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眨了眨眼睛,“真漂亮。”
祁凛州笑了,”它原来是北方上贡的一只鹰,因为不听话,朕命人磨碎了它的爪牙,染红了它的翅膀,将它关在笼子里,于是它变成了一只取乐的鸟。“
他把一只鹰活生生磨成了一只雀。
温姝垂着睫毛,声音越来越软,“陛下身边不听话的合该就是这样的下场。”
祁凛州笑了,“朕最近喜欢它的紧,你替朕养着罢。”
温姝提着金灿灿的鸟笼告退。
他盯着笼子里的四不像心中道,陛下啊陛下,您妄图把鹰变成了雀,却忘记折断它的翅膀。
送他出宫的仍旧是大监昌巳。
昌巳看见温姝手中的鸟似乎也不意外,“近些日子陛下喜欢这鸟喜欢的紧。温侍郎好福气。“
温姝淡淡一笑,”大监客气。“
昌巳将药方递给了温姝道,“这药方上的药材能缓解毒性,但需常年服用,不过这些药材并非珍贵之物,寻常药堂都可采买,往后温大人便无需受制于人。但此方切不可流传出去。”
温姝点头,“若我常年服用,能将这断肠的毒性缓解到几何?”
昌巳道,“发作时没有解药不至于送命,也不至于太过痛苦。”
温姝笑了,“足矣。”
昌巳多言道,“您还是断肠下头唯一一个用到这方子的人。”
其他人都死了。
温姝眨了眨眼睛,“是陛下抬爱。”
温姝与大监告别,重新回了温家。
第二日便收到了流水一般的赏赐。
第一百五十五章
温姝这一次回京明眼的人都看到,他以身救驾,并杀了红花会教众,帮助修缮当地水利,泼天的荣膺就要落在他手里了,一时间温家的门槛险些被踏破。
祁睿身在东宫,由于祁清已经瞎了眼,他自以为皇位已是囊中之物,又听闻温姝活着回来的消息更是春风得意,心中想着的是早晚要坐上龙椅,而他坐上龙椅之后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将温姝从父皇的龙榻上拽下来。
祁康显然没有他那么多心思,听闻温姝无事默默放下了心,几次想去温家探望,又见那处如今俨然被踏破门槛,屡屡败兴而归。顾翊被养在东宫,行事越发阴狠毒辣,祁睿倚重他,祁康却见不惯此人的手段,经常避开,久而久之祁康往东宫也去的少了。
易欢忽然出事,易家人见到傻了的易欢心中都不是滋味,越发将这本账记在了温姝身上,然而温姝这次回京深受陛下器重,地位竟已不是易家人能动摇的了,陈昭后来远去北境,正如他所愿一般再度远离了朝堂的勾心斗角。
曾经这一圈京城的太子党羽,顾绪与陈司礼死了,易欢傻了,祁康因为顾翊与东宫渐不走动,真正还死心塌地跟着祁睿的只有一个易钊。
易钊他对温姝的心思始终没有淡,反而随着时间与日俱增,如今因为易欢的事对温姝又多了一份深入骨髓的恨,平日朝堂见了温姝惯会口蜜腹剑,而温姝已经不用再像往常一般受他的欺辱。
兴平十四年,原工部尚书告老还乡,工部事宜一应由温姝代理。
同年桑柔的兄长桑英考中武状元入朝为官。
兴平十五年冬,晋国迎来了继林奉儒之后又一位年轻的尚书。
兴平十六年初,林太傅借病辞去身兼尚书令一职,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最后落到了他的儿子林奉儒手中。林奉儒成为了晋国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尚书令,总领六部,温姝再次成为了他的下属。
同年年底牢狱中的温行远病亡。
听说临死前喊着温姝的名字,还口口声声骂着温姝是个丧门星。
温行远死后没有人收尸,听说扔在了乱葬岗。
温姝便忽然想知道温家人的近况,查探一番才知道,他的几个姐妹有的随着夫家南下,有的还在京城,只是与温姝又有旧怨,不肯来找温姝提携,那个当初害过温姝的小丫头温喆被姐姐早早就嫁出去作人妇,还成了妾。那几个被流放到北疆的兄弟温讳在劳作过程中意外被砸死,温循断了腿,只剩下温霖一个四肢健全。
曾经温家也算是扬州红极一时的门第了。
王孙公子落进烂泥里头,竟争不过烂泥里打滚的蚯蚓。
温姝简直笑出了声,真真是报应不爽。
这作孽的一大家子到如今七零八落,能撑起门楣的没有一个。
他笑着笑着落下眼泪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年温姝还见过翠微一次。
他南下跟着皇帝出游,偶然在一间农舍中遇到。
彼时翠微已经成亲生子,看着他仍旧含泪叫了声公子。
温姝手落在翠微的头上轻轻揉了揉,留下了一块玉佩,并告诉翠微,若她的孩子将来有什么难处,可以来京城找他。过往种种皆如浮云散尽。
翠微感激涕零。
温姝的身份越来越贵重,很少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当年他曾经为人面首的往事,连公主府都没了,他这个面首却活的风光无垠。
温姝在等。
等祁凤霄回来。
在祁凤霄回来之前,他会尽力站到最高的地方。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兴平十七年初,皇帝为分散六部实权决定仿效前朝增设中书门下。
中书负传责,门下负谏责。
以往传、谏、监、管皆在六部,此举动了六部独揽大权的根基,六部人人自危。
林奉儒虽行相职却压不住六部官员,最终皇帝积威占了上风,新政勉强推行。
由尚书令管辖的六部和新增两省虽是上下级之分,然而由于并无实权导致两省长官成了官场昂贵的无用的装饰,并没有多少人愿意为这样的空职承受六部和世家的刀光剑影。
在第二任中书长官就任之时不明缘由死亡后,祁凛州终于坐不住了。
祁凛州算得上深谋远虑,分散六部的权力是为了防止腐败,腐败是祸国殃民的根基,六部几代以来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到了权力的巅峰,他先前拔除付家和顾家两任户部尚书也有杀鸡儆猴的想法。各世家在六部安插的人手,谋夺的权力数不胜数,皇帝早有心思,却困于世家门阀的干涉寸步难行,这样的问题若是当下悬而不决,只怕日后积重难返。
于是他选择了在这样的时候推行新政。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接连任长官皆死于非命,查起来竟毫无线索。
发生的一切越发坚固了皇帝的决心。
温姝主动请缨,皇帝沉默良久,最终允了下来。
兴平十七年五月,朝廷下发了一道圣旨。
此后温姝一人身兼两省长官,位同相职却并无实权。
只有温姝自己知道,若非此时的两省危如累卵,旁人见了躲之唯恐不及,这样的官职永远不会落在他自己的身上。
温姝不是怕死的人,他早已经习惯从死路中走出一条生路。
到时候若能保住性命,从六部分割出来两省应得的权力,他的位置将比如今的林奉儒更甚。
众人都在等着温姝成为死在高位上的第三任长官,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
后世史书记,兴平十七年掀开的一场著名吏治改革,仿效前朝增设中书门下两省,一个名叫温姝的青年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中显露头角,可谓平步青云。
他用四年的时间将六部一半的权力收割归于自己名下两省,腥风血雨的几年中死在他手中的人数不胜数,甚至多了一个玉面阎王的称呼。可想而知背后让众多世家门阀不寒而栗的手段。
他是皇帝手里杀人的刀。
兴平二十年的时候,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权力持平。
身为两省长官的温姝地位水涨船高,已经颇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味。
而正因这样的雷霆手段导致他树敌无数。
陈昭远在北境,心知京城风云跌宕,嘱咐陈家人保持中立。
这时候再回想起温姝来,心中只觉世事变化无常,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小小少年竟能成为如今翻云覆雨的两省长官?
兴平二十年三月,德亲王因突发寒疾故去。
祁康继承爵位,成为新的亲王。
这个曾经单纯的少年渐渐学会了勾心斗角,权衡利弊,套上了一身功名利禄的枷锁,活成了他父亲的样子。
年轻的亲王大人只有每每见到温姝的时候,眉眼才藏着欲说还休的情意。当时年少不识情滋味,如今年纪渐长回头才发觉原来当年竟是抱着一腔赤诚的欢喜,可惜物是人非,无人再能回头。
林奉儒并不介意这几年中温姝不断盘剥六部的权力。
他的父亲任职尚书令的时候就已经认定当下局势陛下定会分散六部权力,是以暗中嘱咐若有一日陛下要动六部,便由着陛下动。若六部要动陛下安插的人,也由着六部动。
这是极圆滑世故的做法。
再忠于陛下,也总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温姝之前两位长官的死亡林奉儒尚能做到袖手旁观,然而直到温姝上了那个位置,林奉儒便没有办法冷眼相看,忘记父亲的叮嘱,暗中多次替温姝保驾护航。
遇到温姝的事,他的原则总是退让的没有底线。
易家乃各世家之首,六部安插的势力盘根错节。
无论祁睿和易钊都有自己的私心,温姝与之前的二人不同,到底没有对温姝下死手。
温姝才在这场血淋淋的权力争夺中侥幸留着一条性命。
祁睿和易钊显然小看了温姝,他们以为就算留着温姝一条命温姝也闹不出来什么名堂,这些人都没有想到温姝会有这样的胆魄和本事,以至于后来权力分割成功后东宫和易家陷入了相当被动的局面。
恼羞成怒的易家人开始四处散播当年的旧闻,又有被阉割过后的六部其余世家推波助澜,没过多久这位两省长官过往的香艳情史便遍布市井。
曾经是公主府的面首,又为攀附权贵六亲不认状告生父,成亲当日与人苟且逼疯新娘,之后背叛公主才有了现在的地位,杀人如麻,手段狠毒。民间传言中的温姝成为一个容貌十分艳丽,擅长蛊惑人心,负心薄情,十恶不赦的男人。
更有传闻说这男生女相的大人是陛下龙榻上的入幕之宾,观他平步青云的速度,许多人都信这样的流言。
兴平二十一年,温姝恶名天下皆知。
他的地位越来越高,他的敌人越来越多。
温宅变成了温府,温府变成了相府,温家却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牌位也依然是那几尊牌位,多了他从公主府抱回来的一只白猫和皇帝赐下来的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鹰。
这时候的温姝二十六岁。
他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并站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祁凤宵却仿佛真正的死去。
以至于温姝回忆起来都以为过往一切皆幻象,十年长梦如一场大风刮过,恍然不知今是何夕。
活着的人都老了。
少年变成了青年,青年将迈向老年,鲜活的过往与不为人知的爱恨埋葬于岁月的洗礼中,酒徒萧索,意兴阑珊,终不似当时。唯有那晋国长公主无人悼念的墓碑崭新如故,刻于其上的字迹冰冷地讲述着死人的一生。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兴平二十一年。
上元节。
红色的灯笼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街头茶馆的说书人一拍醒木,“这温大人别看年纪轻轻,手段倒是一等一的狠毒,听说活人落在他手里得剥一层皮。前段时日听闻那温大人的妹婿上门求官,被温府的人乱棍打了出来,出来的时候那是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众人小声议论纷纷。
“实在是丧尽天良。”
“扬州这一方水土怎么会养出来这等鼠辈?”
“温大人对自家人都这样的态度,更遑论别的什么人。”
那说书人便卖了个关子,“别说,这朝野上下还真有一人得这温大人青眼。”
众人惊奇,“什么人?”
说书人一捻胡须,“正是前几年得了武状元入京为官的桑英桑大人。桑大人是新进一辈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这京城哪家权贵的女儿不惦记。温府如今什么地位,对桑府数次递了拜帖,均吃了闭门羹。”
便有人插话道,“听说桑大人的妹妹差点便嫁给这温大人了。”
说书人折扇一打,扇面清明风月四个字缓缓撑开,此情此景倒是颇为讽刺。“这桑家的女儿当年在扬州同温大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可惜是个短命的,新婚之夜听说撞见新郎与人苟且,一时受了刺激,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真是可怜。”
“你莫不是爬人家床底下了,知道的这么清楚。”
说书人笑了笑。
他倒是没有爬到人床底下,反而是有贵人将这些事写了个清楚明白,并奉上百两银子,借他口舌一用。
“且不说这些,我这讲的都是些风闻野史,诸位要是当了真那便是笑话。”
“你这分明是怕人找你算账。”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岂能冤杀良民?更何况杀的了我一人,又如何能杀的了十里八乡的百人?杀的了百人,又如何能杀的了千人?”
这话倒是没错,民言只能疏不能堵,堵的住一人,堵不住千万人。
更何况说书人自认为有贵人做后台,没什么可怕的。
人群中有人说,“这温大人至今未娶,可与那桑家女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