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还想忍耐,毕竟这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点小事罢了,忠孝王妃也已答应要帮助他们了,这不算什么坎坷,可他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来中原之后,抑或说是在这近几年中,他还是头一回哭成这般模样。
好在此处所有人都在哭,他看起来并不起眼,可温慎之却微微侧首,像是听见了延景明发出的声响,不由便回首朝他看来。
二人目光相对,温慎之眸中略微露出些许惊讶神色,他皱起眉,显然很是担忧,只不过此情此景,他并不能与延景明交谈,他甚至不能过多将目光停留在延景明身上,片刻沉默之后,温慎之只得蹙眉回首,而后便见忠孝王同太后上前,另有一人手捧圣旨,温慎之方有所察——终于到了宣读遗诏的时候。
……
延景明抑不住心中紧张,可延景明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中原人的圣旨,着实晦涩难懂。
每个字他好像都认识,可凑到一块,他便弄不明白了,只不过他想,若遗诏同他有关系,那肯定是要提及他的名姓的,他很清楚自己的汉名,便竖起了耳朵,极为认真从头到尾听了一遍。
可他从头到尾都未曾听到自己的名字,满心紧张,小心翼翼抬首四顾,眼瞅着周遭众人面上神色各异,他想了想,匆匆去看荣皇贵妃,却见荣皇贵妃正神色复杂看着他,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又怨恨,又嫉妒,还夹杂几分不甘,好像恨不得用眼神将延景明和温慎之千刀万剐。
延景明突然便悟了。
若他不能如愿,荣皇贵妃想必只会窃喜,可而今荣皇贵妃摆出了这幅神色,那便是说明忠孝王履行了他对温慎之的承诺,而今这遗诏之中,除了帝位之外,应当还有册后那一条。
他只觉狂喜冲上心头,脸上还挂着泪,又看了看除荣皇贵妃外其他人的反应。
太后态度不明,面上只有独子亡故之时的悲痛,根本不曾将心思放在遗诏上,忠孝王则神色如常,摆着一副令人万分害怕的神色,谁也摸不清他此刻心中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至于朝臣与后宫皇子妃嫔,延景明觉得他们大多是有些意见的,只不过皇帝方才驾崩,谁也不敢在此时多嘴,更何况忠孝王就站在此处,还摆着那样一副凶恶嘴脸,朝中早传闻忠孝王要同温慎之争夺皇位,他们似乎总觉得温恭肃必然有话要说,便想等着温恭肃先开口。
可不想一直到温慎之跪伏承接遗诏之后,温恭肃倒还先率文武百官拜见新帝,这一切显然同众人所想的不太一样,片刻之后,终于有人低声议论此事,好像他们已顾不上此时场合,恨不得立马便要为了帝后之位争论说话。
温慎之只是接了遗诏,未行大典之前,他仍不算是大盛的新帝,可即便如此,如今的他也已有了等同于皇帝的权力,他抬手先令秦卫征上前,请后宫众人暂先离开,此处若有争执,或见血光,也许不便让宫中眷属看到。
延景明并未同他们走在一块,温慎之特意令暗卫首领带他先往偏殿等候,待此处事了,他自会去见延景明,到了偏殿之中,延景明却仍放不下心中担忧,而他总觉得暗卫首领似乎无所不知,便开口问:“刚才那几个人——”
暗卫首领自觉回答:“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延景明又皱起眉:“可是在这种时候……”
皇帝尸骨未寒,那些人就敢在这时候胡闹,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毫无准备随便闹闹的样子,延景明担心此事或许另有主使,若是闹大了,温慎之也许会有危险。
暗卫首领却平静回答:“有王爷和殿下在,他们也就随便喊一喊,没什么用的。”
延景明:“……”
延景明总觉得暗卫首领在安慰他。
暗卫首领甚至从怀中掏出了瓜子,还分延景明一把,显然是为了分散些延景明的注意,让延景明莫要那么担心,一面慢悠悠道:“方才我又得了些消息——”
延景明自然以为他想说之事与刚才的事情有关,下意识朝他看去,紧张询问:“怎么样?”
暗卫首领:“荣皇贵妃对您很是不满,她总觉得,方才您哭得那么伤心,一定是装出来的。”
延景明一怔,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脸,看起来像是想要将自己刚才丢脸一刻的痕迹从自己脸上抹掉,一面小声喃喃,道:“刚刚才发生的事情,泥怎么现在就知道了。”
暗卫首领:“看她的神色就知道。”
延景明:“……”
暗卫首领:“她是重点观察对象,属下很了解她的。”
延景明这才想起来荣皇贵妃似乎早对皇位有所窥伺,只是二皇子除了体重之外,好像都没什么长进,她似乎也就只能做一做梦,而今日之事……
延景明不由开口询问暗卫首领,道:“是不是她——”
暗卫首领摇头,道:“她没这手段。”
延景明:“哦……”
暗卫首领又道:“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果真还是在安慰他。
暗卫首领越是如此,延景明心中便越发紧张,他实在坐立难安,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站起了身,想着若是真的打起来了,他身为西羯之人,总比温慎之身边那几名柔弱的护卫要强,只不过还未等到他开口,暗卫下属从偏殿外探出了个脑袋,像是在寻找暗卫首领在何方,一面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真吵起来了。”
延景明满心紧张,道:“窝过去吧。”
暗卫首领却拍了拍手上碎屑,对他微微摇了摇头,而后站起了身。
“您不必担心。”暗卫首领说道,“殿下已接了遗诏,便是大盛未来的天子,臣是该效忠于陛下的。”
延景明不由一怔,显然难以从暗卫首领这突如其来的改口之中回过神来,更是过了好一会儿方品味出暗卫首领这句话中的含义。
“您就好好在此处待着吧。”暗卫首领轻描淡写说道,“暗卫干活的时候到了。”
第127章 了不起的中原人
不论暗卫首领和其他人如何说, 延景明显然都是坐不住的。
他强在此处等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起了身,走到偏殿门边, 正要推门出去,忽而便听见外头脚步声响, 像是有不少人朝此处过来了。
延景明自然一阵紧张,正要退后,那脚步声却停在偏殿之外不远,他小心翼翼从门缝之中朝外看, 便见温慎之步履匆匆, 颇为着急赶来了此处。
延景明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见温慎之无恙,他便松了口气,至于其他之事,他不关心,也与他无关, 他甚至想过, 就算中原真乱成了一锅粥,温慎之失了权势, 那他也可以带温慎之回到西羯, 总归是不会让他心中最在意的那个人吃太多苦的。
可还好,事情还未曾演变成那副模样。
延景明抓住温慎之的胳膊, 皱紧了眉头, 仔仔细细上下打量温慎之片刻,确定温慎之并未受伤, 他方才松了口气,有闲心去询问温慎之, 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温慎之却并不多谈,只是道:“诸统领已去处理此事了。”
延景明很清楚,暗卫首领同秦卫征不同,若是寻常小事,有秦卫征便已足够了,只有秦卫征这般明面之上的手段难以处理时,才会轮到暗卫首领出手。
他看温慎之不愿多提,便也不曾细问,只是想……温慎之父皇方才过世,在这种时候,他该多注意温慎之的情绪,而不是胡乱考虑其他,因为他开口,小心翼翼问:“你……”
温慎之却好像有些误会了他的意思,回答道:“待父皇大敛之后,便行登基大典。”
延景明:“……”
至少从温慎之的神色语气来看,他着实辨不出温慎之此刻的心情,而温慎之想着方才那遗诏如此复杂,延景明应当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他该是和延景明好好解释一遍的。
于是温慎之挥推屋中众人,耐心同延景明解释,道:“方才那遗诏——”
延景明:“听懂了一点点。”
温慎之反问:“哪一点?”
延景明:“就……”
他小声嘟囔,心中觉得那只是他根据荣皇贵妃表情得来的猜测,他可不知道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再说了,自己提及这种事,未免也太奇怪了一些,他便将声音降得极低,小声说:“就是……泥们的皇后……”
温慎之稍稍一顿,道:“看来你是听懂了。”
他松了口气,数日来紧吊着的心终于在此刻放松了下来,他很清楚他的父皇究竟给他留下了一个怎么样的烂摊子,可他也相信,只要他能与延景明在一块,今后的路,无论怎么样,他都能走下去。
可他实在是一个习惯了以委婉词句来描述自己心中感想的人,若要他直白说出心中想法,他十有八九是做不到的,这显然是个该死的臭毛病,温慎之自己都觉得他需要纠正,可若要他一瞬改好,显然也是有些困难的。
他只能尽力所为,极力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表达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至少到延景明能够听懂的程度,好令延景明明白,他同延景明一般,也一直将对方放在一个独一无二的重要位置。
温慎之鼓足勇气,认真开口,道:“往后之路,想来不会太过容易。”
延景明可没想到温慎之要在这时候忆苦思甜,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面用力点了点头,说:“米有关系!”
未来的路不容易又能怎么样?
中原坏人虽然多,可他更能打啊!
来一个他揍一个,来两个他揍一双,总之不会让温慎之受到危险的。
“可若能执君之手……”温慎之稍稍一顿,蹙眉改口,道,“可若能牵着你的手。”
延景明眨了眨眼。
温慎之:“哪怕荆棘遍布,刀山火海,你我二人,也必能相互扶持,一同走下去。”
片刻宁静之后,延景明用力眨眼,满是疑惑开口,问:“泥……说什么?”
温慎之:“……”
延景明:“再说一遍?”
温慎之:“……”
延景明:“窝尊的没有听懂。”
温慎之:“……”
他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延景明难道还没有听懂?
温慎之皱起眉,深吸一口气,道:“我是说——”
他忽而语句一顿,注意到延景明白皙面颊微微泛红,耳尖更是泛着一抹粉色,像极了不知所措时的羞赧模样,他觉得延景明分明是听懂了的,可不知延景明是想诱他再往下多说些话,还是心中害羞强装不解,而无论哪一种,温慎之觉得,都正巧中了他的下怀。
于是温慎之俯身,再俯身,贴近了延景明耳边,几乎是一字一句放慢语速,尽力使自己往下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万分清楚明白。
“孤是想问你。”温慎之认真说道,“你……可愿意做大盛的皇后?”
延景明怔怔睁大双眼,明明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他却克制不住在心中一字一字默念斟酌,就好像是害怕自己听错了,片刻之后,他举起手挡住为自己的半张脸,轻轻点了点头,又拉起衣袖,举得高了一些,再搞一些,将泛红的面颊彻底挡住了,才喃喃冒出了下一句话。
“中原人,好开放。”延景明小声嘟囔,“泥们中原人,已经连皇后都可以是男人了吗?”
第128章 天河大妃
新帝登基数月之后, 大盛周遭诸国均照常派人来此朝贡,以觐见新帝,摸清局势, 保不齐还能捞一笔来自大盛的赏钱。
西羯派来的除了使臣之外,还有温慎之特意令人请来的天河大妃, 以及天河大妃执意要带来故土见一见中原风光的西羯小公主。
延景明自数日之前便万分激动,字不练了,书也不想读了,每日吃的饭都少了一半, 每日茶饭不思, 只盼着他的母妃能到得再早一些。
等礼官传来西羯大妃入京的具体时日,延景明更是不愿多等,决定亲自出城相迎。
温慎之忙于国事,先帝给他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哪怕有忠孝王温恭肃相助,他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这一堆破事收拾妥当, 他实在抽不出空闲, 便也只好令暗卫首领随同延景明,以免延景明出宫之后遇到什么——
不, 暗卫首领觉得, 是避免延景明出宫之后对其他人造成危险。
延景明并不计较此事,他心中只剩下将要抵达此处的母妃和妹妹, 温慎之陪不陪他, 对他而言一点也不重要,他连马车都不想坐了, 马车可没有骑马快,可他没想到的是, 等他骑马奔出皇宫没多久,便在路上遇见了熟人。
长公主的马车正从街道拐角驶来,那马车夫识得延景明,轻声同马车内说了,长公主便挑开车帘,笑吟吟朝外看来,同延景明打了个招呼,一面问延景明:“您可是要出城去?”
延景明点了点头,随后回神,若长公主如此问,那十有八九同他目的相同,都是为了出城去接他的母妃入京的。
延景明虽是略觉得有些古怪,可又想他听母妃说过,母妃在京中有许多好朋友,也许长公主就是其中之一,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他觉得多一个人去,母妃也会多开心一些,他便放慢马儿的速度,缓缓与长公主同行。
可如此走了不过一刻钟后,他又看见了一个熟人。
忠孝王妃的马车出现在道路的另一个拐角,正朝他们驶来。
延景明:“……”
无妨,看来忠孝王妃也是母妃的好友,这当然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