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她恨他,不愿再见他,但她是不是……还没有忘记他。
“那是我们的儿子啊。”沈宿说到这里,泪流而下,一瞬间变得更加苍老:“那是她给我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我怎么也要守好他。”
“满口胡言。”钟文和皱着眉头道:“如今沈般下落不明,你要是真担心他,早该急着寻他的下落,哪里还会跟我纠缠不清。”
能让他稳坐风路城的缘故只有一个。
“你和风家狼狈为奸,早就知道他的下落,所以当然没什么可担心的。”
听了钟文和的话,沈宿的泪突然止住了,闭口不再言语。
“若你真想要保沈般的命,告诉我们,他现在究竟在哪儿。”
依旧没有回答,沈宿像是突然钉死了自己的嘴巴,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了。
“愚蠢至极。”罗彤在一旁嗤笑道:“你指望别人会留沈般一条性命,却不知是在跟什么样的亡命徒交易。他们巴不得所有的知情者都死光,又怎会遵守与你的约定。”
“沈大侠如今还抱着如此一丝幻想,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过片刻时间,倾城已然指挥着罗家下人将地上的尸身搬走,在这混乱不堪的乐居阁内整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来。他在桌上铺好一块干净的布巾,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上面,将煮好的茶汤倒入其中。然后牵起罗彤的手,拉着她在一旁坐下:“还烫,慢些喝。”
“……你倒还有这些闲情逸致。”钟文和眼皮跳了跳。
“钟庄主又何必心急,沈大侠人都在这里了,还有什么是问不出来的。”倾城放下扎起的长袖,轻轻抖了抖,走了过来:“我在钰山派期间,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既然沈大侠不愿开口,钟庄主可愿听听?”
这时沈宿的目光总算有了一丝波动。
“钰山派如今虽是刘永大侠做主,但他醉心武道,不喜琐事杂事。大多内务,皆是由身为师弟的沈大侠经手。久而久之,刘大侠便成了高悬于天的空架子。他的弟子也都不问俗事,统统被瞒在鼓里。却不知沈大侠早已与外面有了勾连,派内的所谓要务,有一多半都是去帮人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宿看向他的目光变了,又惊又惧,不敢相信他如何知道了这么多。
“最近的一桩,还是在年初之时,你派门下弟子替陈州某位大人办了些私事,将他藏下来的金银暗中送去三千罗绮楼。去年五月,你安排弟子前去护卫江州的某位人物,结果死伤无数。你便编出了一套说辞,说是遇上了蝎崇教的魔头,弟子们皆是为除魔卫道而光荣战死。再早几年,你还曾替京城内某位大人解决了几个能够指证他所做恶事的‘漏网之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共计死了八人,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其中还有一个不足周岁的孩子。”倾城说着说着又笑了:“沈大人,你也算是恶贯满盈了。连我都不曾想到,去钰山派这样的名门正派逛一逛,还能得到这样丰厚的收获。”
听到这番话,莫小柯只觉得又是惊异,又是恶心。
道方门与钰山派一直交好,多有来往。虽然在沈笑笑管理门派之后,两家的联系便淡了下来,但在他看来,钰山派一直是名门正道中的表率,这种事是绝不该发生的。
亏他还一直将这位师叔当作长辈来尊敬。
话说回来,这叫“倾城”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扮了冯襄远不到十天能查出这么多东西吗?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从众人身后传来中年人低沉的声音,沈宿的身体微微一颤,不敢再抬头。
“平清。”刘永已经恢复了神志,虽然依然形容狼狈,却风度不减,面色凝峻:“你自己犯错也就罢了,为何连弟子也要坑骗,你可担得起作为他们师长的责任。”
“……师兄。”沈宿压低声音,垂着头道:“我自知对不起师门,对不起师父。师兄不必再问,按门规处置便可。回去后,替我带给师父他老人家一句话。徒儿知错了,徒儿悔不该当初。”
“刘师伯!”见刘永想上前,莫小柯怕他真的动手,连忙拦在两人之间:“如今沈师伯之事牵扯众多,还需问清原委,再上禀净华师公,让他老人家决断。”
刘永皱了皱眉:“你是……莫悉的儿子,道方门的小辈?”
“……难得刘大侠还记得家父之名。”
“我并非要杀他,只是要问他些事情的原委。”说罢,刘永走到沈宿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从何时开始结交邪门中人的。”
沈宿:“……”
“说啊!”刘永突然喝道,语如惊雷,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倾城看着两人之间的沉默,笑着上前道:“别的我不清楚,但沈大侠是真的恨极了刘大侠啊。”
刘永转过身来看他:“便是你,这两日扮作我徒儿的模样?”
“刘大侠切莫见怪。”倾城没有半点没有被戳穿的惊慌,坦然以对:“查案所需,还望钰山派理解。罗家也怕打草惊蛇,若攀咬出一众无辜之人,于钰山派也是损失。如今恶首已现,不仅不会牵连他人,协助查案,整个钰山派都是大功一件。”
刘永没有回他的话,但看表情却是不喜,又转而对沈宿斥道:“你到底是跟什么人勾连在一起,为何会沾上罗家经手的案子!”
“刘大侠再问他,他也是不会答的,他巴不得你这辈子都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倾城似有所指,在旁道:“沈大侠与人勾连,想杀害钟庄主有千百种法子,可他却冒着极大的风险,要借刘大侠的手。”
“沈大侠不是要杀钟庄主,他是要报复你啊。”
刘永的瞳孔微缩。
若晚一刻抓住沈宿,或是晚一刻阻止陷入疯狂的刘永。明日威名赫赫的刘大侠,就将从此声名狼藉、被世人所唾骂。
对于刘师伯这样刚正不阿的一个人来说,绝对是再狠毒也不过的了。
“他说的是真的吗。”
沈宿依旧沉默不语。
“你我朝夕相处,若要害我,有机会没有成千也有上万。”刘永接着道:“不是你亲自承认,我是决计不信的。”
他与沈宿自小一起在山上长大,在他眼中,沈宿一直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莽撞又腼腆的楞头小子。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沈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更不信沈宿会恨他。
“……我难道不能恨吗。”
沈宿突然开口了,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我不曾记得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情。”
“师兄方才不是问我,是何时与邪门中人勾结在一起的。”沈宿抬起头:“已经过去太久,我早已记不清了。但若当真要算,应该就是从我开始恨你那时起。”
师兄还记得丹红是怎么死的吗。
刘永皱起眉来。
当初沈宿为了保护丹红,将她藏在了钰山派,但总会露出马脚。钰山派的大师兄对自己的师弟再了解也不过,很快察觉了他反常的举动。于是来到他常去的后山,想看看他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在看到武林盟正通缉的鸿客居妖女后,他没有一丝犹豫。
等沈宿回来后,红衣的女人已经倒在地上,仿佛被碾碎在泥土中的花瓣。他的大师兄站在旁边,手中刀刃沾满鲜血。
沈宿救了她三次,连自己的挚爱都舍了,却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命。
“你那时说,并不是有情有义,便可以当作犯错的借口。”沈宿紧紧闭上了双眼,仿佛用尽全部力气一般,狠狠抓着自己的胸口:“所以你那一刀,斩断了她的命,也斩断了我心中所谓的情与义。”
“荒唐!”刘永低声斥道:“就为了一己私情,你竟堕落至此!”
“那真的是私情吗。”沈宿将头深深埋入双手之中:“我早已经不知道了。”
刘永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将此事报给师尊后,净华真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再闭关三个月。静室之内,他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只是觉得,自己曾经坚持的什么东西,随着刘永落下的那一刀,永永远远地断了。
想要成为大侠,真是太难了。
在那之后,他仿佛一个流落他乡的亡魂,再也找不到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向何方而去,这世间再没有他值得在意的东西。
而不久之后……那个人找上门来,向他提出了一个不错的交易。
他说这世上本没有魔,也没有道。但被人人喊打就是魔头,被世人追捧则是侠客。所以一定要站在正确的那一边,若一辈子都没站错过,你就成了英雄。
“你总是践行着自己心中的那一套所谓准则,却从来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沈宿惨然地笑着,这一刻他变得更加苍老:“也多亏了你这一点,多年来钰山派内的端倪,你竟是半点也不曾察觉。而旁人更是不会怀疑,正道楷模的钰山派,怎会干出那样的勾当。”
“是谁!”刘永抓起了沈宿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你到底被什么邪门歪道所蛊惑!”
“哪儿有什么所谓的邪门。”沈宿嗤笑道:“这里就只有我自己,堕入邪道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倾城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两声,笑着道:“沈大侠哪里的话,若正如你所说的一般,你什么都不在乎了,又为何会谋划这样一个局,来请钟庄主入瓮呢。”
沈宿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据我猜测,沈大侠当是对钟庄主有些误会。”倾城接着说道:“不过钟家一脉单传,沈般理应接任下任庄主之位。如今却出现了另外一个庄主,的确很奇怪。”
钟文和冷哼了一声:“他自己不要,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大侠也不必担心我在骗你。”倾城擦了擦手,又去替罗彤的空杯中添了些茶水。罗不思似是渴了,凑上来想要喝一口,被罗彤一眼瞪地缩了回去。
“我与沈公子也只有一面之缘,对他算不上有多了解。但我至少知道一点,便是他与顾笙公子感情深厚。若遇危机,沈公子便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会舍身保护顾公子。”倾城来到沈宿面前,意味深长地对他道:“我不清楚你们为何要迫害顾公子至此,但只希望沈大侠自己想清楚。如果保沈般一命和围杀顾公子之间只能选一个,你会怎么选,而与你合作之人又会怎么选。若我是你,压根不会放心安坐风路城。”
想来沈宿也并非不想去,只是刘永与他同来,他的行踪不好隐瞒。
“和他废话什么。”罗彤在一旁道:“反正沈平实失踪了这么久,不是被抓,便是已经死了。若他被活捉,那也是当作控制沈大侠的人质。沈大侠既已经暴露,他也不剩多少活路。”
“有道理。”钟文和面色波澜不惊地道:“再等几天,我去替他收个尸,正好回程时送去芳华寺,与他母亲收在一处。”
沈宿的目光一动,猛地看向钟文和,几乎要冲上去,还是被刘永拦了下来:“你说什么?她在哪儿!”
“你口中的‘她’,早就已经死了。”钟文和冷冰冰地说道:“十五年前就已经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沈宿怔住了。
“她临死前什么都没有说,去得很安静,而她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沈般。”钟文和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沈般自由自在地活。她说我是沈般的兄长,让我多看顾着点他。若他遇到什么难办的事儿,多帮着他。”
“但我想你此前也未曾想到,自己竟会成了沈般最大的阻碍之一。”
沉默良久后,沈宿终于缓缓开口道:“他在暗岛上。”
“暗岛在哪里。”
“……我带你们去。”
世间许多事情,或许原本就没有两全之法。
到现在,连沈宿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走在哪一条路上。究竟是阳关大道,还是独木桥。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而像他这样运气不好的,则是两者皆失。
第73章 (七十三)修我矛戟,与子偕行
合计之后,钟文和与罗家等人跟沈宿去他口中的暗岛,莫小柯却被留了下来。一来是因为明岛需要能够主持大局之人,二来是因为现下江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道方门,他若突然消失,恐会引起不小的风波。
刘永大侠也执意要一同前往,与他们同行。
“莫公子无需担心。”倾城格外诚恳地对他说道:“即便高山流水庄不信守承诺,罗家也会护着顾公子的。”
踏上船板的钟文和白了他一眼。
“莫公子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命担保。如果顾公子无法平安归来,倾城任莫公子处置。”他从袖中拿出一块写着“倾城”二字的木牌,递到莫小柯手中:“莫公子只消拿这块木牌去鸿客居,无需自己动手,他们便会替你取我的性命。”
“胡说八道什么呢!”罗彤急了,要去夺那木牌回来:“要是他现在已经死了呢?我罗家的事情,何须你来担保!”
“我相信顾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倾城笑了笑,安抚罗彤道:“更何况,莫公子也并非不明事理的人,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刻意难为我。”
莫小柯顿时觉得手中这块木牌沉甸甸的,重逾泰山。
照沈宿的说法,去暗岛要走水路,罗彤提前准备好的那几艘船便派上了用场。船舱之内,沈宿被捆住了手脚,坐在一边,而刘永正坐在他的对面。几十年来的师兄弟,如今却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