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讲的临安知州,也是萧罹此行奉命要来找的人。
“黯玉在咱这儿出现,那范老知州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搁这关头被人砍了,你说巧不巧!”
闻言,谢砚手下动作一滞,皱眉,眼中有些未尽之意。
的确是很巧。
这恐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黯玉本就是明德帝拿来清除不忠之人的幌子,到时候派人压下,掀不起太大波澜。
而那人却偏偏要在此时给临安知州来一刀,仿佛是昭告天下,范老知州便是因黯玉而遭人暗算,黯玉的的确确在临安。
直接将此事闹大了。
谢砚继续听那两人侃侃而谈:“范老知州被人砍了,那咱在这儿等的是谁?”
“他儿子,范小知州。”
“范铭?那个胆小鬼,他敢来?”
“他不敢。但黯玉形同虎符之重,他老子被人砍了在家里吊着最后一口气,这个时候他就是被人砍了一条腿,也得抖着身子爬进这长盛酒楼!总之这事儿,临安总得有个人出来给个说法。”
“哈哈,说法?就他那什么事都饶边走的性子,能给个什么说法?怕是等下看到咱的斧头,都得吓得往回跑哈哈哈……”
苏辞道:“主人,那范小知州,当真有他们说得这般胆小?”
谢砚沉思片刻,静静摩搓着那杯渐凉的茶,“多有夸大其词。”
官宦世家,即便真是被宠大的,也该学到些什么,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胆小,什么时候硬着头皮也要冲。
对桌,侍卫鄙夷地打量了那两个屠夫,“口无遮拦,要不要制止?”
萧罹抬眸,目光放在谢砚摩搓茶杯的手上,玩味一笑,“挺有意思,不是吗?”
他要找的人,也喜欢在思考时这么做。
侍卫没有发现萧罹的异样,识趣地闭上嘴,在边上待命。
半晌,那杯茶上出现了细小波纹,谢砚笑道:“来了。”
马车在客栈外停下,范铭果真是被人搀扶着下车的。
苏辞没忍住,漏了一声笑。
范铭范小知州是个孝顺的人,范老知州被人砍伤卧床不起,不知能撑几时。
他在范老知州榻前哭了一夜,生生将眼睛哭肿了,才撑起一夜未睡的身子赶来。
“哟,范小知州来了!”掌柜笑吟吟招呼着,命人将客栈的门都关上。
范铭本是要被人引着去见宫里派来的人。
但消息没有经过秘密处理,许多对黯玉有心思的人都想一探究竟。
范铭活在他老爹的庇佑之下,见到这客栈的人视线齐刷刷放在他身上,吓得扑通一声坐下,开始犯浑:“黯玉……我,我不知情啊!范家世代廉洁,必定是背后有心之人想要栽赃陷害!”
有人道:“范老知州扶持弱小,百姓爱戴,有谁会想陷害他?先有黯玉在临安的消息,后有范老知州遇害,说不知情?你掂量掂量!”
范铭一时哑然,被吓得哆嗦道:“家父惨遭暗算,谁不痛心疾首,恨不得揪出那刺客。各位想想,黯玉涉及大楚安危,小小一个范府,哪里容得下!”
“再不济,你们知道我范铭胆子小,哪里敢私藏?这被查出来,可是要灭九族的!”
谢砚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这一场戏。下一秒,感觉到周围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
手上动作逐渐停了下来,谢砚侧目,再一次看向萧罹,却只见他注意力都在范铭身上。
他心下迟疑一瞬。
可是他多心了?
“老子不听你在这儿扯,你就说黯玉在哪儿?等拿了悬赏分你几成便是!”
刚才的其中一人性子急,不爱绕来绕去,直接拿起桌上那把大斧刀,“咵”地一声,破风的脆响劈进范铭面前的桌子。
众人惊诧。
谢砚一看,那屠夫黝黑的脸上映着微红,再看他那桌上几个酒罐——大抵是喝醉了,在发酒疯。
范铭声如蚊蝇,“我……我真的不知道。”
“啊!他发酒疯了,你们千万别靠近!”跟那人一起的另一人道。
苏辞哑然,有疯病还放出来,万一真把范铭劈死了怎么办?
那斧头离范铭仅一步之遥,屠夫久不等他回话,厉声吼道:“快说!说!!”
谢砚心道范铭快随便说个地方。可范铭偏是没这么聪明,这会儿被吓得更是不会思考,“我……我……”
另一边,侍卫见形势不对,怕屠夫真把范铭杀了,迈步要上前。
“不急。”萧罹出声。
侍卫顿足,按萧罹的视线望过去,这才终于发现了原来从始至终,四殿下都在看不远处那白衣男子。
侍卫注意到谢砚腰间的短刀,无声握紧了剑。
他也是见过那人的,那个时候,他用的也是短刀。
“你不说?哈哈哈,胆小鬼,想发私财?啊?!我让你死,再去把你家翻个底朝天!到时候老子发财,你就在阎王爷那儿哭吧!”屠夫顺势抬起斧子,朝范铭而去。
“别杀我!”范铭直直朝凳子后摔了个底朝天,半天没爬起来。
斧头“咵”一声,在桌角落下一道深痕。
屠夫疯极,不等范铭再次辩解,拔起斧头堪堪朝他劈去。萧罹使了眼色,侍卫一个箭步,扼住屠夫脖颈,让他动弹不得,那把斧子也停在半空。
掌柜的松了一口气。范小知州若是死在长盛客栈,他这生意可不好做。
正当众人打算细细盘问时,屠夫那股子挣扎劲儿突然散去,像个断线木偶昏死过去,手下一松,那斧子又落向范铭。
谢砚眉心一皱,下意识发力,脚下凌空,在千钧一发之际过去朝斧柄发力一击。
斧头受力朝上飞出去,落下的时候,直接将桌子劈成了两半。
看着他这一动作,萧罹整个人都愣了一下,眸子微敛,异样的情绪在那里化开来,他死死瞪着谢砚的背影,眼底消迹多年的光也亮起来。
范铭已经被吓得神色恍惚了,只听到萧罹低沉的声音:“拖上去。”
侍卫得命,当着众人的面将脸色惨白的范铭拖上楼。
话毕,谢砚一转身,就看到萧罹像是要把他看穿。谢砚愣一秒,恍若无事般要绕过他,却在经过他身边时,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做什么……”
话还没讲完,萧罹直接出手去摘谢砚斗笠。
谢砚如临大敌,抬手打掉,出手又快又狠,萧罹微不可察地皱眉,眼中含戏谑之意:“不让看?”
“是。”谢砚声音清冷,转身要上楼。
他走到一半,侧旁突然一阵凌厉风袭来,逼向斗笠。谢砚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朝身侧划过去,萧罹眼中闪过寒光,唇角翘起,往后退了几步顺势拔出侍卫的佩剑。
一瞬间,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擦碰声。
谢砚用的是短刀,提不上力,被萧罹逼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撞到桌子发出一声闷哼才止步。
众人屏息。
斗笠上的纱随着两人动作扬起来,挡住了周围的一部分视线。萧罹看着他,眼中愈发深沉起来。
侍卫也感觉出来,这个人同以前找到的都不一样。他会反抗,会誓死不屈,在殿下眼中,定是和那个人像极了。
谢砚挣扎了几下,发现面前之人的力道出奇得大,一时间竟被困着挣不开。
他眸子睁了睁,看着萧罹的手再一次朝他伸过来。
没有人上来助他。或者说,是不敢,在场的人,他们都知道自己不是这两人的对手。
谢砚两手抽不出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靠近,仿佛下一秒,就要碰到他的斗笠。
他闭上眼,身子后仰,侧过头去。
“苏辞!”
轻纱飘动,露出一瞬的缝隙。
手轻轻碰到了斗笠的纱。
可是下一秒,就停在了空中。
萧罹有些心绪不宁起来。
侍卫看到他动作停下,迟疑一秒。
这七年来,萧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烦乱的。他素来定力极好,却只在一人面前失过态。
谢砚明显感到对面的人不太对劲,却也没多想,察觉到他手中的力道松了下去。捕捉到空隙,旋即扫腿而出。
萧罹堪堪反应过来,手继续向前,却还是慢了半步。
他起身躲闪,手往后一挥,看似轻松的一扔,随着划破屋内寂静的“噌”一声,剑已然回了侍卫鞘中。
谢砚握着短刀,戴好了斗笠,目光阴鸷。
萧罹一个字也没说,转身上楼。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个人与先前不同了。
苏辞问:“他……可看到公子模样?”
“呃……”谢砚瞪一眼苏辞,似乎是在埋怨他刚才不出手相救。
谢砚转身上楼。
“公子……”苏辞叫住他,欲言又止。
谢砚烦躁道:“什么事?!”
苏辞一噎,小声:“我听说四皇子……他有个奇怪的癖好。”
苏辞:“他喜欢看男子的脸。”
谢砚:“……”
“公子,见他那模样,应该就是四皇子了。”苏辞走过去,在谢砚跟前道:“刚才你没让他见着模样,他日后,恐是要一直纠缠的……”
“公子,那这客栈,咱们还住吗?”苏辞好心相劝,“要不今夜……换家?”
他们做任务,不一定要接近萧罹,还能想别的方法。但若是被萧罹缠上,可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不换。”谢砚想了想,收回短刀。
苏辞噤声。
“还有……”谢砚行到一半,突然顿住,站在楼梯上转身居高临下看着苏辞,眸低的光飘忽不定,思绪万千。
他低声道:“我……不想再等了。”
3、第 3 章
谢砚脱身回到房间,尽力让自己忘掉方才的事。
苏辞问:“主人,范老知州被行刺,也是皇上安排的?”
“不是。”谢砚揉了揉眉心。
谢砚落笔:范老知州当年结交不少权贵,知道太多了,他留不得。
苏辞:那范老知州遇刺,和黯玉一事,两者是不是巧合?
谢砚摇头,继续写道:过于巧合了。是有人刻意安排,用一封信把两件事的联系一棒子打死。
临安传出黯玉,范老知州看完信销毁,当夜就遇刺……
谢砚突然嗤笑,写道:那人不想此事就此作罢,用一封不合时宜的信,让那些有心人相信其中有鬼,追着黯玉继续查下去。
苏辞问:“查什么?”
屋外突然响起一声春雷,无风无雨,天色却暗沉沉的。
临安的天,变化无常。
苏辞回首,看到纸上落下“虎符”二字,一时惊愕,张着嘴半天不知如何接下文。
“皇陵无右符。”谢砚顾自喃喃,看着纸上的两字,思绪飘向七年前。
那时,便是有人妄想得到虎符,在京都掀起波浪。现在,又有人想借此黯玉的契机,把陈年旧事翻一翻。
谢砚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起身打开窗户。
要下雨……
临安,已经开始变天了。
临安的夜,飘起丝丝细雨。屋外杏花含苞,暗暗汲取雨露而壮大。
范小知州萎缩在一角,好半天才在萧罹的压迫下爬到案桌旁。
“四四……四……”
四和死同音,侍卫怒,“放肆!”
范铭一哆嗦,萧罹摆手,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比了个手势,悠悠道:“嘘——别说话。”
范铭讪讪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小抿,等一杯茶差不多都快抿完了,萧罹都没再说一个字。
范铭更慌了。
萧罹对他莞尔,心里想的却都是方才在楼下与谢砚打斗的场景,丝毫不急。
苏辞在墙外潜伏了许久,里面却是半点声音没有。
他又朝内看了一眼。
侍卫没忍住,小声:“殿下……要不我……”
萧罹摇头,眼底突然多了种惆怅的情绪,略带指责般睨了侍卫一眼。
侍卫立马低下头噤声。
不能赶走他……只因为那人穿了同样的白衣,用了同样的短刀。
想到这里,侍卫暗暗握紧手中剑鞘。
可他却不知道,萧罹会这样,不只是因为这两处。他看到了,斗笠底下,是和那个人一样的眼眸。
萧罹端起茶杯,一时出神了。
从前他不喝酒,每每宴会,势必是以茶代酒。若是有人来劝酒,他也会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或是小酌几口便罢。
只有那个人不一样。
“萧罹,你不喝酒,你就是狗!”
少年萧罹脾气不好,别人对他毕恭毕敬,唯有他对别人发火的份。这是第一个敢顶撞他的人。
“你再说一遍?”少年萧罹握着茶杯的手已经有些发颤,目光阴鸷般看向身侧的少年。
谢砚不怕他,应着他的话又抬了抬声音:“你若是连酒都不会喝,那你便是狗!”
茶杯应声而裂,少年萧罹的手被破碎的杯渣刺到,触目的红从手上流下来,倒茶侍女吓得跪倒在地上,噤声。
侍卫拔剑出鞘,谢砚躲不开,也不想躲,任那把剑架子在自己脖子上。
谢砚云淡风轻地一笑,这叫萧罹看了愈加压制不住心中的恼火。
“你当这四皇子府是什么地方?!”
“你若看不惯,大可放了我!”谢砚道:“你没有资格将我锁在这里。萧罹,你这四皇子当得,可真不是我看得起的样子。”
话音刚落,少年萧罹站起身,一把夺过侍卫手中的剑丢到一旁,翻手盖上谢砚的衣襟,抓着他朝前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