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清脆地笑着,像黄莺一般,“是呀,王上这是怎么了呀?王后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国色天香,太后娘娘素来宠她,和王上宛若金童玉女,再般配不过。”
燕宁听着却不住摇头,猛然抬起头,“秦鸿风呢?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珠儿疑惑不解,“秦大人?他自然和文武大臣在雍和门外等候了,要等喜炮响过三响了,他们才可以入殿。”
燕宁脸色泛白,扶着桌沿坐下来,“你快宣他过来,就说,就说我有事要找他。”
珠儿面有难色,春娘看了看燕宁魂不守舍的样子,对她点了点头,“那你从侧门先领秦大人过来,吉时未到,不至于误了时辰。”
燕宁又抬起眼嘱托,眼内已有祈求之色,“快一些。”
珠儿这才有些慌了,不知道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应了好,提了裙琚匆匆忙忙地跑出殿门。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燕宁才收回视线。
这是他继位为郗王的第二年,祖母病逝,他的养母殷夫人成为太后。
边境处,狄国、殷国两国蠢蠢欲动,屡有犯禁之举,百里疆界常常传来令人不安的战报。
内患虽已平,但外戚势力犹大。殷夫人仗着自己母国的强大,把持朝政,无人敢言。她怕失了对燕宁的掌控,便将自己的外甥女塞入后宫,做一个放在燕宁枕边的暗哨。
甫得知这个消息,燕宁勃然大怒,他说如果他答应了这桩婚事,那一国之主和坊间娼妓卖笑求荣有何区别?
“王上也不能这么说,与殷国联姻是以大局为重……”议事堂内的一干近臣,都言辞含糊,面有难色。
殷国地处蛮荒,民风彪悍,孩子们都在马上长大,个个骁勇善战,以一敌百。远不是安居于黎水一侧、被和风细雨黍丰粮足韬养的失去争战之心、温顺安分的郗国百姓可以抗衡的。
唯有谢琦湘独排众议,站在他这边。
两边各执己见,争吵不休。
燕宁红了眼,看着秦鸿风,恶狠狠地说,“秦大人怎么认为?”
秦鸿风握着的扇子在掌心一敲,抬起眼,风神疏朗地一笑,“要臣说的话,那殷娆二八年华,面若桃李,与王上郎才女貌,也许是一段良缘。”
所有人轻舒一口气,朝中上下都知道,这位新登基的郗王最听秦大人的话,对他的提议从未有过驳斥,秦大人都这样说了,这事便十拿九稳了。
却见燕宁陡然暴怒,一把掀翻了案牍上的书册,拿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秦大人不躲不闪,也许是盛怒之下失了准头,那砚台擦着秦鸿风的额角落地,砸碎了铺地的方砖,重重的一声巨响,满地是飞溅的端石碎片。
秦鸿风的额头被擦破一角,血蜿蜒流下来,徐徐淌过眼角,长睫半掩,汇在下颚。
巨响以后是寂静,凝滞的空气如同一潭死水。
十几位议事的大臣都惊呆了,个个低着头盯着靴尖,后背汗湿,大气都不敢喘,不知道为何郗王会突然向最受宠的秦大人发难。那砚台若是砸准了会怎么样?不死也没了半条命。
燕宁暴怒之后才觉脱力,看着秦鸿飞满脸的血,突然满心晦暗,狼狈跌坐在座椅中,嘶哑道,“今日就这样吧,你们都退下。”
堂下之人如蒙大赦,纷纷叩拜告辞。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遮住了宫闱高墙外泄露的阳光。
第27章 落雪红梅
燕宁颓然坐了半晌,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疲倦地摆了摆手,“你们也下去吧,今天我不要人伺候。”
“我已经让他们退下了。”声音沉而清润。
燕宁一直觉得秦鸿风的音色很好听,好像春夜里吹奏的洞箫,月色洒在潇潇的竹林中。尤其是情动时的低喘,每每让他从尾椎处激起一阵战栗。
他们在一年前越了界,原本燕宁觉得会更早一些的,毕竟秦鸿风从未掩饰过对他的兴趣,表面上君臣以礼,背地里勾引撩拨,实属可恶。
他未识过风月滋味,也不好与他撕破脸,只有被逗弄得狠了,才会气急说两句狠话。
前两年他的父王去世,朝堂内一瞬间风云变幻。
雍州城内响彻祭奠的锣鼓哀乐,王宫内终日香烟缭绕,盛夏茂密的枝叶遮不住灼热的阳光。
他忙于主持丧礼祭祀和继位的事宜,终日被黑衣缟素的礼官宫仆包围着,疲惫不堪。等一切尘埃落定,朝堂事宜重回轨道,太后垂帘听政,他被放置在王座上左支右绌时,才恍然惊觉秦鸿风不见了。
他匆匆微服去了宫外赏赐给秦鸿风的宅邸,因久不住人,这儿只有一个老仆和两个杂役帮忙收拾,询问一番,都没见过主人,又回了侧殿,发现起居用品都在,可这些都是后来添置的,那人原先就是孑然一身而来,再袖手空空而去也不无可能。他满心忧虑,惊觉秦鸿风若走了,他果真毫无找寻他的地方。
后来去了钦天监找南宫怀瑾,怀瑾只说缘分未断,却满面忧虑,犹豫地说,郗国会有一场灾难,还是存亡的大劫。那与秦鸿风有关吗?燕宁问。南宫怀瑾眼内皆是空洞,我不知道,我算不出,也许转机与灾殃都在他的身上。那如果他走了会怎么样?怀瑾指了指钦天监穹顶的星空图,低低地说,有一颗星会熄灭。
从钦天监出来后,燕宁一直不安,他暗地里派了一队亲兵去找秦鸿风下落,可人海茫茫里找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宛如大海捞针,又不敢对外声张,派出去的人都无功而返。
殷太后控制着朝堂大局,三番四次打压燕宁提拔的大臣,幸运一些的贬官降职落个闲差,倒霉一些的被安上莫须有的罪状发配落狱。宫里伺候他的人也换了两拨,小顺子因打碎了个琉璃灯盏险些被当场打死,春娘明升实贬,被调离了宣华殿。每日伺候他的宫人,都顶着张一成不变、诚惶诚恐的僵硬面孔,燕宁在那些陌生的脸上能看到太后财狼一般的野心和恶毒。
自那以后,宫人们都说新登基的郗王突然性情大变,从沉稳谦逊变得阴沉暴躁、抑郁不振,稍有不顺心便对宫里的人又打又骂,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朝中大臣见燕宁即位后毫无建树、软弱无能,由此向太后投诚的也有不少。殷太后刚开始也有怀疑,对燕宁仍旧提防的很,每日都要密探回报两次,但日久天长的确相安无事,她回到了熟悉的高人一等的位置,手握赫赫权柄,在阿谀谄媚中磨钝了感官,渐渐放松了警惕。
宣华殿的寝居大而空旷,好像拥了再多的炭火也烤不暖,常年有乌鸦嘶哑的啼叫在屋梁上盘旋。
燕宁从未想过,在正式坐上郗王的位置后会是这样的局面。他本以为他能一展抱负,再无人能操控他,却没想到他不过是从一个残破的牢笼换到了一座更大的观赏用的鸟笼,从四面八方投射来不怀好意的视线,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下,白长了身华丽的翠羽,终其一生也无用武之地。
为了向殷国示好,大量的粮食金银和劳力被运送出去,郗国俨然成了殷国的一个附属国。他能听见宫外黎民的哀求,瞧见饿殍遍地的惨况,南方发了大水,赈灾的粮食到了地方却成了只剩一半的米糠,官僚层层盘剥,沿海的渔民迫于生计成了海盗……新来的小太监在宫檐下低低地哭诉,打起冰冷的井水跪着清洗地砖,冻得青白的小手上疤痕交错。
他枯坐在案前,无心翻看的书卷被冷风吹乱,窗棂上系着一只小巧的纸鹤,被风吹得在空中徒劳地打转。
等到来年五月石榴花开的时候,秦鸿风终于回来了。
燕宁摆了酒宴为他接风洗尘,问他去了哪里。他笑而不语,只晃着折扇,用一路风景见闻搪塞。
燕宁挖出了前些年埋在桃树下的酒,拍开了红泥封启坛,满屋酒香四溢。
等到酒酣耳热时,燕宁挥退了殿内宫仆,才低低说了这一年宫中的变故。
“王上受苦了。”秦鸿风叹息一声。
燕宁执着酒壶走过去,给他倒了满杯,“爱卿这一年音讯全无,这次回来又打算待多久?”
秦鸿风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想了想道,“你何时不需要我了,我便走了。”
“那上次呢?”燕宁笑了笑,“为何要走?”
秦鸿风避而不谈,“这一年里我走遍了郗国的疆域,郗国比我预想中的要大得多,也好看得多,你自小就在宫中,虽然拥有这块地方,却从来没完整地看到过自己统辖的疆域。我原先想多留一会儿,画些画回来送给你,可在路上遇见了你派出来找我的人,我想你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就匆忙赶回来了。”
“是啊,”燕宁也叹息一声,“的确不太好,遇到了些麻烦,后院有一株桃树死了。”
秦鸿风向后靠了靠,嗅到了寝殿里弥漫的一股浓郁的香气,抬眼问他,“你点了什么香?”
“好闻吗?”燕宁笑起来,圆润的眼睛好像剔透的猫眼石,“是从宫外寻来的,我觉得你会喜欢。”
如此说着,燕宁提着酒壶饮了口酒,含在嘴里,然后一低头就吻了上去。
酒液顺着嘴唇相贴的地方流下来。
唇齿间都是馥郁的桃花香气。
香炉里点着从宫外寻来的催情香。
秦鸿风勾了他的腰揽过来,将他反压在案上,长发后仰着垂落,燕宁仰着颈,感受到炙热的吐息落在颈侧。
“殿下在我不在的时候都学了些什么?”
淌落的酒液在皮肤上留下黏腻的痕迹。
燕宁双眼微眯,轻声道,“大人要试试吗?”然后抬起手勾上秦鸿风的脖子。
耳畔响起了低沉的笑声,他抬起的手腕被吻住。
在视线摇晃中,他看到了那人腰间系着的一抹白玉,好像山峦间缭绕的云。他悄悄伸出手,三颗清凉的玉石嵌入掌中,伴随着撞击,细白的手指受不住地蜷起又舒张,求生般缠绕着深色的丝线,结成了死扣,随着动作的拉扯,勒出一圈圈红痕,好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他紧紧抓牢了那垂落的丝绦,就以为是一线生机。
层层叠叠的纱帐垂落,红烛积了厚厚的烛泪。
“你是想求我留下来吗?”云雨初歇后,那人贴着他耳侧问。
燕宁有些倦怠地侧身躺着,眼皮红肿得睁不开,意识迷迷糊糊,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进去,只含糊地反问,“你愿意吗?”
“好啊。”
第28章 洛阳牡丹
他想,就算是一场交易,也总有几分真情。
相处的时间久了,总有点不可言说的默契。
就好比种一棵树,你日日为它松土浇水施肥,看着它从一颗小树苗到果实累累,那么这棵树对你的意义,总是和别的树不一样。它但凡出现一点异样,你就能知道是哪个位置生了虫。
他原先觉得,秦鸿风应该知道什么是他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就好比,他不会把一个无辜的女孩牵扯进这场黑暗的权力争斗。
高高的殿门合拢,从窗户的缝隙间投射进来几缕光亮。
殿内擦得光可鉴人的地砖上,还满是刚刚震怒时的狼藉。
燕宁沉着脸,坐在桌案前,背对着秦鸿风冷声说,“你还留这儿干什么?”
“小顺子怕王上没有消气,让我留下来劝一劝。”
“我不会娶她的。”燕宁又强调了一遍。
“我知道。”
“那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猛地站起来转过身,猝不及防撞进眼里的,却是那人额头处刺眼的血迹。
他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便移开眼,递过去一块帕子,“把血擦了。”
秦鸿风接过帕子,慢慢将脸上的血迹擦掉。血污一去,那如玉面容上被镇纸碎片擦裂的伤口就更加狰狞刺目,一道疤痕斜向下划断眉锋,险些就划破眼角。
燕宁看着也觉得触目惊心,陡然有些心软,“疼不疼?”
秦鸿风诧异地抬了眼瞧他,徐徐抿了唇笑道,“既然王上问了,就不疼了。”
燕宁面上一红,一甩袖,气咻咻地转过视线,“疼才好,让你长些记性。”
“我为王上打听过,那的确是个好女孩,素有才名,艳丽无双,和王上很般配。”
燕宁面色铁青,“这后宫塞满了殷国的女人算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我也不喜欢她,只凭你一句话我就要娶她?还要跟她过一辈子?”
“王上日后如果碰到真正喜欢的,也可以添作妃嫔。郗王三宫六院,留情不少,我想王后也会识大体,不是骄横善妒的人。”
“我不同意。”燕宁紧咬着牙关,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如此盲婚哑嫁,连婚姻之事都不能自己做主,我这郗王当的,还有什么尊严?”
秦鸿风皱了皱眉,还是缓声劝他,“你不要这么任性,只是结个婚罢了,你不喜欢,不把它当真就是了。那殷国的小公主身在王室,也只有政治联姻这一条路可走,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怕负了她,日后就待她好点。”
“荒谬!”燕宁被他一激,嘴唇抖了抖,手指着他,往前跨了一步,不巧绊倒了椅子腿,一下子没站稳就往前倒过去。
秦鸿风下意识伸手一拦,原先是恰好抱着他的,可本来被这么一扑,站得就不太稳当,更挡不住燕宁气恼了曲了膝一勾,把他往地上推。
结果砰然一下,两个人双双倒在地上,秦鸿风当了垫背的,摔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燕宁手足并用地压着他,长长的头发散下来,洒了满背,恶狠狠地说,“是啊,在你心中,婚姻不过儿戏,我本来为了这个王位就是什么都可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