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惊异,叫好声响成一片。
一招落空。方士也不羞惭,背手佯装镇静道,“雕虫小技,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我阴阳五行星算本草无不通晓,你要比什么,尽管说就是。”
见他还如此大言不惭,台下响起一阵嗤笑。
此时燕宁才匆匆赶到台下,他一听闻秦鸿风惹出事端,也没打听清楚发生什么事,就急急赶来了,正听到那方士放下狠话,忙冲上去喝道,“放肆!王宫内岂是你们肆意妄为的地方?”
方士大舒一口气,刚想借坡下驴,就听闻秦鸿风说,“你这样紧张,是害怕我输吗?那你对我也太没有信心了。”
燕宁身边的太监出声纠正他,“大胆,这是太子殿下,怎可这样不分尊卑?”
秦鸿风抬了抬眼,随后不太高兴地嗯了一声。“那我下次不叫便是了。”
那方士被看轻到这种地步,气得浑身打颤,提着金钱剑,指着他颤颤巍巍道,“黄,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秦鸿风眯起眼,仔细又瞧了瞧,“哦,原来是只小鸟。”
他曲指在唇边,发出一声清啸,声音嘹亮高远,仿佛能传上九天。
稍顷,只听天际一声清吟附和而起,碧空上突然变得五彩斑斓,云彩被映照得红彤彤的,云隙间显出一小簇华丽的羽翼。待云雾散去,真身显露,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凤凰,红羽张扬夺目,热烈如火,尾羽灿若流霞,高昂着修长脖颈,说不出的骄傲矜贵。
凤凰一出,百鸟归伏。方士在威慑之下,竟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坛上,抖若筛糠,连头都不敢抬。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满脸的不可置信。包括燕宁。
秦鸿风看燕宁看得如此目不转睛,便笑了一下,扬手一振,指尖轻轻一抬,“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殿下,这只凤凰就送给你了。”
那凤凰煽动羽翼,婉转引征,果真向燕宁飞来。
燕宁下意思伸出手去接,又惊惧于神鸟岂是他这种凡人可以承受的
只见那凤凰一声轻吟,长长尾羽垂落,徐徐盘旋而下,身形渐小,落到燕宁掌中时只有一只麻雀大小,但羽毛纤缕毕显,仍是光彩夺目,让人移不开视线。燕宁不由地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那凤凰的身体,可指尖刚触及,只见华光一闪,卧在掌心的已变成了用纸叠成的一个纸鹤。
秦鸿风朗声而笑,“这些都不过是些幻术罢了,乱人耳目,博取一乐。”
他见燕宁神色怔忡,还望着掌心白色的纸鹤,又对他低语道,“殿下何以执着?人世间斑斓幻象,难道不是一空吗?”
随后,他拿起一盒金丹,高举着走到台上,面向众人道,“郗王面黑唇紫,热气入体,背生毒疮皆乃金丹中毒之状。”
“黄白之术,金丹之药,皆足以伤元气,不可信。欲求长生,反致速死,倒不如依循本草药理,方可益寿延年。”语罢,将盒内金丹统统捏碎,覆手洒落,金粉纷纷扬扬地从他玉白的指尖飘落,迎着正午的太阳,反射出耀眼光芒。
台下众人皆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数日后还如在梦中,沉浸于那一场空前绝后的法术之争。
那日台上风华卓绝的人物早已成了宫内宫外口耳相传的神仙下凡,说他法力无边,无所不能,可征风召雨,呼鸾引凤。而宫中女侍每提起时,总不免双颊酡红,呈现小女儿的痴态。
所有人都对钦天监神官的预言深信不疑,赞叹太子燕宁以一腔至诚之心为郗国求来了兴国的希望,都说郗国得了天佑,必将国粹绵长、盛世太平。
第23章 何必信仙佛
那日后,秦鸿风取了一些草药捣烂,混合白蜜成丸,献给王上。开始两日,郗王反应极大,呕吐便溺,待毒素排出,又服了几日果然恢复了神志,身体日渐康健。
太后大悦,封秦鸿风为太傅,并在宫外赐了府邸,让他有栖身之地,不再滞留太子宫。
太后心中计较,既然秦鸿风乃奇人异士,又怎可让他与燕宁多有亲近?燕宁眼下大获民心,想要废掉他的东宫之位已十分不易,但若能拉拢到秦鸿风,借他的手除掉燕宁,却是最理想的手段。因而对秦鸿风十分客气,常与他赐宴伴驾,还屡屡让自己的孙女找各种借口接近于他。
可秦鸿风到郗国所求为何呢?他既已成仙证道,可通天达地,又何苦要重入凡尘、寄身于人?
这事燕宁也常想不通,因而总战战兢兢哪日醒来,那人已杳无踪影,踏空而去,又或者一切相逢都只是黄粱一梦。
只有时时看到他,听到他轻言笑语,才有一点真切感。
“我答应过殿下会助你复兴郗国的,殿下不用忧心。”
“那你可会助我成为郗王?”燕宁追问。
秦鸿风懒懒饮着酒,“你若是想,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抬起醉眼,定定看了会燕宁,突然抬起沾了酒液的手抚摸了一下燕宁秀丽的下颌,一双美目醉意朦胧,“啊,你兴许会是个好王上的,比你的父王好。起码比他好看些。”他低低调笑着,如玉的脸庞映着朦胧摇曳的烛火,一片暧昧的纱红暖光。
燕宁一时动弹不得,被触碰到的地方像着了火般滚烫,尴尬地侧过脸。他虚长了十几岁的年龄,还没经历过儿女情长,享受过鱼水之欢。坐上太子之位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哪有其余心思想风月情事。是以被秦鸿风这样一调戏,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也没想到这人性子竟是如此不羁放浪,毫无修身养性的自觉。
秦鸿风看燕宁这样经不起撩拨,也有些意思,他抓了燕宁的手到近前,“这样吧,你亲亲我,我便答应你。 ”
“胡,胡闹!”燕宁又气又恼,猛地抽回手。
过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转回身为他找借口,“你喝醉了。”
秦鸿风单手撑着头,浑身都是酒气,眼睛却很亮,“我醉不了的。”他倾倒了杯,酒液洒出,一部分流到了地上,一部分濡湿了他的衣袖。
绿烟萝纱窗外桃花开得正好,一簇压着一簇,深红浅粉。这几株桃花刚移栽过来时,无法适应太子宫的高墙深院,花很快就枯萎了,叶子泛黄脱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后一年春天到了,也迟迟没有发芽。
宫里照顾花卉的宫役都说这几株树活不了,不如换些好生长的,王后娘娘最喜牡丹,栽些牡丹点缀一下,富丽堂皇,比这几株光秃秃的桃树枝好看多了。燕宁没有同意,就这么让它们占着院子里最好的位置。本以为早枯死了,可等秦鸿风入住了此处,竟渐渐有了生机,开得热烈招摇,艳压了院内百花。
秦鸿风喜欢侍弄些丛草闲花,说他从前在山上时,也有一处小山凹,他种了竹子还开了菜圃,可惜养不活,他没有时间照顾还总有些山兽来捣乱。现下有了这处院子他自然喜不自胜,时常埋首在花圃中,亲自照顾那些娇嫩的小东西。有几次燕宁来时,就看到他蹲在那里浇花,半截衣襟别在腰间,还是有半截晃晃悠悠垂在泥地里,袍子底浸透了泥水,他还浑然不觉。
“听闻那炼丹的方士被判处斩首之刑,临刑前仍凄厉地喊,妖孽惑世,郗国必亡。等一刀砍了头,人头滚落在地,喊声仍不绝,良久才扑倒在地,气绝身亡。”秦鸿风从窗那儿转过眼,瞧着燕宁,“你说那个妖孽说的是谁?”
燕宁一怔,不知道他此话何意,谨慎地回,“这种疯子的胡言乱语,怎么可以当真?”
“那我总听你们说要以仁治国,他也不是有心的,不过忠君之事,为什么要杀了他?”
“无论有心还是无心,他都欺骗了郗王,犯下大错。赐他一刀速死,已经是恩德了。”
秦鸿风低低笑了起来,“你们说的恩德也真是奇怪。杀人,也能算恩德吗?”
燕宁斟酌着,“宫内也有很多刑罚是生不如死的,与其活着受尽折磨,倒不如死了还能寄托于下一世。”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燕宁迟疑着想了一下,“不是。只要有一线生还的机会,我还是想活下去。毕竟下一世会成为什么人、做哪些事都不知道,那些求神拜佛投个好胎的话都是空中楼阁,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来生,总归没有眼前的人事来得实在。”
他顿了顿,“更何况就算真有来生,我也不再是我了,没了记忆、换了皮囊、有了其他骨肉牵挂,前一世未了的夙愿、未偿的恩情,都只能沦为遗憾,我一定十分不甘。”
秦鸿风闻言抬起了眼,形状姣好的凤目内藏了笑意,“世人都想求长生,畏惧死亡,故而生执念,才会深信鬼神之说。你也这样执着,很容易被人骗的。”
燕宁有些摸不透他话里的意思,“世人虔诚礼拜,难道不好吗?”
“凡人烧香叩头,供奉祷告,的确至诚至善,但你觉得有多少神仙会去听?会去看呢?从高高的天上往下看,凡人碌碌如蚁,从千万年的漫长年岁来看,王朝更迭稀疏平常,生老病死、爱恨别离都是过眼云烟。”
秦鸿风执着酒杯,从塌下下来,走到燕宁身旁,微弯下身子,凑近到他耳侧,垂落的发丝触碰到脸颊,“殿下,与其信仙佛,倒不如信我。”
第24章 成碧
暧昧的热气喷在耳垂,燕宁浑身一热,他垂下眼,没有躲开,“我自然是信你的。”
秦鸿风陡然搂过他的腰,喝了口酒含在嘴里,抬起他的脸,口对口地渡给他。
燕宁像是被点了穴般僵立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满鼻都是辛辣刺鼻的酒香,醇厚馥郁的酒液在唇齿间满溢。那舌尖溜进来要撬开他的齿,他也不知道张嘴,也不知道闭眼,双目震愕地大睁,酒混着涎液淌下嘴角。有一两口仓促地滚下喉咙,像吞了一块火炭般沉甸甸地落到胃里,似着了火般。
他被辣出了眼泪,推开秦鸿风,干咳了起来。
秦鸿风擦了擦嘴角,“殿下下次接吻时,可记着闭上眼,更有情趣。”
燕宁咳得面上充血,嘴角湿漉漉一片,用衣袖擦了几下,直擦得脸颊泛红,才直起身。虽然努力装作面无表情,可眼角泛着红,仿佛泫然欲泣,十分艳丽动人,嘶哑着嗓子狠声说,“你若再有下一次,那术士便是你的下场。”
他一身赤色衣裳,衬着满室烛火,好似灯下看美人,朦朦胧胧,似雾似幻。
秦鸿风跟随昊阳真君修行了上百年,山中日子无聊琐碎,人世间的烟火香气儿已久不闻了。他从前也是散漫不羁的性子,幸得真君点拨才结了点仙缘。昊阳说秦鸿风是被贬下凡历劫的,仙骨犹存,只要跟随他修行,最多百年就可飞升归位。可百年时间一晃而过,百年来,他也算勤勉用功,不舍昼夜,可除了学了些法术,得了些灵芝仙药驻容养颜外,所谓的修仙得道却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再去问昊阳,昊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鸿风不免丧气。此一番下山来,见滚滚红尘中万般都有趣,忽然觉得,原来不是昊阳胡编瞎话,想寻个便宜徒弟,而是自己修心不正,从来就没能走上正道。
“殿下好凶,竟想要杀我,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秦鸿风装模作样。
燕宁一口银牙磨得吱嘎作响,“我本意是君子相交,赤诚以待。可你三番四次戏弄于我,我好歹也是郗国的太子,怎可这样受辱?”
秦鸿风放软了语气,“我不是说了吗?你让我亲一亲,我便答应你。”
燕宁瞪着眼睛,好像在听什么无稽的笑话。
“你还记得吗?你在山上时说过,要我襄救郗国,救你父王一命,现在人我已经救了,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燕宁面色一僵,“高官厚禄,金银美俾,只要我能给的,我都可以奉上。”
“这些东西我稀罕要吗?你能给的,太后不能给吗?她前几日赐宴给我,允诺的东西可比殿下丰富多了。”
燕宁长睫一敛,一下子哑了声。他说的不错,自己能给他些什么呢?他能化万千幻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秦鸿风又说,“殿下是个聪明的人,聪明的人不会做无用的事。”
燕宁心坠下去,勉强笑了笑,“良禽择木而栖,既然我供不了大佛,也不能强扣着不放。我明天就让小顺子帮着收拾,送您出太子宫,去宫外的大宅。”
见燕宁被打压狠了,浑身的自卑都化作了硬刺。眼看就要玩崩了,秦鸿风终于收了手,“你怎么还认真了?我只是说笑而已。”
燕宁抬着眼瞪他,也不知是不是秦鸿风错觉,那双眼红得更厉害了,眼尾上挑着,跟涂了胭脂似地,又艳又绝。
秦鸿风风轻云淡地笑笑,“我答应了帮你,你都让我亲了,我怎么会食言呢?你的东西我不稀罕,那太后的东西我就稀罕了吗?都是些俗物,我多送你两个逗你开心也成。”
这人说话没个谱,心思也瞧不透,哪句真心哪句假意,全瞧不出来。燕宁心绪被他搞得大起大落,仿佛有一千匹骏马呼啸而过。
眼下夜已深沉,秦鸿风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困了。燕宁召进宫俾熄灯,秦鸿风住在太子宫的侧殿,吃穿用度都与燕宁自己的规格相当,但秦鸿风不习惯被人服侍,将派去的宫人都退回了,燕宁便只派了几个在殿外当差。
燕宁向秦鸿风道了别,临走前又被叫住,那人道,“你的父王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有我为他续命,也保不了多久,最多就是两三年功夫。你若是有什么计划,应当快些操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