之夜。禁闭室好像飘到了离月亮很近的地方,我恢复了一点精神。我是狼人,狼人就是这样的。”
“嗯,然后呢?”
“漂流的第三十天,我很想你……”
扶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秦钩立即闭嘴。
“第六十天,禁闭室掉进时空缝隙里。从这天开始,我身边的东西,全部都静止了。铁门不会生锈,我身上的伤口也不会腐烂,但我依旧保持每天都爱你和想你。”
扶游放在腿上的手指动了一下,却问道:“也不用吃饭吗?”
秦钩笑了笑:“不用,我本来也饿得不行了,靠体质撑了六十天,时间静止之后,我就不用吃东西了。”
扶游又问:“你是怎么计算时间的?”
“我用爪子在墙壁上划一道,代表一天。”秦钩搓了搓自己的手,“爪子都差点磨平了。”
扶游低着头,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又问:“后来呢?”
“后来,第一千五百零九天,你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好好说话。”
“我闻到了你的气味,我是小狗嘛。”秦钩终于忍不住,在扶游面前露出自己扫帚一般的大狼尾巴,尾巴缠到扶游的腿上,蹭了蹭他,“扶游,我形态不稳。”
扶游把他的尾巴扒开,秦钩自己抱着尾巴。
“那时候我也在想办法逃脱了,正好你出现了,我就打破禁闭室……”
“你直接出来了?”
“我用爪子在上面划了五年,全部都划满了,禁闭室的墙其实很脆弱,我一拳都打开了。”秦钩无辜地举起拳头,“没有用太大的力气。打破禁闭室之后,我就出来找你了。”
“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前几天才过来,远远地看见你在写字,结果又听到他们喊你定王王后,定王是谁?”
“是兄长。”
“那你现在是王后吗?”
“不……”扶游转头看他,“一开始说好的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秦钩乖顺低头:“扶游,你问我。”
扶游继续问:“原先那个皇帝去哪里了?”
“啊?我没见到啊。”
“说实话,我知道和你有关。”
秦钩实在是不愿意在扶游面前暴露自己“杀生”的事情,思考了一下,道:“放生了。”
扶游挑了挑眉,显然不信。
他当是鸡鸭牛羊呢,还放生。
扶游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报废了。”秦钩重新回答,“数据假人的使用年限本来就不长,如果要继续使用,就需要一直维护,可是控制中心没有维护他,他就报废了。”
这个说法还算正常,扶游应该相信了。
扶游点点头:“好。”
秦钩抬头看他:“扶游,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扶游正经道:“我觉得控制中心和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斩断联系。”
“不会的,我当时把控制面板砸得粉碎。”
“这五年来我一直这样觉得,我觉得我身边很多人的命运,依旧在被摆布。”扶游看向他,“我想问你,前世兄长是不是称王了?”
“扶游你在为难我。”秦钩也正色道,“我根本不记得除了你之外任何人的事情。”
“前世刘将军很早就死了;兄长称王了;怀玉没能活过二十五岁。而我死在了十八岁。”扶游道,“这一次,刘将军在两年前的冬天忽然大病一场,身体变得很不好;兄长又称王了;怀玉的身体也在变差,而我——”
“我在十八岁那年,生了三场大病,在采诗途中分别遇到三次山洪爆发和野兽袭击。那一年我根本不敢站在高楼上,因为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告诉我,跳下去,快跳下去,马上就要结束了。”
秦钩一听这话,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站起来就抱住扶游。
“扶游,你没事吧?”
“十九岁的生日一过,那些声音就全部消失了,我也没有再生病,更没有遇到野兽了。”
秦钩松开他,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似乎要确认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没有受伤吧?”
“没有。”
秦钩磨了磨后槽牙:“我看控制中心是活腻了,扶游,你别怕,我马上动手,把事情都查清楚,如果还有控制面板,我肯定把它砸烂。”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知道。”秦钩低头,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你只是找不到可以说这件事情的人。”
扶游哽了一下,对,他说的没错。
在秦钩回来之前,知道控制中心的人,只有他和那个假皇帝。
假皇帝要杀他,他不可能去找假皇帝说。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他们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扶游也害怕,万一控制中心真的还控制着这里,他贸贸然把事情说出去,会连累其他人。
所以他一直把这件事情藏在心里,自己百般揣测、万分煎熬,不知道头上悬着的刀剑什么时候落下来,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直到秦钩回来。
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这个世上的天生一对。
秦钩抵着他的额头:“我以前也这样,找不到人说话。”
扶游要推开他:“好好说话。”
“是。”秦钩又在他脚边坐好,还鼓励他,“扶游,做得好,训狗就是这样。”
扶游深吸一口气,又道:“你别阴阳怪气地说话。”
“好。”
看来他的命令很管用。
正巧这时,侍从在外面通报,语气有点急:“陛下,定王求见。”
扶游看了一眼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他不知不觉间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连忙站起来,提起书箱要走,还没迈出去一步,他就发现自己的衣摆被人压住了。
秦钩坐在地上,举起“两只前爪”,一脸无辜。
扶游把衣摆收回来,对他说:“我要先回去了,控制中心的事情也只是我的怀疑,没有一点头绪,还要再从长计议,你暂时不要……随便行动。”
秦钩笑了笑:“我知道了,都听你的。”
这时候,候在外面的晏知实在是按捺不住,直接掀开帘子闯进来了。
秦钩还坐在地上,抬眼看了他一眼,晏知迅速弯腰作揖:“臣失礼了,扶游久去不归,臣担心他不经意间惹怒陛下,特来请罪。”秦钩笑了笑:“没有的事,看他好看,就多留他说了两句话,定王不用担心。”
他转过头,朝扶游挥挥手,乖巧道:“扶游明天见。”
扶游也朝他作揖:“小臣告退。”
和扶游说了这么久的话,还靠得很近,秦钩心满意足,只是看着扶游离开的背影,也满心欢喜。
五年,他对扶游的喜欢不减反增。
他在这五年里也学会了忍耐。
扶游不喜欢他靠得太近,也不喜欢他自说自话。
他忍耐着,像刚刚那样就很好。
*
这些天,军营里有古怪的传言。
说陛下看上了定王的准王后,还把人拉到帐篷里去了。
定王跑去要人,陛下还没皮没脸地跟人家约好了明天再见。
惊世奇闻。
不过近来秦钩刚刚大败犬戎,在军中风头正盛,也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说这些话。
没多久,秦钩就倨傲地翘着脚,在帐篷里和犬戎人签了和约。
在扶游拿着竹简进来的时候,他立即放下脚,坐得端正。
签完和约,便要班师回朝。
扶游也要离开了。
他本来就是过来写史书的,仗打完了,他也要离开了。
秦钩故意问他:“你不留下来做晏知的王后?”
扶游懒得理他。
秦钩心里有了底,又问他:“扶游,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帮我。”
扶游看向他:“你先说。”
“过几天月圆,我恐怕要变成狼,你能不能帮我遮掩一下?”秦钩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要是被发现,会被他们弄死的,到时候你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扶游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后一句话大可不必,你的命比任何人的都硬。”
秦钩哽了一下,心想是没戏了。
果然,扶游站起来,转身离开。
*
秦钩只能自己去找度过月圆之夜的地方。
他在草原上找了个离营地很远的土洞,把里面刨干净,铺上干草。
这天晚上,秦钩独自离开帐篷,挎着弓,骑着马,装作打猎的样子往准备好的土洞走。
他走出去没多远,就看见扶游在和放牧的牧民说话。
他又在采诗了。
秦钩忍不住靠近他,在自己都还没回过神的时候,牵着马走到扶游身后。
等他们谈话结束了,秦钩才开了口。
“扶游,今晚月圆。”
扶游应了一声:“嗯。”
秦钩轻声道:“我怕我忍不住到处伤人,要是杀了牛啊羊啊,也不太好。”
扶游没有理他,秦钩再哄了一会儿,扶游始终不肯跟他走,眼看着月亮就要起来了,秦钩只好一个人离开。
扶游扭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转回来,用西北土话对牧民说:“您老继续说。”
不远处,秦钩“嗷呜”一嗓子,把散落在草原上的牛羊吓得四处奔逃。
牧民一句话没给扶游留下,默默地扛起赶牛赶羊的棍子,朝秦钩走去。
秦钩疯魔一般:“嗷呜!嗷呜!嗷呜!”
他发癫,好像是狂犬症。
扶游没办法,只能跟过去。
*
入夜,土坑里烧着柴火。
扶游坐在干草上,伸出双手烤火。
秦钩捂着额头——被牧民的棍子敲破了,靠在扶游背后,蹲在火光照不见的地方。
野兽怕火,但是扶游怕冷。野兽没有犹豫,还是帮扶游生起火。
扶游收回手,转身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竹简,整理今天的东西。
火光跳跃,映在扶游面上,秦钩试着靠着他,然后就被扶游推开了。
“你挡着我的光了。”
“噢。”秦钩弱弱地缩回去。
良久,扶游把竹简都整理好,放回书箱。
他看看秦钩:“你还不变?”
秦钩道:“还没有,我在忍着。”
“为什么要忍着?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变的吗?”
“我怕吓到你。”
“又不是没见过。”扶游想了想,“黑漆漆的一团,闭上眼睛别人就看不见,要不然我也不会把洗脚水泼你身上。”
秦钩一秒钟变回黑漆漆的小狗,大尾巴扫着地板,一双绿眼睛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小狗试图把脑袋靠在他的腿边,又被扶游推开了。
扶游从书箱里拿出自己的睡袋,抖落开来,然后钻进去。
“我睡一会儿,你不许出去,有事情可以喊我,就像你赶羊那样喊。”
骆驼皮缝的睡袋,扶游在野外露宿经常用的,里面缝了羊毛,很暖和。
就是有点小,扶游进去之后,秦钩再想进去,是绝不可能的。
秦钩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睡袋。扶游想了想,一手拽住他的大尾巴,抬了抬脑袋,枕住他的尾巴。
这样应该就不会出去伤人了,秦钩一有动作就会把他弄醒。
扶游闭目养神,秦钩围着尾巴转圈圈。
扶游整个人都缩进睡袋里了,还戴了配套的帽子,耳朵都捂起来了,就露出来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
看来他这些年在野外活出经验来了。
秦钩绕着他转了几圈,爪子不自觉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没多久,扶游就把手从睡袋里伸出来,推开他的脑袋:“你别对着我的脸哈气。”
秦钩立即乖顺坐好,屏息凝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好像是睡着了,呼吸匀长。
黑狼乖巧地坐在他身边,刚忍不住要“嗷”一嗓子,回头看看扶游,就忍回去了。
他趴在地上,找了根羊骨头,磨牙也小小声的,咯吱咯吱。
到了后半夜,秦钩越来越躁动,用来磨牙的羊骨头已经被他吃进肚子里去了。
秦钩背对着扶游,忍不住回头看他。
他已经在尽力克制了,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时候,扶游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侧躺着,明晃晃地把白皙纤瘦的后颈露在他面前。
这可太没有防备了,秦钩舔了舔犬牙。
他悄悄转身,张大嘴,准备一口含住扶游的后颈。
他才贴上去,下一刻,扶游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弩,箭头正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