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的是那个香炉。
谢砚揉了下眼,无意间瞥到方才那张写废的纸。他虽不识字,却也看得出那字是极为好看的。
谢砚问:“你这写的是什么?什么不……什么子……”
谢砚觉得他就算认识这些字,也不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当皇子,从小就要学这些无聊的东西吗?
他用一种怜悯和目光看向萧罹,却引来那人的鄙夷,说:“你不识字?”
谢砚顿时僵住:“……”
“不识字怎么啦!”谢砚偏过头说:“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从小就有人教识字吗?”
这话,他其实是嫉妒萧罹。从出生起就是皇子,这么多人围着他供他使唤,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有人教他识字。
但这话总归是心里想,不可能真的说出来。
萧罹又不理他了,管自己写字。
谢砚见他这不理人的态度,憋了一肚子火,走到他对面说:“每日都这么过,也不嫌闷得慌!”
“呃……”话音刚落,萧罹落下最后一笔,随后抬眸,正对上谢砚的眼睛。
谢砚被他这眼神吓得一怔,朝后退了半步,说:“你要干什么?”
38、第 38 章
萧罹支起身子,将笔放在一旁的砚台上,拿起了一旁的书。
谢砚:“……”
萧罹说:“《诗经》,郑风。”
谢砚:“啊?”
萧罹翻出那一页,看向谢砚。
“呃……”谢砚心想自己不该多嘴,给自己找麻烦。
萧罹指着上面的字,极有耐心地说:“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1】
谢砚眯眼:“……”
哈?
萧罹嘴角微微扬起,谢砚自然看到了,瞪了他一眼后只想离这人远些。
萧罹说:“子都和子充,是旧时美人。”
谢砚满不情愿地听着。
萧罹又说:“狂且和狡童,是轻狂狡狯之人。”
谢砚:“……”
他不识字,却不是傻。萧罹讲完这些,谢砚自以为懂了是在说什么,不等萧罹继续讲便生生将他打断,说:“你骂我?”
萧罹一下没反应过来,看着他没讲话,等人解释。
谢砚却什么也不说,顾自己转身离开了亭子。
萧罹没叫人拦住他,在谢砚走后又将视线移书上,默声想了许久。
阿聋在一旁看着谢砚气愤愤远去,奇怪谢公子缘何说殿下在骂他。
萧罹唤了声,阿聋走过去,听到他问:“我哪里骂他了?”
阿聋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四殿下若是想叫白公子明白,何故用这法子,还叫人误解。”阿聋说:“何不直接……”
“就他那性子。”萧罹看着刚写的字画说:“说出来,他只会以为我在笑话他。”
阿聋:“可白公子不明白这诗……”
萧罹摆手,说:“不明白便算了。”
阿聋:“殿下。”
萧罹看向谢砚最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说:“我教他识字,只要他在,总会明白的。”
萧罹半夜去找谢砚,还没到人住的地方,就听到里面传出来一阵东西摔碎的声音。
他心跳猛得加快,怕是那人出了什么事,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
满屋的酒气。
萧罹眉头紧拧,看到谢砚喝醉了酒躺在地上,他走过去将人扶起来,那人却开始撒酒疯,挂在他身上不肯走。
萧罹压低了声音:“下来。”
谢砚自然听不到。
萧罹冷声说:“不会喝酒就不要喝,谁给你的酒?”
这回谢砚听到了,眼睛睁开一条缝,仰头对着萧罹看了半天,似是辨认出了来人,蓦得一笑,哼道:“我自己找的……那些人,拦不住我……”
这声音带着醉意,还夹着一丝浅淡的骄傲。
萧罹:“……”
他将人扶到床边,那人不肯从他身上下来,萧罹只好叫人坐在自己腿上,说:“无事喝酒做什么?”
不会喝还喝这么多,第二日会难受。
谢砚:“唔……”
谢砚捂着嘴整个人往前倾,萧罹一惊,伸手去扶他。
“咳咳……咳咳咳……唔……”
萧罹拍他的背,叫他把喝下去的都吐出来,吐完后谢砚脱了力气,萧罹把他放在床上躺着,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书,说:“你这样……今日便先不学了。”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门刚打开,从身后传来一阵呜咽。
萧罹顿住脚步,朝谢砚那看了眼。
谢砚整个人缩在被褥里,看不到他的神色。萧罹侧目犹豫了片刻,关上门回来。
他坐到人床边,无奈地揉了下眉心,说:“这么晚了,膳房哪里还有人?你今夜睡一觉,明日我再叫人给你端醒酒汤来。”
谢砚只管自己缩着,不露头。
萧罹歪了下头,看到被子一直在动。
不对劲……
他掀开被褥,整个人却是一惊。
“你哭什么?”萧罹将人抱起来,擦了他眼角的泪,说:“我今日没打你。”
从前这个人在王府受再重的伤,都没见他哭过。
又有什么事能让他哭?
谢砚脸上因酒劲发红,他似乎并未认出面前的人是谁,哭着说:“有人骂我。”
萧罹愣了下,想起白日在亭子内发生的事,辩解道:“没骂你。”
他到底怎么会以为他在骂他的?
谢砚压根不听萧罹的话,只管自己抱怨:“他说我是狂……狂……”
萧罹接:“狂且。”
谢砚低低说:“他是这么想我的……”
他原来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自己。
萧罹噤声。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在意别人如何看他。
谢砚也不回话了,靠在萧罹怀里,头晕晕沉沉地睡不着。
萧罹看他这模样,今夜怕是不能安稳,给他盖好被褥后,独自去了膳房。
谢砚迷迷糊糊,冬夜寒冷,将身子缩紧了些,呢喃说:“他这么想我……他不喜欢我……我……”
他突然想到赤潮的规矩,浑身上下都开始发疼。
“也不要喜欢他了……”
谢砚醒在了三日后,三日内只进水,身子虚得难受。梦里哭红了眼,眼睛肿得愈发沉重,他仰头看着头顶,就是不肯闭上。
“砰!”
谢砚循声侧过头,看到门口站着的人。
萧罹顾不上摔碎的碗,跑到谢砚面前,颤着嘶哑的声音说:“你……你醒了……”
谢砚见到眼前人现在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钦……”萧罹伸出手碰他,说:“别走了。”
他微颤抖着说:“我改主意了……不放你走……”
“你若执意要走,我……把你锁住。”
他低着头跪在床边,谢砚看不清他的神色。
萧罹说:“要死的……”
谢砚一愣,没明白意思。
萧罹低低说:“京中……疫病传开了……我不会让你出去。”
“疫……病?”谢砚喃喃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费了好些劲。
萧罹起身将人按回床上,手撑着一边,阴影笼罩在谢砚头上,说:“你身子虚着,不许下床。”
“呃……”谢砚看着他低笑一声,淡淡说:“为何啊?”
萧罹噤声,转过头不去看他。
为何?他也想问。
分明是自己将这人放走的。现在又把人强行抓回来,到底是为何?
他做好准备又一次面对这个人了吗?
没有……
他曾经那么对他,他曾经说过不会再强迫他。
可他都没做到。
还有什么脸面去命令他?
小凤凰是自由的。
疯狗,才是要用链子锁着的那个。
萧罹试过了,他还是没能放下谢砚。
这人要他给出一个理由,可他两手空空。
给不出啊……
他闭上眼,想尽了所有的答案后,说出了最不想说的,他从喉间哽咽着说:“孤是太子!”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萧罹不敢去看谢砚,长久沉寂后,听到那人漫不经心的嗤笑。
萧罹感觉到了,心在下坠,是将要失去的那种痛苦。
谢砚直视着他的侧颜,平静地说:“萧淮予。”
萧罹蓦得一抖。
无人讲话。
萧罹带着沉重的失意,笑了笑说:“你还是去查我了。”
是啊,他把他从赤潮手中带回。赤潮那样的地方,要查什么查不到,更何况只是一个字。
从前他不告诉谢砚,谢砚也不去茶,是觉得这是谢砚对他的信任。
可现在——
他到底是不信自己了。
他们之间,一个不信对方,一个用太子之位威胁对方。
真是再无回旋的余地。
“没有。”
谢砚打破这场沉寂,说:“没有查你。”
“呃……”萧罹抬了抬眸,愣在原处,一息后才反应过来,转头看谢砚。
谢砚垂目,又一次重复说:“我没有去查你。”
萧罹捂住耳朵,低吼:“你骗孤!”
谢砚拉下他的手,毫不犹豫地凑上去。
这不是第一次亲近,萧罹却是第一次觉得脸颊发麻。他怔怔地,讷讷地看着眼前的人,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怕这是一场梦。
这样的梦,他这些年来做了无数次。到最后,眼前的人都会消失。
可现在这个人,他的眼睛里藏着坚定,与七年前那个雨夜的对视一样,怀着最忠贞的不容置疑。
谢砚看到萧罹哭,顾自说:“那个答案,你想知道吗?”
萧罹身子绷紧。
那个问题——
是他刚找回谢砚时,他曾在诏狱里问他,贵公子有没有挽回小凤凰的心。
——疯狗有没有挽回小凤凰的心?
萧罹抖了下,像个孩子,他喃喃地说:“我……不敢。”
谢砚却笑了:“疯狗也有不敢的时候?”
萧罹说:“是啊……”
萧罹说:“遇到小凤凰以后,胆子就不行了。”他笑了下,含泪轻轻地抓住谢砚手腕。
“疯狗他,把小凤凰抓得太紧了。”谢砚不挣扎,笑说:“小凤凰本来要走了,但是疯狗太疯了,他偷偷在小凤凰脚上绑了根丝线,摸着丝线,疯狗找到了小凤凰。”
萧罹握着他手腕的力气加大,牢牢地将人按在床上,欺身而上。
谢砚神色从容,定定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人。
萧罹压下身,两人鼻尖擦着鼻尖,萧罹说:“那根线是红色的。”
谢砚笑着:“或许吧……”
我走前留给你的,不就是红色的绳吗?
萧罹握着谢砚颈子,在上面轻轻摩搓。
……
谢砚说:“小凤凰看到那根丝线,知道有个人……”
他顿了顿,没去阻止萧罹,继续说:“有个人拉着自己不让走……”
萧罹动作一滞,抬眸对上谢砚的眼睛。
“于是他想方设法,一定……一定要再出去见一见这个人。”谢砚微微发颤,一只手抵住萧罹,说:“冷了。”
萧罹:“这么热的天……”
谢砚轻笑一声,随便萧罹想做什么,只管自己侧过头,说:“疯狗想着法找小凤……”
萧罹肩上吃痛,停下动作的同时皱眉。
谢砚缓了缓,松开抓着他的手,继续说:“小凤凰……想……想着法出去见他……”
“呃……”萧罹突然皱眉,眼底闪过狠厉,将人的手拉起按过头顶。
谢砚看着他,感受着身上的疼,视线朦胧。
“找到你了……”萧罹声音嘶哑,他身上滚烫,尽力压抑着自己,说:“找到你了……”
每一下,都会惊起人一阵战栗。
萧罹后来松了他的手,只埋在人身上。
一切都结束后,谢砚身上没剩多少力气,他抱住身上人,闭上眼喃喃地说:“你说……疯狗到底,有没有挽回小凤凰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诗经?郑风?山有扶苏》
39、第 39 章
翌日萧罹最先醒了,叫人准备热水。
那些人像是提前便备好,话音刚落,便有三两人接连着进来放水。
萧罹抬眸瞥了他们一眼,将被褥朝谢砚身上拉了一拉。那些放水的人走后,阿聋说:“昨夜人都散了。”
萧罹噎了噎,说:“知道了。”
阿聋不答,转身朝屋外走。
“阿聋。”萧罹突然叫住他,阿聋顿了下,听到他说:“他说得对,你不该叫阿聋,叫阿聪。”
阿聋一下便明白他是何意,低了低头,合上门无声退下。
萧罹转身看谢砚时,那人睁着眼睛,他问:“何时醒的?”谢砚柔柔地看他一眼,未答。
萧罹拧了块帕子上前,谢砚才沙哑开口:“如何?”
咬他的感觉,如何?
他脖子露在外面,最激烈的时候,上面被萧罹咬了很深的一口,血迹未干。
“呃……”萧罹坐到边上,给他擦去那血迹,说:“昨夜是……”
“我问你如何。”谢砚睁眼看他。
萧罹:“……”
萧罹想了想,说:“肖想了七年的,你说呢?”巾帕蹭到伤口,谢砚皱了下眉,闭上眼笑着,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