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站稳,一把拍掉那只手,冷声道:“你又要做什……”
少年萧罹心气高,最是不喜这些忤逆他的人,不等谢砚说完话,便朝他出手。
那会儿谢砚来到四皇子府,身上带着伤,再加上同萧罹不合,两人没少打斗。
记得后来他走的时候,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都还没痊愈。
萧罹想起那日的场景,其实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在谁面前他都可以推掉酒,但就是在这样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面前,他偏要让他眼中有他。
人人都怕萧罹,那一天的宴会,最后传出去的,其实都将责任推到了谢砚身上。
明明已经结束了白日的打斗,谢砚也处于下风又添了新伤。
少年萧罹却怎么都忍不下那口被他看轻的气。是夜,他拿着酒罐子去后院。
门是半敞开的,少年萧罹狐疑一瞬,还没踏进去,就看到了那个人坐在简陋的床板上替自己敷药。
谢砚动作一顿,转身看过来。
又是那样的神情。
在漆黑的夜里,那双永远不会有温情的眸子,里面四散出来的,只有咄咄逼人的戾气。
没来由地,少年萧罹看见这人的眼睛,心里便烦躁。
谢砚没想到萧罹会突然过来,张了张口,“你……”
下一秒,少年萧罹便把酒罐子一甩,跑开了。
破碎的声音与现实重叠,萧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手中的杯盏落到了地上,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而范铭,正神色慌张地看着他。
侍卫微讶:“殿下您……”
萧罹摆手,他将范铭扔在一旁许久,等想完这些,才道:“听闻你常去醉红楼。有什么姑娘,给我介绍一下。”
范铭一怔,没反应过来。
“要好看的,要多才的。”萧罹道:“最好会唱戏。”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好……会唱《雪境》”
侍卫愣住。
这是当初那个人,曾答应过要给殿下表演的。
知道问的不是黯玉,范铭松了口气,尽力让自己不哆嗦,“有,有的。醉红楼的头牌小竹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其他姑娘不会的戏曲儿,她也会唱!四殿下要想听,我……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萧罹轻轻搓着茶杯上的纹路,又一次想起了谢砚。半晌,目光收回,转向还有些发颤的范铭,笑道:“小竹姑娘,没少见她吧?”
“哈哈,是,是!”范铭点头哈腰,头冒虚汗。
萧罹瞬间收敛笑容,语气寡淡:“送客。”
范铭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走了,心下一喜,求之不得。
苏辞:“……”
他现在信了主人的话,这四皇子,真的是明德帝派来压个阵,走个形式的。
他敛了敛被细雨打湿的衣物,翻身跃下离开。
开始下雨后,临安紧接着刮起了风。谢砚让苏辞去打探消息,灭了灯,在床上躺下。
窗户是微开的,有紧凑的风逃进来,吹灭了烛台。
屋内极静,和外面形成对比。谢砚手枕在头后,盯着天花板出神。
白日里他同苏辞所说,有人想趁着这个契机做些什么。不管怎样,沿着黯玉查下去,最终会查到虎符。
谢砚轻笑一声。
虎符么……
和他的任务重合。
没办法,这下可难办了。
正苦笑着,苏辞推门进来,谢砚坐起来,侧目看他:“可查到什么?”
苏辞一脸郁闷,摇了摇头,“那四皇子真是个有怪癖的,他找那范小知州,不问老知州被行刺的事,反倒……”
他不说下去了。
谢砚:“反倒什么?”
苏辞:“反倒……问了范铭那寻花问柳之地。”
谢砚了然:“青楼?”
苏辞一噎,倒是没想到主人竟一下说了出来,不带一点避讳,“主人,外界传这四皇子会是未来的太子。”
“可他这又喜欢看男子脸,又去春楼的……这明德帝是怎么想的?”
谢砚不予回答,反问道:“他问出什么了?”
苏辞愣住,讪讪道:“小竹姑娘。”
“四皇子说,要在醉春楼找个多才多艺的女子给他唱曲听,范铭便说了小竹姑娘。”
苏辞不解主人这是何意,明明这些都同他们的任务没有关系。
唯一可能有关系的,也就是萧罹一人了。
谢砚睨了他一眼,“笨。”
苏辞哑然。
“以我白日里同他交手看来,他的身手,会发现不了你?”谢砚道:“恐怕,连他身边那侍卫都注意到你了。”
苏辞呆住:“这……”
谢砚起身,替自己倒了杯茶,“他这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你不是说这四皇子有看男子脸的怪癖吗?那他不赶你,八成也是因为还未见着我。”
“明天就去醉春楼。”谢砚抿茶,眸子里笑意幽深:“去看看,这位四皇子到底要干什么。”
4、第 4 章
临安夜间的雨还在不停下着,侍卫完成萧罹给的任务,在没人察觉到的情况下悄然进了屋。
萧罹头也没抬:“他叫什么?”
侍卫:“谢砚,字子钦。”
萧罹:“小跟班告诉你的?”
侍卫点头,“他胆子似乎不大,只是恐吓两下,便背叛了他主人。看他那样子,应当也是不敢说出来此事的。”
萧罹笑:“为何不能是阿聋手段狠厉,将他逼出来的?”
阿聋低下头:“四殿下……”
他素来不喜欢人叫他阿聋。
萧罹视线一沉,对阿聋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得查清楚。”
除此之外,他还要查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现在谢砚一脚踏进黯玉的火坑,暗卫恐怕已经将他呈给父皇。
如果谢砚不是,那他怎么样,萧罹都管不着,父皇要处决谢砚,他或许还会助一臂之力——
他看得出来,谢砚绝不是那种有势力没脑子的人,心存异心,留着就是大楚的祸患。
但谢砚如果是,那他无论如何,都会跟着一起跳进火坑,然后把他紧紧护住。
再也不放开。
“还有一事。”阿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萧罹听得到的声音道:“三殿下也在临安,似乎……也是在查黯玉。”
萧罹闻言淡然一笑,不以为意:“那个傻子……暂且不用管他。”
想靠一个子虚乌有的黯玉来立功,简直是不自量力。就凭他的脑子,萧罹觉得萧然一辈子都当不上太子。
醉春楼的妈妈管理醉春楼多年,见过不少男子。有蓬头垢面的,布衫长褂的,一身富贵气的,也有像谢砚一样穿着素衣的公子。
但她见到谢砚,第一反应还是是呆滞在原地,笑容都僵了几分。
谢砚没戴斗笠,着一袭白衫,是再普通不过的衣裳。但他生得好,一张五官端正的脸白净如雪,凤眸含笑,公子端方,如玉温良。额间一点凤凰木花钿纹样,艳压醉春楼的姑娘们。
妈妈在心里喟叹,这可真是个美人。她笑迎道:“这位公子面生,是第一次来?是要寻哪位?”
谢砚笑答:“我寻小竹姑娘。”
妈妈一滞,看起来有些为难:“小竹姑娘……她已被人点了,不如公子换一位?咱们这儿还有小岚姑娘,珠珠姑娘,可儿姑娘……”
她说话时,阿聋正从楼梯上下来,谢砚记得这人是萧罹身边的侍卫。
阿聋见到谢砚,身形骤然一顿,连看向他的眼色都变了变。
这么一看,确实与那位公子十分相似。但世上相似的人多了,谁也说不准,这或许只是又一个巧合罢了。
“不必。”谢砚了然,瞥过阿聋眼中淡淡的惊愕,淡然一笑,绕过妈妈径直朝二楼走了去。
“诶公子!这小竹姑娘真的已经有客了……”妈妈焦急,要上去拦着。
定了小竹姑娘的贵客,这位公子可得罪不起,到时候那贵客发怒,醉春楼难免被殃及到。
阿聋拍拍她肩膀,又顺手给了枚银锭。妈妈立马明白,摆出笑脸,挥着帕子对谢砚喊道:“公子!左转第二间。”
谢砚走到门前,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戏腔,他顿了一秒,推门而入,瞬间就飘来一阵浓郁的香味,谢砚下意识提袖掩鼻。
屋内漫了层淡淡的烟,纱帘自然垂下,女子在帘后曼妙起舞,口中吟唱的是大概是《雪境》。
萧罹道:“过来坐。”
谢砚这会才适应屋内香气,他掀开帘子,见萧罹正给他洒酒。
他并不见外,直接开口:“小竹姑娘借我一用。”
萧罹不急着回他,慢悠悠倒完酒,才终于缓缓抬眸,却在那一瞬定住。
谢砚用袖子掩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对视。
看到谢砚的眼睛,萧罹眉心微微动了动,眼神一阵动容。
小竹姑娘还在吟唱《雪境》,凝神香在香炉的渲染下化作缕缕细丝盘旋,纠缠在两人之间,模糊视线,也放慢了时间。
谢砚神色一凛,见他没反应,皱眉道:“萧罹。”
萧罹半晌才回过神。
他注意到了谢砚额间的纹样,不仔细看像是女子的花钿,形似凤凰花,艳却不媚,扬而不敛。
可那个人,是没有这个的。
目光低垂下来,遮掩住了萧罹眼底升起的光,他强压下心中想进一步探究下去的冲动,竟在那一刻有些魂不守舍:“总、总要她唱完……”
“唱完就借你。”
他错开谢砚的视线,轻拍身边的位置,“酒都给你洒了……一起看完?”
谢砚自知和他打起来并不一定能赢,且先看看他要做什么。
他并没有发现萧罹的异样,依旧是神色自若,步态从容,坐下后淡淡扫了眼酒杯,语气寡淡:“不喝酒。”
萧罹却恍若未闻,盯着他那张脸看了许久。一时间,将《雪境》全忘在脑后。
一旁的琉璃灯映出微黄的光线,照在两个人身上,任凭谁看向对方,都有种恍惚的错觉。
和那人很像。
萧罹只是看着这张脸,伸出五指,想要盖上去,看看是不是有一层假的面具。
似是相信,却又在害怕和怀疑。
细看之下,这人还是和他要找的不一样。
连一旁的小竹姑娘都看出了些异样。
谢砚微蹙眉,见萧罹靠得近了,直接站起身,“你要做什么?!”
这一声吼,将萧罹彻底拉了回来,他攥住谢砚手臂,向下一拉,谢砚跌坐回位置上,方才倒的酒在这一举动下被撞到,摔到地上,洒了全部。
萧罹放低声音:“随便你……不想喝,就别喝了。”
谢砚:“……”
两人相对无言,坐在一起看小竹姑娘唱《雪境》。
萧罹时不时饮几口酒,眉间有些隐隐的不悦,心思并不在看戏上。
谢砚深觉此人奇怪,他万没有想到,叫他见到了面貌,会是这副反应。
如今要看戏的是他,微皱着眉头的也是他。
奇怪得很。
半晌,萧罹突然低低开头:“你说……这小凤凰这样对他爱人,是不是没有良心?”
谢砚:“不知道。”
他又没看过《雪境》,怎么知道小凤凰怎么对他爱人?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认真看,让你看戏不是看我,看不懂的问我,然后再回答这个问题。”萧罹语气中带了点烦躁。
谢砚:“哦。”
此时小竹姑娘正唱到“凤栖东墙,君子以义侍之;美人无言尔,独去相决绝……”
谢砚听下来,大致猜出整个故事,但他并未看出这小凤凰对那贵公子有什么情爱之意,只是那人一厢情愿罢了。
他忍不住瞥了眼萧罹。
这人会不会看戏?
那小凤凰和贵公子属性同,类别异。
哪来的爱情?
怎么可能在一起?
这一看就是个悲伤的故事。
萧罹突然躁道:“别唱了。”
谢砚一愣,正看得尽兴呢,这人当真真无趣。
“唱完了?”谢砚起身要走,“说好的,那人我可带走了。”
萧罹突然站起来拉住他的手。
谢砚一惊,下意识甩开手,那人却手下用力,怎么都甩不开。
谢砚皱起眉:“怎么?你要言而无信?”
萧罹稳着语调:“这不是还没唱完。”
谢砚愤愤道:“那你还不让她唱完?”
萧罹挑眉:“你想听?”
谢砚:“……”
他只想小竹姑娘赶紧唱完,然后把她拐走套消息。
谢砚违心道:“是。”
萧罹眸光一沉,眉眼带笑,轻声道:“我告诉你。”
此刻小竹姑娘已被请了出去,屋内只剩下萧罹和谢砚两人。
谢砚有些不好的预感,眉宇间写满:“我、不、听。”
奈何那人起了兴趣,眼底滑过一丝的诡谲,双目看着谢砚,顾自说了起来:“贵公子救下落难的小凤凰,看他无家可归,把他带了回去好生照拂。”
谢砚挪开视线,这些他都听出来了。
“贵公子和小凤凰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小凤凰要什么,贵公子给他买什么;小凤凰爱玩,贵公子任他胡闹;小凤凰吃坏肚子,贵公子给他请最好的大夫;小凤凰闯祸,贵公子替他收尾。”
“你说贵公子对他好不好?小凤凰弃他不顾,独自离开,是不是没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