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在心里想:那个人,他哭了。
他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他都还没哭呢。
他浑身疼得难受死了,还被他白白打了三拳。
他都没哭,那个人凭什么先哭……
谢砚的眼眶突然就红了,他哑着嗓子,转头对萧罹道:“你……不许哭……”
他有气无力,补充道:“我还没哭,你不许哭。”
两个人相看两厌,动不动上手,谁也不放过谁。
太医来四皇子府的次数比之前大有所加,每次给萧罹看病,都免不了带上谢砚。
太医叫苦不迭,两个人下手都没轻没重的,太医深怕哪天真出了人命自己也跟着下去。
打得多了,谢砚有时候也会刻意避开萧罹,呆在后院一整天,无聊得狠了,就自己抓一把土做泥人。
他抹完药膏,坐在后院的窗边,看着桌上奇形怪状的东西怔怔出神。
说到底他是赤潮的人,不能一直都待在府里,可那疯子一直不放他走,问他理由,就说是要看他唱《雪境》。
谢砚甚是奇怪,那疯子想看戏,自己去找个戏班子不就好了?偏抓着他不放是个什么说法?
他指了指桌上那个根本看不出是个人的“萧罹”,发狠道:“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干嘛不放我走?把我养在这破地方,无聊了来找我打架解闷,生气了来找我打架泄愤是吧!萧罹!你不是人!是真的狗!狗!”
不是人的假萧罹:“……”
真的狗的真萧罹:“……”
少年萧罹今日心血来潮想看看这个人平日都在干些什么,但挑的时间似乎不太好。
他嘴角一扯,露出一丝冷意。
全然不知情的谢砚骂狗骂得快乐了,嘴皮子一快,说出来的话就不经过脑子:“喝个酒都不会喝,真没用!狗都比你能喝!”
阿聋看着四殿下的脸色,吓得心跳漏了一拍,不加请示,直接推门而入。
谢砚转头:“阿聋?”
阿聋给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谢砚“啊”一声,恍然道:“阿聋你都听到了?”
他想了想,笑问道:“你为什么叫阿聋?“聪”是听觉灵敏的意思,你叫阿聪怎么样?”
“那疯子取名真难听,好端端的一个正常人,非要让他叫成聋子。”
阿聋深吸一口气,“白公子,你别说了。”
“为什么?”谢砚不悦道:“你难道喜欢他叫你阿聋?”阿聋没回答。
他确实不喜欢,但那是因为他原名和天子犯了忌讳,才改名的。
谢砚道:“你看,那疯子一点也不懂你,连你不喜欢别人叫你阿聋都看不出来,是吧,阿聪?”
阿聋想解释,其实这几天来,四殿下还没从失去随身侍卫的痛苦中走出来,他一次都没叫过自己名字……
自然也看不出他喜不喜欢阿聋这个名字。
阿聋张了张嘴,屋外少年萧罹就走了进来,语气冰冷:“谁准你给他改名?”
谢砚一看到他就来气:“怎么?你又想打一架?这次加个赌注,赢了,他就叫阿聪。”
少年萧罹皱眉:“凭什么?”
这是他的侍卫。
夹在中间的阿聋:“……”
谢砚轻笑:“每次光打多无聊,不仅弄得一身伤,还让老太医提心吊胆的,三天两头往这儿跑,实在是对不住他老人家。”
他摇了摇头:“成本太大,没点赌注,不想打了。”
没事打来打去的,他疼得难受。
少年萧罹目光移到那个不像人的丑“萧罹”上,眸子一沉,“好。”
谢砚眼底闪过一瞬意外,又恢复平静。
少年萧罹道:“今日不打了,比喝酒。”
谢砚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这人的酒量,比喝酒?
少年萧罹一字一顿重复:“比、喝、酒。”
阿聋不敢劝。
谢砚后背一僵,立马懂了这人不会那么好心放弃和他斗。
他是听到了他刚才骂他的话,在朝他赌气。
幼不幼稚?
果然狗……
少年萧罹看着谢砚的眼睛,勾唇一笑:“你敢吗?”
谢砚嘴角一抽,刚才是嘴快,其实他呆在赤潮,未曾沾过一滴酒。
但他不想在这疯子面前战败,咬了咬牙道:“喝!”
上次雨夜喝酒后,萧罹身上的伤口发炎了好几次,太医千叮咛万嘱咐伤口未愈合期间不能喝酒。
这会儿少年意气用事,前日因点小事刚打了一次狠架,伤还未愈,又要喝酒。
阿聋劝说无果,还被少年萧罹罚去院子里跪着。
两个人都不会喝酒,但都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逼自己往下喝。
谢砚辣得眼眶泛红,再看对方,何曾不是强忍着泪意?
一炷香后。
谢砚红着脸嗤笑一声,拿起一坛酒递到萧罹面前:“你喝!”
少年萧罹拍开他的酒,自己拿起一坛,声音带着醉意和怒意:“拿走!我不喝你的酒!”
他和谢砚碰了碰坛子:“喝!”说完,直接往嘴巴里灌,漏了大半在身上。
谢砚捂嘴嘲笑他:“丑死了,你能不能再丑点?喝个酒都这么丑!”
少年萧罹不服气:“你以为你有多好看?!你和我一样丑!”
谢砚道:“我哪里不好看?”
少年萧罹上下指着他看了看,道:“都不好看!”
说完,他大笑起来,谢砚也跟着笑。声音传到屋外,阿聋有些担忧地看着那间屋子。
谢砚醉了也能理清思路:“你说我和你一样丑……我哪里都不好看……你也哪里都不好看……”
“呜……你像只狗!”
喝醉的少年萧罹听到他骂自己狗,并没有生气,正了正身,“你骂我!”
谢砚理直气壮:“我骂你!怎么啦?!”
少年萧罹:“我如果是狗!你也是狗!”
“两只狗在一起……可猎物只有一个……都要护食,看谁咬得过谁!”
谢砚:“肯定是我厉害!”
少年萧罹:“谁说的?”
谢砚:“我说的!”
少年萧罹静下来,看着眼前这只“狗”,眼神迷离,突然猛扑过去,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谢砚:“呜!”
谢砚挣扎着,也开始咬他。
没有理由地,他们在地上打滚,极力撕咬对方,就像是两只疯狗在护食。
两个人不相上下,谢砚被萧罹压着,笑着拍了少年萧罹一个不重的巴掌:“打什么打?老太医又要骂你了。”
少年萧罹也打了他一个同样的巴掌,提高声音:“他敢?!要骂也是骂你!”
谢砚闭上眼,苦涩地笑了笑:“那就骂我,我不怕骂!他敢骂我,我就打他!”
少年萧罹定了定神,看着谢砚,眼神认真道:“我帮你打他!”
谢砚拒绝:“你太菜了!我不要你帮,你帮倒忙。”
少年萧罹眸光意味不明,突然又动起手来。
一盏茶后,少年萧罹为了证明自己不菜,将谢砚压在身下,逼问:“谁厉害?谁菜?”
打斗过程中,谢砚被他碰了好几次腰,笑得没力气,不想打了:“你厉害。”
他停了一秒,笑道:“我准你帮我了。”
少年萧罹眉眼带笑。
两人被汗水浸湿的长发交缠在一起,屋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谢砚醉酒打不过这只疯狗,喘了好几口气,话题一转,目光氤氲:“你不能自尽,不然我会看不起你。”
少年萧罹道:“谁要你看得起?”
谢砚不管他,顾自说:“都是一只狗了,要脸有什么用?”
“毁容就毁容,不要脸……还能活不下去吗?”
“你要是自尽了,我会看不起你,疯狗。我真的会看不起你,你不配和我打那么多架,我会觉得你真没用。”
少年萧罹突然被他逗笑了,在他脖子上又咬了一口,松开口道:“我不死……你比我没用……”
“但我看得起你……”
困意如潮水般袭来,谢砚头痛欲裂,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
少年萧罹睁着血红的眼睛,紧紧抱住身下那人,口中喃喃不清:“我是狗,是疯狗……你不是狗……你是……小鸟……”
“是……小凤凰……”
疯狗把小凤凰叼回了家。
一只在乱世苟延残喘的疯狗,怎么会看不起,在天上飞的小凤凰呢?
9、第 9 章
诏狱里,谢砚听着其他囚犯受刑时的嚎叫声,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
一点没有坐牢的样子。
“贪污……本朝大忌……五十板子……认不认……你的命……”
狱卒的声音断断续续,谢砚竖起耳朵想找点乐子,却听不清楚。
渐渐地,外面的嚎叫声弱了下去。
不一会儿,谢砚看到狱卒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老臣从他面前经过,嘴里的气弱得连低低的哀呼都叫不出来。
谢砚在心里惋惜道:活不久了。
那狱卒瞥了他一眼,谢砚猛地一惊,头一低,用力咳了几声。
他捂着胸口睫毛微颤,眼神委屈,装作一副自己在诏狱里过得一点都不好的样子。
狱卒白了他一眼,心道你虚弱个屁!
皇上亲自下令不能杀的人,他们哪里敢怠慢?一天天吃得比他们都好!
狱卒嫉妒得不想看到他。
谢砚无聊得紧,大白天开始睡觉,到了午膳时分,狱卒来给他送饭。
谢砚迷糊地接过菜碟,笑了笑,那狱卒怔了一瞬。
随后转身朝地上“呸”了一口。
得罪了三皇子不逃跑,还赶着自己搁牢狱里跑,没有脑子,真是白长了这张脸!
谢砚打了个哈欠,那几个狱卒聚在一块吃饭,大着嗓子炫耀今日又训了多少口供出来。
不一会儿,一个人话说到一半,直直倒了下去。
剩下两人对视一眼,相继嘲笑起来:“老子偷藏着这点酒,你小子没福气喝!来!咱们俩喝!”
“大哥!喝!”
片刻,谢砚嘴角微微勾起,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剩下两个人突然身子一软,像断线木偶跌倒在地上。
谢砚睡意未褪,阖了会儿眼,察觉到光线的变化,懒懒地睁开。
苏辞:“主人。”
谢砚道:“你怎么来了?”
苏辞拱手,小声道:“主人,那日在长盛客栈的人,都没了。”
明德帝这是终于出手解决了。
谢砚无动于衷:“哦。”
苏辞目露忧色:“主人,苏辞来救您出去!这里不能呆了!”
万一被人查到主人也出现在长盛酒楼,逃都逃不掉。
谢砚摇摇头,指了指地上的大鱼大肉:“这挺好的,你看,吃得多好,还不花钱。无聊的时候听听狱卒比吹牛,一个比一个能吹,时间久了我还能学上个一两句。”
他笑了笑:“下次吹给你听。”
苏辞无奈:“主人,苏辞错了……”
他不该花完全部的钱套消息,害主人只能在牢狱里蹭吃蹭住。
谢砚顾自说着,不理苏辞:“不过,这的床太硬了,睡得我腰疼。”
苏辞:“那主人我们赶紧逃……”
谢砚:“你下次来,给我带点软东西垫垫。”
苏辞哑然。
谢砚不依不饶:“你看你,来看你主人两手空空,反倒是那些狱卒大哥,你还送了他们一人一碗迷药。像什么话?”
苏辞:“……”
苏辞朝自己胸口探去,摸出来一包用剩的迷药,忍不住说了一句:“还有剩的。”
“比他们的要多。”
谢砚:“……”
下一秒,门口传来细微动静,苏辞握紧剑鞘,神色一敛。
谢砚也察觉到来了人,示意苏辞先藏起来。
苏辞点头,躲之前还不忘把那包迷药塞给了他。
谢砚看着那小包迷药,气得笑出了声。
“看来你在这里过得不错。”
看清来人,谢砚立马笑不出来了。
萧罹带了坛酒过来,谢砚觉得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像是休息不足。
萧罹看了眼晕倒的狱卒,“你干的?”
谢砚挑眉,晃了晃那迷药包。
萧罹道:“你从我那逃出去,就为了来这?”
“听说,你把萧然的手弄脱臼了,还自己从临安跑回来坐牢房。”
谢砚声音懒洋洋的:“是啊……”
萧罹凤眸一沉,不说话了。
谢砚看着他,随意道:“你那三哥怎么样?”
萧罹目色闪过一丝警惕:“你关心他?”
谢砚嗤笑:“怎么可能?没事干,随便问问。”
“就想提醒提醒你,他好像脑子不太好使,你做兄弟的,多看顾着点。”
“我那天打了他一巴掌,下手还挺重的。他后来没哭吧?”谢砚委屈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小声道:“肯定哭了。我的手到现在都还疼着呢。”
在一旁藏着的苏辞:“……”
三天了,还疼着呢?
果然是跟着狱卒大哥们学得一手吹牛的好本事。
谁料萧罹突然将手伸过去,拉住了谢砚的手。
谢砚一惊,手下意识往后缩,却被攥得更紧了。
萧罹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打量那双白皙的手,神情严肃,半晌,朝那手上吹了吹,吐出一句话,“确实还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