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呢?
他是顾绵久,是不该存在的妖邪,是从尸骸里爬出来的亡灵。他杀了无数人,他是嗜血的魔头,他……
他真的叫这个名字吗?
“我……不管我是谁,我现在只想杀黑麒麟。”硬压下这些纷杂的念头,顾笙捂着脑袋,缓了缓气,才对钟文和道:“你去找沈般,救他出来,再带他走,走得越远越好。”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下钟文和反倒不悦:“匹夫之勇,你这是去白白送死。石子扔进水里好歹能听个响儿,你连个水花都没有,甚至比不上烧火用的柴火堆,好歹能换给我一文钱。”
顾笙:“……”
“我倒是看出来了,你是个不怕死、不要命的,却怕打败仗。”钟文和哂笑道:“真觉得自己能赢,还跟我临终托个孤?我是欠你们的该你们的,还是脸上写着‘好人’两个字,有一个算一个,惹麻烦了都来找我擦屁股。”
“那你……不打算带走沈般了?”
“怎么可能。”钟文和咬牙切齿地道:“哪怕只剩灰了,他也要被扔回高山流水庄的土里。”
“那你是什么意思。”
便是无所畏惧的嗜血魔头,看着炸了毛的钟大庄主,心里也难免觉得打怵。
“跟我回去,先安顿好罗家的人,再从长计议。”钟文和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引出黑麒麟,杀了他。这岛上能对沈般造成威胁的只有他一个,解决了他,沈般便是安全的。若他当真这一关都过不了,愿意死哪儿死哪儿去,就当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顾笙:“……”
是了。
除却沈般之外,他还有一个必须要带回去的人。
沈般眨了眨眼。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高山流水庄的大门口,鸟鸣啾啾,花草荣荣。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在看什么呢,小呆子。”
不,其实还是有一个人的。
钟思思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白衣飘飘,如仙如烟。他看了看自己,发现又变成了个五短身材。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你说说,都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你已经死了,乐叔跟钟文和将你的骨灰送去了芳华寺。我梦到我终于可以走出高山流水庄,还在山下遇到了喜欢的人,和他定了亲事。”
“那不是很好吗。”钟思思开心地把他抱在怀里:“我一直想,你这小呆子以后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还担心会不会有人要你呢。”
“嗯。”
“既然梦里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醒过来呢。”
“因为梦里你已经死了。”
钟思思微微一笑:“可你要明白,人总是要死的,也总是要离开的。”
“嗯。”沈般点了点头:“但我还是一直都很难过。”
他的童年并不算孤独。
有钟文和、花韵、花沁和花慕陪着他,有乐叔作为长辈将他照顾得很好。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边少了一个人。
那个人会用指尖轻轻为他梳发,会为他唱跑了山路十八弯的歌谣,会将他抱在怀里,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埋在他的肩膀沉沉睡去。
“如果你能再等等我就好了。”沈般将头深深埋入钟思思的怀抱:“等我长大成人之后,我就能救你了。”
“你要救谁?”
耳边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凌厉的男声,沈般一怔,然后猛地将对方推开。就见钟文和一脸不耐地看着他,嫌弃地甩了甩衣袖,仿佛那上面粘着什么脏东西。
这真是活见鬼了。
“罚抄都写完了没有。”
“……”
“课业都完成了没有。”
“……”
“你若连琴都弹不好,来日里要如何承担高山流水庄的重担。”
“可我不想承担。”
钟文和的动作一顿。
“我不想要学琴,不想要当庄主,更不想继续留在山上。”沈般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说道:“我有我自己的道要走。”
依这人的性子,听了这样的话,恐怕又要责罚他了。
是抄一千遍还是一万遍书?又或是免了他今日的糕点?
“……好啊。”
出乎意料的,沈般听到钟文和这样说道,惊得他瞪圆了眼睛。
“你若想走,那就走罢。反正这里的担子有我接着,什么时候想回来了,便回趟家看看。”
别再说了。
“若遇上了麻烦,便回高山流水庄来,我会帮你。”
别再说了。
“这次下山,你找到心中的道了吗。”
别再说了!
钟文和绝不是这样的。
冷嘲热讽、吹毛求疵,刻薄又爱挖苦人,也从来不曾赞成他的想法。
那才是钟文和该有的样子。
“沈般。”
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熟悉的声音让他微微一颤。
“我可以跟你一起走。”顾笙的声音仿佛蛊惑人心的水妖:“这一次,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沈般缓缓地转过身,一身红色嫁衣的顾笙映入他的眼帘。男人穿女子的衣服总是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的,但他眼中顾笙的轮廓要比平日里更加柔和,显得格外妩媚华丽、容姿秀美。眼波流转,嫣然一笑,仿佛真是待嫁的新娘。
“……顾笙。”
他掀起了头顶的红纱,笑着轻声道:“夫君,别忘了,你我已然成亲了。”
是啊。
闵家郡的客栈中,两人纠缠至死、相拥而眠。仿佛从此以后,便没有你我之分,你的心是我的,而我的心也是你的。
不对。
一样的面孔,一样的温度。抱着怀中的男人时,沈般却感受不到应有的心安感。
他所爱的顾笙,似乎不是这样的。
青衣时清俊温和,红衣时肆意张扬。时而是君子,时而又是魔头。一个是“顾君子”,另一个是“妖邪”
也不是。
他看过灯火在顾笙的脸上交相辉映,见过落花从他的眉眼间轻轻滑落。那样的顾笙总是美的不真实,仿佛距离他太过遥远,不知何时就要随时消失。
这让他想起了画皮鬼。
青面獠牙的恶鬼无法以真面目示人,于是披上美人皮,学着人一笔一划,描摹出了绝世美人的模样。书生一见她便倾心,可见了她的真面目后,便立刻吓得去找道士,叩头哀求他救自己的性命。
顾笙给他看到的,是否也是这样两张不同的“皮相”?
画皮鬼是为了骗取凡人的信任,顾笙或许也一样。虽然他不是为了吃人,但不披着这两张皮,便无法在这世上活下去。
皮相之下,是他受伤也不会留下疤痕、却早已伤痕累累的灵魂。
“……是了,我差点都忘了。”沈般轻声道:“说好了,我一定会救你的。”
怀中的顾笙动作一顿。
“你的伤口总是好的很快,但是我知道,并不是说伤好了,就不会疼。”
他轻轻推开了怀中的顾笙,试图看清他的脸,然后轻轻地压了上去,吻得温柔缱绻。
等我。
“……沈般。”
他感到顾笙仿佛在压抑着无数痛苦,仿佛在颤抖着。
“救我。”
再次睁开眼时,他看到顾笙蜷缩着坐在远方,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容。随即无尽的业火从他身周猛地窜起,将他紧紧包裹其中。
顾笙总是在燃烧着的。
仿佛想要烧尽身上的业障,连同将自己一起毁灭。
没有半分犹豫,沈般走入了火海之中。火舌舔舐着他的身体,带来剧烈的疼痛。他却一步步上前,拉起顾笙的手,覆上自己的心口。
若你在火海之中,这道劫也有我与你一起过。
睁开双眼时,沈般意识到身上源源不断的疼痛源自他的右肩。腿脚软得厉害,无法运转内力,手脚戴着镣铐,身在牢房之中。借着走廊墙壁上火把的光亮,他才隐约看清四周的情况。
他竟然……没有死吗?
耳朵里传来阵阵蜂鸣声,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似乎是有人用药物影响了他的听力,因而即便想要站起身来,也走得摇摇晃晃的。
对方留着他的性命,莫不是要将他当作威胁顾笙的筹码?
也就是说顾笙还未被他们抓住。
下意识的,他松了一口气。
牢狱之外没有其他人,这里面也没有窗子,头顶却能看到些换气的孔洞,想来他们此刻应身在地下。
话说回来,罗彤去哪里了?
他在牢房中四下摸索,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火红的身影,于是上前摇了摇:“罗彤,醒醒。”
少女依旧沉浸在梦乡之中,眉头紧皱,似乎并不是个好梦。
奈何沈般没了内力,只能用最简单的法子,用力掐了掐她的人中。
没有反应。
除了还有气息外,就像一具尸体,面色苍白、身体冰凉。
“醒醒。”他再次推了推,在罗彤的耳侧轻声道:“是你说过,要查出真相的。”
似乎是他的努力终于见效,罗彤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见面前的人是沈般后,眼中闪过一瞬的困惑,接着猛地将他推开,缩到旁边的角落里。
“你怎么了?”沈般感到不解。
“别过来!”罗彤惊惧万分地道:“登徒子!我宁愿死,也绝不会嫁给你!”
沈般:“……?”
嫁给谁?
谁能逼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罗大小姐应承一门婚事?
哦……好像还真是他。
“罗彤,你冷静一点。”沈般试图靠近已经濒临崩溃的罗彤,轻声说道:“无论你现在看到什么,都是幻觉。”
罗彤瞪着黑黝黝的双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就在沈般打算打晕了事的时候,她突然猛地飞扑过来。沈般一愣,下意识地抬手去接,却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打了个措手不及。
罗彤吻了他。
并不是蜻蜓点水,罗彤捧着他的脸庞,近乎是恶狠狠地咬了下来。
沈般:!!!!!?
身上突然便来了力气,他猛地将罗彤推开,满脸写的都是“又惊又惧”。却见罗彤的注意力又不在他身上了,而是往牢门的方向跑去,不住地敲打着污迹斑斑的门桩。
“开门啊!来人啊!”她像是拼了命一般地呼喊道:“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沈般:“……”
该说这句话的是他才对。
见无人过来,罗彤又楚楚可怜地看向沈般,泫然欲泣道:“你……你别过来,放过我吧!”
沈般:“……哦。”
就在此时,罗彤的手突然如闪电一般,穿过栏杆一挥,蜻蜓点水地在黑漆漆的虚空中一点。牢外传来挣扎和呻吟声,一个黑衣人被猛地从地上扯了过来,脖子上缠绕的正是沈般的琴弦。
“过来帮忙。”
恢复了部分内力的沈般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抓住琴弦的另外一头。两人合力将那男人压在牢门上,聊起了天。
“你早知道有人监视?”
“呆子。”罗彤白了他一眼:“那你以为呢。”
“你就没有别的避毒丹吗。”想起方才的事,沈般还一阵阵地犯恶心:“非得用你嘴里的。”
“早被他们搜刮走了,这可是用来保命的东西。”
待那人的气息渐渐没了,两人才肯松手。搜刮之后,却不见牢门的钥匙,身上的武器又早已被收走。就连这条琴弦,还是罗彤在被抓前,偷偷从沈般袖中顺来的。
“你的内力恢复了多少?”
沈般试着运功:“三成不到。”
“等你恢复到八成了,你我合力震开这道铁门,一鼓作气冲出去。”
“嗯。”
“还有,我不是你的拖油瓶。”罗彤恨恨地道:“不必为了顾及我,将自己折磨成那样。”
这是在说两人昏迷前的事情。
“……嗯。”沈般点了点头:“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他没有杀我。”
这一次罗彤反而陷入沉默之中,在他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沈平实,他们似乎……知道你的身世啊。”
沈般微微一怔,接着瞳孔猛地放大:“不可能。”
“放心吧,我在京城待了那么久,那些人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少,这里应该不会和上面沾上关系。”她顿了顿,接着道:“这样其实也好,至少他们心中有所顾忌,不敢害你的性命。”
可是除了他们外,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只有千叶卫和四大家族的少数几个人。
“你的意思是……”
“留下你我的性命,这不是江湖人的做法。”说到这里、罗彤抿紧了嘴唇。
江湖人快意恩仇,肆意妄为。会“守”这些东西的……只有和她一样的“走狗”。
像她和潘达一样的走狗。
第78章 (七十八)棋局
高山流水庄一级一级的台阶,并没有很高很险。从山脚一直走到山上,也不过半日。可在有的人眼中,这样短的一段距离,却如同天堑,怎样也跨不过去。
第一次登上那座山时,潘达还不过是个少年。潘裘自从成了武林盟主后,便被诸事烦扰,时常出门远行,没个定数。但他知道父亲每过不久便会上那座山,年年如此,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他最早并不知道那座山上究竟有什么,后来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才逐渐拼凑出一幅模糊的图像。
在那座山上,有一个永远都下不了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