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一下子走到了死胡同,才想到让他欠自己些什么,让自己和他生出一点牵绊来,那下一次他就无法走得洒脱干净,毫无牵挂。
而今想想,也真是可笑,久困深宫,思想竟这样天真。
其实说来说去,诸般借口,还不是因为在清风山上自己仰头瞧见他的那一眼,就动了心吗?
若是没有动心,他怎会为自己找这种拙劣的理由,去贪一响的欢?
他见那人低头向自己伸出手,便费尽力气去抓,既然抓住了就舍不得放开,这样也是错吗?
第30章 破魇
大敞的殿门卷入了秋风。
春娘瞧了瞧秦鸿风,柳眉一蹙,“这大喜的日子,秦大人怎么穿着这样就来了?”
秦鸿风却没有理她,径直朝燕宁走过来,端详了片刻,然后轻唤了声,“王上?”
燕宁还是第一次在现实里听他这样叫自己,一瞬恍然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秦鸿风瞧着他,又看了看他身上的喜服,面上似乎有些不确定,显出犹疑的样子,低声道,“你要留在这儿还是随我走?”
燕宁几乎想也不想就站了起来。
秦鸿风眉眼一展,牵了他的手,又露出燕宁熟悉的那种温和而笃定的笑意。好像万事万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有他在就无须担心。
秦鸿风牵着他走出门。那些宫俾如同看不见他们一样犹自做着自己的事。
走到殿外时,秦鸿风突然顿了一顿,朝走廊转角处指了指,那儿的廊柱后隐约露出一点粉白的痕迹,然后转过来,瞧着他,有些讨好般说道,“其实早些时候我就为你将那株桃树救活了。原先不告诉你,想让你自己发现,有个惊喜,可你再也没来问过我。”
燕宁要想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什么,想明白了就一时哑然。
自己的托词,他倒当真了。
自己的真心,他却不信,未免荒唐。
自燕宁成婚后,他们二人便渐疏远,言谈间也只余客气,虽然朝堂中,秦鸿风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被委以重权,可二人终究不像初始那样毫无罅隙。
有一次他们因选官的事产生争执。
燕宁说了重话。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服软。
秦鸿风瞧着他,慢慢抿出一点笑,“陛下长大了。”
燕宁愕然不已,再多的歉意也化作了怨气。原来在他心中自己不过像个孩童般幼稚无赖,他的迁就宠溺,也不过是犯不着跟孩子一般见识。这算什么,谁会拿一个孩子的言谈当真?他为什么总是这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样子?好像山顶取下的雪,捧在手心里怎么也捧不热。
许是他脸色太难看,引了秦鸿风注意,转而问他,“你都想起来了?”
燕宁点了点头,仍是郁郁不展。
秦鸿风突然从身后搂过他,侧脸贴在他的头发上,燕宁几乎能感到搂着自己的胳膊在轻微颤抖,而紧贴后背的胸膛又炙热得吓人。
燕宁吓了一跳。
秦鸿风低哑的声音传过来,“对不起。”
燕宁不解,“你为什么要道歉?”
秦鸿风搂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没有保护好你。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做到。”
燕宁垂下眼,耳廓有些发热,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秦鸿风说出如此动情的话。
他一瞬有些动容,又想到如果秦鸿风对他真的像在回忆里那样毫无情意,那在他死之后又为什么要这样救他?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还是说临到生死关头才终于幡然醒悟了?
他心头一舒,不由敷上秦鸿风圈着自己腰的手臂,软了嗓音,“没关系,都是陈年旧事了,是人都会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我没怪过你。”
秦鸿风眸色暗了暗,但很快敛去了其中的复杂神色,轻吻了吻他的头发,“你在这儿有什么想见的故人吗?”
眼下他们已出了寝宫,穿过月华门,燕宁看了看四周,“我们这是在哪儿?”
秦鸿风瞧着面前繁华绮丽的夜景,盏盏宫灯汇成了一片灯海,正殿内丝竹管弦、轻歌曼舞,袅袅地回荡在重楼高阙之间。而宫殿上空无数阴云拢聚,昭示着平静外表下的暗潮涌动。
“有人将你引入了魇里,”秦鸿风说,“我是跟着你进来的,破魇并不难,只要找到施术的人即可,只是我还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牵挂的人,这魇里你是主角,自然以惑住你为目的。”
燕宁一怔,他牵挂的人太多了。
漫无目的地在宫城里打转,时常会有故人笑着来拉燕宁的手,他的父王、未见过面便死别的母亲、春娘、教他课业的师傅,秦鸿风若来挡,那人便变了脸色离去。转了几圈,来来去去都在摆设宴会的宫殿四遭,出不去。
燕宁想了想,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把他往一个地方引,便提议,“我们不如去宴会上看一看?”
秦鸿风却摇摇头,拽过他的手,“我不想瞧着你去娶别人了,”他低下头望着他,一直看向眼底,“我会嫉妒的。”
自己的影子印在那人瞳孔深处,不用多仔细看就能分辨出眼中真挚情意,看得人面红耳热,燕宁心跳得厉害,撇过眼,嗫喏着说,“也不是真娶,只是作个戏罢了。总比在这儿瞎转要强啊。”
“做戏也不成。”秦鸿风不容置喙,“我有别的办法。”
说着就抱了燕宁一跃上了殿顶,立在屋脊上。
夜空浩荡,星月稀疏,风吹拂起他的发丝和衣袍,燕宁脚滑了一下,踩碎了个瓦片,被秦鸿风提了一把才站稳。
向下望去,宫殿林立,红墙琉璃瓦,道路曲折蜿蜒。
隐约能看到宫内的荷花池旁,有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盖着红色的喜帕,正坐在白石桥头哼唱着歌,一阵夜风卷走了她头上的喜帕,发髻环佩轻响,正是他在谢府看到的女子。
燕宁抓住秦鸿风的衣袖,指着前方。“那人就是……”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再发不出声,女子侧了半边脸,下颌秀丽,长长的璎珞垂在肩上,剪水秋眸似喜还愁。
还能是谁呢?今日是他大婚,还有谁会穿着一身喜服,盛装打扮,唱着伤怀的词。
他张了张嘴,好久才喃喃出两字,“殷娆……”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她的魇吗?”他转头问秦鸿风,“破魇的方法是什么?”
秦鸿风也望过去,面上不冷不淡,“自然是杀了她。”
燕宁一惊。
秦鸿风说着,已拉着燕宁朝那儿一跃,中间隔了数间殿宇,百来丈路,脚尖踩在脊兽的脑袋上腾越几番,稳稳地落了地。
袖中清鸿影一振,便欲出鞘,显然是连废话都不想多说。
“慢着!”燕宁一把拉住他。“如果她不是呢?”
“那也只是个不存在的幻象。”
“不行,”燕宁嘴唇哆嗦,“如果这是她的魇,她就魂飞魄散了。”
他怎么能杀她?他怎么能再杀她一次?
昔年狄国破宫门而入,他已经杀过一次了啊。
隔着翠屏花影,殿上歪歪斜斜跪了一地,女子们凄怨地看着他,哭哭啼啼成一片。
太监捧上白绫。
甩过房梁,飘飘垂下。
“白绫容易滑脱,绢上可以打一个死结。”监刑的人出言提醒。
颤颤巍巍地踢掉凳子,两只脚在空中绝望地踢蹬,抓挠着脖子,感受着死亡临近,想叫却叫不出声,眼球充血,舌头耷拉出来,无论生前多美的人,死相都狰狞丑陋。
有不愿自缢的,要夺门而逃的,被侍卫用白绫勒毙。
“是为了保住宫中女子的贞洁,被抓住了,才叫真生不如死。”嬷嬷的目光穿透殿内厚重的阴霾。
他不想给殷娆这样丑陋的死法,赐了她一杯毒酒,可仍然是七窍流血,挣扎而亡。
之后他放了一把大火,将这群屈死的女子和自己烧死在了宫殿中。
是他做错了吗?
是这些女子来取他的性命了吗?
被他们的响动惊扰,殷娆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甜甜地一笑,“王上,你瞧,”她抬手一指,“那着火了,好漂亮啊。”
语毕,只见中央的宫殿火光冲天,熊熊火势照亮了黑暗的天,楼殿燃烧和颓塌的巨响夹杂着宫殿内人们凄惶绝望的叫喊。
她痴迷地看了会儿,再转过来时,五官徐徐淌下黑血,蜿蜒爬过苍白的面庞,头发变得干枯焦黑,然后寸寸成灰掉落。
一瞬间红颜变恶鬼,美人变骷髅。
一张口,烧得炭黑的牙齿,烟熏火燎,“我好不甘啊,我们与你有什么仇怨,你为什么要逼死我们?”
燕宁满面骇然,后退一步。
她从桥头下来,层层的的婚服后摆坠在身后,四肢僵硬,好像扯线的木偶,“一腔真心喂了财狼,你毁了我的家,你如何舍得?”血红的指甲向前伸,仿佛讨命的恶鬼。
燕宁被逼得连连倒退,他心中愧疚,此刻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眼看那血红指甲就要刺穿他颈部的皮肉,清鸿影一声剑吟,如一匹白练般穿梭而过斩断了女鬼的手腕。
枯瘦焦黑的手掌跌落在地,瞬间化成飞灰,女子凄厉地惨叫起来,发丝与红衫在空中飞舞,面容更加癫狂。
秦鸿风持剑在手,前跨一步,挡在前面,另一只手反手遮住燕宁的眼睛,“如果不忍心看,就闭上眼睛。”
燕宁眼前一时一片漆黑,他僵立原地,只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烧焦气味以及血液的腥味。金戈振鸣,剑身穿胸而过,女子凄厉的尖叫声渐息,直至一点声音都无,印在视网膜的冲天的火光也顺着外界声音的消失而渐渐归于黑暗。
等秦鸿风将手挪开,之前连成一条灯带的长廊、富丽堂皇的宫殿群都已悉数变成了荒草废都,歌女宫俾如花的笑靥已沓不可寻,盛世的皮被扒下,只有孤寂的怪鸟扇舞着翅膀,落在焚毁一半的柱身上。
悠悠地,他的耳边仿佛又想起了女子唱过的那首歌,几片桃花瓣洒落在干涸的小池上。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燕宁放眼望去,一切又恢复了死寂与颓败。
第31章 试一试
天上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半人高的荒草上。
天幕黑压压的,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这片地方。
燕宁脸色煞白,他从未想到殷娆竟这样恨他。昔年狄国破城而入,是她抢了毒酒,凄绝一笑,一口饮下。他拥她在怀,感受着怀中身躯逐渐僵硬失温,殷娆还靠在他胸口,絮絮地说,好希望他们能像民间男女一样相识,没有了这些仇怨,不知道王上能不能真得爱上她,当一对普通夫妻?滴滴眼泪砸在他的手背,灼热得好像在心上烫穿了一个洞。而今,却成了不死不休、恩怨两负的局面。
他内心凄惶,突觉得原来死而复生,想起从前的事一点也不好。他辛辛苦苦追求的前一世因缘原来是这样孤独与无助,充满了血腥与算计,亲情与爱情都变成了置换的筹码,宫廷中的一切都是冰冷无情的。
当狄国的军队向郗国的郡城飞扑而来时,朝野上下惶惶不安,他仍坚持死守家国,殊死一战,为了防止有人临阵脱逃,他下令御前军将所有私逃出城的大臣与士兵杀死在了城外的百里坡上,以作警示。
被白绫赐死的女子化成了恶鬼,那那些为了求生而无辜受难的大臣该不该心怀怨气?他亲手将雍州城一城的百姓送到了狄国的刀刺下,他们该不该心怀怨气?
后世的史学家说郗国的亡国之君,刚愎自用,孤傲自大,无休止的朝堂内斗耗尽了这个国家残余的生机,是他的错误决断以一个残忍的方式葬送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他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本就该随着那场大火一同死去。
他狼狈后退,脚上踢到了什么东西,仓皇跌坐在地上。草丛中闪烁了一点银光,仔细一看是昔日殿上饮酒用的仿鹤形的爵杯,淹没于荒草。
衣衫尽湿,雨水从额发上滑落到眼睫。
秦鸿风展开衣袖为他挡雨,默不作声地陪他在这片废墟上作最后的悼念。
他们慢慢走出宫门,不远处,有一个青色的身影撑着伞站在城门下。
雨水汇成了一条条细线从伞面上垂挂,好像一道剔透的水晶帘子,伞面下的人抬伞朝他们看过来,碧青的衣袖荡开水纹,艳绝的五官偏偏配了一双清冷至极的眼。
燕宁恍然了一下。
谢颐越匆匆两步,疾走过来,低声道,“你们怎么到了这儿来?白日里寻你们寻了好久,这儿是不详的地方,夜里还是不要过来的好。”
燕宁瞧着这几无二样的容貌,又想到市井传言中谢琦湘死时的惨况,尸首被悬挂于城楼,血肉披沥,暴晒数月,谢琦湘死时不过32岁,与礼部尚书之女大婚不过3年,幼儿尚在襁褓,却已骨肉分离。
他低垂下眼,眼前满是昔年谢琦湘潇洒自若地立于殿上向他描绘治国的政策方针的模样,儒雅的身姿如一株春日里催发的嫩柳。
陈词完后,他目光淡然地献上匣子打开,匣子里是一颗怒目圆睁的人头。如玉般的骨节扣着木匣,他缓声说,“这是我向殿下献上的礼。”
秦鸿风这时发问,“如何不祥了?”
谢颐越说,“每每入了夜,这废墟内总能听到哭声,刚开始常有人来此翻找被遗落的珠玉珍宝,可捡了东西回去的人就像受了诅咒,没过几日就暴病而亡。死了太多人的地方阴气就重,夜里出没此处,容易被鬼缠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