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光看外表,毒老子就是一个普通老人该有的模样,甚至还显得有些慈眉善目。可再看向他的双眼时,会发现在他盯着顾笙的时候,眼底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和狂热。
“再带他去浸毒。”
于是“恶犬”像提着小鸡仔儿一样,拎着顾笙,将他丢进了满是黑水的毒池之中。
第一次被扔进来时,他还会因为浑身上下传来的剧痛而挣扎惨叫。现在他仿佛只是一具尸体,青白色的面孔在水面起起伏伏,只有凑近才能注意到他上下打颤的牙齿。
我最满意的作品。
相比其他的“残次品”,顾笙成长的速度快得多,很快便成了毒老子的“蛊王”。于是毒老子时不时还让他与其他的“恶犬”交手,对于这些畜生他不可能留情,杀人时的手段往往比从前还要狠辣残忍。
我最完美的作品。
在武林盟攻上山前,“毒人”终于功成。
虽然节节败退,但毒老子对伤亡表现得漫不经心,在他看来,那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损失。
他早已备好了埋伏,当武林盟冲进来时,首先他会放那些“恶犬”出去袭击,接着再放出所有的“残次品”。用这些对付那些莽夫足矣,等他们造成混乱后,再带着他杰出的作品逃走,换一个地方继续他的修炼与研究。
但他没想到,就在武林盟攻上山的前夜,一位不速之客造访了他的毒窝。
“你来做什么?”毒老子颇为不耐烦:“我对你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当然是来帮您的忙。”青年人披着斗篷,站在他的背后,面孔隐藏在阴影里,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武林盟的人已将这里团团围住,要想出去,必须有内应,才能在包围中破开一个口子。”
毒老子的动作似乎有一瞬的停滞,接着道:“说下去。”
“永山阁和钰山派里都有我的朋友,混战之中,您往南面去,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说的倒是好听。”毒老子哼了一声,手中的木杖在地面上重重一击:“你想要什么。”
“……您又何必跟我如此生分。”只听声音,青年人似乎有些无奈:“就不肯信我是真心实意想要救您的吗?”
“哼!”毒老子压着喉咙低吼道:“如果不是有利可图,你这孽障,怎么可能管我的死活。”
顾笙被关在牢房里,他刚刚成为“毒人”,这些天的精神很不稳定,总是一阵阵地发癫。因此毒老子将他紧紧捆在木桩上,又在他身上下了连心蛊,以防被自己造的刀割伤了手。从他所在的方位,要隔着层层栏栅才能看见正在对话的两人。
只见斗篷下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又传来青年人的声音:“如果您肯把‘幻梦’的制法给我,便再好不过了。”
毒老子脸上一副不出意料的表情:“没出息的东西。用毒之道需心无旁骛,像你这样沉迷外道,穷尽一生也只能学个皮毛”
“您这样说就不对了。”青年人并没因毒老子的冷嘲热讽而感到不快,只摇了摇头:“研究毒术,是件伤财耗力的麻烦事。若无外力在背后支持,难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您看看,之所以有今天,不就是因为您放不下身段,这才招来武林盟的围剿吗。”
毒老子冷哼了一声,从架子上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卷轴,随手扔了过去。青年人接住后,迫不及待地查看了里面的内容,然后仿佛是笑了起来:“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您的毒术可有可无。而在您眼中的残次品,在他们眼中是价值千金的神药,是京城里王公贵族们趋之若鹜的无价之宝,更是杀人的绝佳利器。被您当作炼制毒人的副产品,才是真的白璧蒙尘。”
“说够了吗。”毒老子不屑地道:“只顾着钻研歪门邪道,你还是一如既往,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废物。”
“或许吧。”
话音刚落,一把雪亮的短匕已然从正面穿透了毒老子的心口。
老者闷哼了一声,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似乎怎么也不曾想到,青年竟然会对自己动手。
“大废物生小废物,不是刚好?”
青年紧紧捂住了毒老子的嘴,连半丝惨叫声都不曾从他的掌中泄露出来。他又接连捅了好几刀,直到老者的身体停止了抽动,他才拔出匕首,松开手,任毒老子的尸体倒在地上。然后特地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儿毒老子脸上怨毒的表情,笑出了声来。
“如果这世上的人都和您一样好骗,能省下我多少功夫啊。”
说罢,他从毒老子的胸口拔出匕首,用老者的衣襟擦了擦染血的刀刃。然后他在附近摸索了一会儿,看中的东西统统塞进了包袱里。最后才到了牢门口,望着里面关押的一众不人不鬼的毒人,斗篷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像你们这样的怪物,活在这世上,倒不如死了痛快。”
他打开了牢门,里面的毒人们像是获得了命令一般,抬起头,疯狂地向他冲来。青年人却是不慌不忙,侧身躲开了袭来的利爪。抬脚一踢,便折了他的腿。一个接一个被他放倒在地上,他低下身来,注视着最后一个“残次品”在地上艰难抽搐,然后伸手捏碎了他的喉咙。
“您心心念念的一切,不就也是一堆垃圾吗。”青年人摇了摇头:“为了这些玩意儿,惹上四大家族的关注,我替您不值啊。”
他又将目光放在了顾笙身上,大踏步朝这边走来。顾笙才刚刚被毒老子种下连心蛊,身体还未完全适应,母蛊便突然死亡。虽然不至于让他当场毙命,但蛊毒却搅碎了他身上的经脉,从浑身上下传来钻心之痛。
“你就是……他最看重的玩意儿吧。”
青年人站在他面前,近到顾笙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容。
他再次拿出短匕,看到刀光的那一瞬,顾笙才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眼瞳中满是杀气,喉咙里传来一声又一声咆哮。如果距离够近,他或许会用牙齿生生撕裂青年人的喉咙。
“有趣。”青年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外表比那些残次品更像个人样,内里却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了。”
说罢,他掏出匕首,砍断了顾笙的手腕。
雪上加霜的剧痛让顾笙挣扎起来,空荡荡的胳膊在半空中毫无章法地扭动着,然后被青年人猛地一把抓住,少年人的力气总归要小些,所以即便他用尽全身的气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用瓷瓶从伤处取走他的血。
“去死吧。”
取完血后,青年人将匕首捅进了顾笙的胸口,狠狠地搅动了一下。在确认他没了气息后,才终于淡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老东西那么看重你,你就陪他一起吧。”
目的已然达成,青年人便不再多做停留,清理了自己留下的痕迹后,便飞快地离开了。但就在他离开不久后,一只手再次握住那把刺进胸口的短匕,将它用力地拔了出来。
然后心脏继续开始跳动。
这是在顾笙还不叫顾笙、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时,所发生的故事。
一年又一年过去,“南樱龙王”靠征讨毒老子一役中的出色表现声名鹊起,在鸿客居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而顾笙则被顾景云收养,成为道方门的顾君子,万千弟子心中的表率。
两人就此与那过往、与魔窟中的亡魂与罪孽切割得干干净净,而作为毒老子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二痕迹,他们奇迹般地不曾相交,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十五年。
直到昔日的影子再次找上门来。
通台坊的诗酒大会办在去年秋冬之际,顾笙刚接了师门的任务,带两个师弟出来追捕臭名昭著的无影大盗,刚好就在附近。他在奔波劳碌中受了寒,身体有些不适。原本不想去参会的,却耐不住风景过于热情的性子,磨了他许久,最终还是应了。
在场的多是名门望族,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只是想混个好名声,才来作作诗、写写文章。一群沽名钓誉之徒互相吹捧得正欢,道方门一行则实在无力应付这些逢场作戏,因而选了个僻静的角落,远远看着名利场中的百态。
“顾师兄,你可感觉好些了?”刘赤松担忧地问道。
“无妨。”顾笙虽然眼前有些发花,但还是笑着摇了摇头:“你们二人不必顾及我,在场有不少其他门派年轻一代的弟子,你们可以去与他们交游一二,总没有什么坏处。”
“不去不去。”梁子琦满脸轻蔑,收回了目光:“我不过一介江湖草莽,怎配跟这些名门子弟称兄道弟。”
“既然不喜欢,为何一开始缠着顾师兄说要来。”刘赤松在一旁道。
梁子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难得见这心高气傲的小子吃瘪,就连顾笙也觉得新鲜。
他这两个师弟虽都入门不久,但天赋极高,武功进境极快。在三年前那桩飞来横祸后,门内再次招收关门弟子,从内门弟子里挑了三人。梁子琦个性张扬,刘赤松沉稳冷静,雨流杏则机灵古怪,性子算是比较互补。道方门现在人才凋零,也就只能寄希望于这些少年未来能够更进一步了。
正想到这里,顾笙注意到风景疾步走过,似乎在找寻什么。一看到顾笙,顿时满面喜色,朝这边走了过来。
“顾兄,你怎么藏到这里来了,可真是让我好找。”
顾笙笑了笑,回礼道:“行止兄,久违了。”
见了风景之后,梁子琦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指尖敲着桌面,似笑非笑地道:“他就是风三?”
刘赤松微微皱眉,在桌下用剑鞘压住他的大腿,生怕他掀桌而起:“注意些,他怎么说也是顾师兄的好友。”
“顾师兄这等芝兰玉树的人物,竟然也会被这个忘恩负义的伪君子蒙蔽了双眼。”
刘赤松避开旁人,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即便你在这里替尹师姐出头,她也不会开心,说不定还要难过。”
梁子琦原本还有些跃跃欲试,听了这话后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什么心头火都浇灭了。只是他依旧面色不善地盯着和顾笙谈笑风生的风三公子,脸黑的像是煤锅的锅底。
“行止兄的婚事……可已经定下日子了?”
风景点了点头,满面春风道:“婚期就在明年五月,到时候顾兄可定要前来。”
“那是当然。”
对于尹施柔和风景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顾笙也略知一二。只是他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师兄,都没有说话的立场。
即便是只剩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的事情,如果没有人敢迈出那一步,那最终还是止于原地。这不是风景的错,更不是尹施柔的错。
“你年纪还小,不要喝这么多的酒。”顾笙止住梁子琦朝嘴里不住灌酒的手,压回至桌面上:“贪杯不利于修行。”
梁子琦试图挣扎一下,但最后还是在顾笙温和的目光下放下了杯盏。
这时一旁的人群里又热闹了起来,不知是又说到了什么引人入胜的话题。有人站了出来,高声道:“今日难得这么多的少年英雄聚集在此,若是不比上一比,实属遗憾。”
此言一出,下面立即有人应和道:“说的正是!可这诗酒大会的宗旨是以文会友,总不好动刀动剑的罢。”
“君子六艺,不如就比比射箭如何?”那人接着道:“我福禄寿酒楼愿出五十枚灵犀丹,就当是给胜者的彩头。”
灵犀丹虽然价值不菲,但这些武林名门的子弟见得多了,倒不至于放在心上。更何况这丹药仅对学武初期有效,对成年弟子来说就只是个鸡肋,因此也是个足够体面、又不伤和气的彩头。
只是出手如此阔绰,倒让人不禁对福禄寿酒楼另眼相看。
瞧见那边的动静,风景不禁苦笑起来:“顾兄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行止兄也对那彩头感兴趣?”顾笙不禁有些讶异。
“说来话长。”风景摇了摇头,脸上有些许的怅然:“我已答应了芙兰,待娶她过门后,便要担起福禄寿酒楼的担子。或许自此以后,便不能再像曾经那般随心所欲了。”
若要当福禄寿酒楼的姑爷,便得在江湖中有响当当的名头,还得长袖善舞、广交名门。因此这提议比试的人看上去是无心之举,实际上应是算计好了,要让风家的三公子在各家名门面前一展风采,立下威名。
真正的武林中人,哪会比试这些软绵绵的花架子。
顾笙心领神会,点了点头道:“那就祝行止兄旗开得胜。”
第87章 (八十七)万恶之源(下)
果然,在风三公子加入这场玩笑般的比试之后,人群中传来阵阵哗然。
毕竟是风路城城主的儿子,不管走在哪里,都是众星拱月,当真好不威风。
“咚!”的一声,众人的目光顿时转向巨响的来源。却见是梁子琦突然站了起来。
顾笙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我也要去比一比,还请师兄应允。”
顾笙微微皱眉:“想去便去,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踢开压在腿上的剑鞘。
望着梁子琦风风火火的背影,刘赤松着起急来:“顾师兄,梁师兄现在酒还未醒,若闹出什么好歹该如何是好。”
“不必多虑。”顾笙摇了摇头,温声道:“入世修行,最重要的便是‘砺心’这一环。因此只要不是奸淫掳掠、为非作歹之事,便无需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