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的这桌距离门口不远,而那门口的大哥小弟二人似是刚重逢,说起话来一时激动便控制不住声音大小,即便是夹杂在周围的喧哗声中,两人交谈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方才喊了“大哥”的那人接着就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另一人道:“能有什么事,无非就回去看一眼,地里的杂草都已经和我人一样高了。”
“朝廷既然帮忙替隔壁重振了,怎么不顺便替我们也弄一弄,好歹把杂草给割了吧。”
听见“朝廷”二字,岑远冷不防与晏暄对视了一眼,也无心继续琢磨那称呼的事了,朝门口的方向偏了下视线。
只见门口二人都是身着普通布衣,明明已经快至季秋,他们却都还露着小臂,臂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做体力活的人。
那大哥又道:“别说了,隔壁更惨,当年死了这么多人,好多都来不及烧,就堆在一间屋子里,还过了这么多年。我大白天的走到他们镇门口,都感觉一阵阴森森的,估计得弄一段时日了吧。”
听见这话,岑远小声朝晏暄道:“估计是说柳木镇。”
毕竟上辈子是他亲自去办的事,自然见过当地的场景,这时一听就反应过来了。
那这“隔壁”……
门口那小弟道:“唉,看来之后这三年五载还是回不去了。”
“要我说,也是因祸得福。”大哥道,“你看我们当年出来,来到华楚,现在你也成了家,我们都比之前种地还赚得多了,干脆就继续留在这里吧。”
“罢了。”小弟叹一声气,“先别说了,这里人满了,我们另找个地方吃饭吧,我为大哥接风洗尘!”
岑远倏然与晏暄对视一眼,正巧这时小二来为他们上了菜,岑远便朝他道:“我看门口那两位客官似乎没地方坐了,正巧我们这里还有两个位置,就让他们来拼一桌吧。”
第47章 交际(上)
小二看这两位客官如此通情达理,自然也不会有不做生意的道理,道了声“谢谢客官”之后就忙不迭去了门口。
他声音小,岑远听不大清,但无非也就是问那两人愿不愿意来拼个桌云云。
这里毕竟是通往不同县城的分叉口,本来人就不少,这会儿又正好是用膳的点,附近的客栈或酒家大多都是差不多拥挤的情况。要想寻个空位,要么就是等,要么就是到处跑,运气好能和岑远他们一样正好碰上。
而那兄弟俩看起来五大三粗,显然不是什么会计较拼桌的人,一听能立刻上桌,也很快应了下来,跟着小二来到岑远他们桌旁。
“谢过二位兄台。”那位大哥抱拳道了个谢,方才坐下。
“不用。”岑远客气地应道,等对方二人落座并点完餐后,他才说:“方才二位交谈之时,在下不慎听见几句,实有冒犯。不过听二位口音,应当是蜀中人士吧。”
“哦?”大哥挑了下眉看向他,“我们的确是蜀阳县出身,莫非这位兄台还是同乡?”
岑远快速地扫了晏暄一眼,和对方眼神一对,紧接着就笑着看回大哥:“那倒不是,我们都是从长安来的。不过我有一位好友,倒是同为蜀阳县人士,听他说话说多了,也就能辨别出口音了。”
“原来如此。”大哥感叹一声。
这时小二来为他们两人上酒,岑远见状也连忙给自己和晏暄各倒了一杯,举起酒盏道:“这在外行走讲究一个缘分,既然我们四人今日同坐一桌,也算是一道缘了,我敬二位一杯。”
大哥闻言也忙不迭举起酒杯:“兄台客气了,该是我们兄弟二人借酒向二位道谢才是。”
两人客气来客气去,最终还是四个人同时灌酒下肚。
大哥仰头喝完,一把将酒杯“哐”地一声放回桌上,道:“我们两人是兄弟,姓越,二位兄台怎么称呼?”
岑远快速思索一瞬,紧接着便道:“在下姓袁,这位……”
说着,他就瞥向晏暄。
——按理来说……他似乎该介绍一声“内人”?
只是他与晏暄这婚事本就特殊,这么一说出来,倒不是担心对方接不接受,只是觉得指不定会让人察觉到他们的身份。
他脑中倏然灵光一现,继而就道:“这位是舍弟,我们是一同出来游历的。”
“……”晏暄无声地掀起眼帘睨他一眼。
周遭嘈声依旧,岑远坦然迎上晏暄无言以对的视线,甚至朝对方笑了一下,好一派“兄友弟恭”。
然而就在桌子的掩盖下方,岑远暗自挪了挪脚,脚尖一抬便碰上了对方腿腹。
台上那笑瞬间就成了一句无声的警告:不许拆台!
“……”晏暄眼眸一敛,当即就把自己的腿往回收了一下,朝那姓越的兄弟二人点了点头。
那越大哥道:“嚯,那可真是巧了,不过看你们二人的样貌还真是看不出来。”
岑远扯皮道:“我随爹,他随娘。”
“那你们爹娘也一定都是俊男美女了,才能生出你们兄弟俩。”越大哥道,“看你们年纪,不用问都知道,铁定是比我们俩小上不少的,要不我就称两位一声‘袁弟’吧?”
“自是无妨。”岑远又趁机倒了杯酒,“那小弟就再敬两位大哥一杯了。”
“哈哈!”越大哥大笑了两声,感觉到不过瘾,干脆喊来小二给换了酒碗。
正好越家兄弟点的餐也上来了,他们边吃边聊。
在外人面前,晏暄一向就是这种连一个“嗯”字都懒得吭一声的人,因此,从头至尾都几乎只有岑远一个人在说话。而另一边,有越大哥在,那位弟弟也出声不多,偶尔只做一两句补充。
越大哥豪饮一碗,抹了把嘴,忽然问道:“袁弟,你刚才说的那位好友应当是出身安泽镇吧?”
“哦?”岑远装作一无所知,适当地做出一番疑惑的表情,“大哥为何如此猜测?”
“看你这反应,就说明我是猜对了。”越大哥表情还有些得意,说:“你刚才应当是听见我们在门口说的话了吧。”
岑远点了点头:“听见了。”
越大哥道:“其实就在几年前,蜀中一个镇子里曾经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鼠疫。”
“可是柳木镇的那场鼠疫?”
越大哥讶然:“你知道?”
“当年那场鼠疫几乎闹得满城风雨,自然是知道的。”岑远道,“况且后来我们还曾听那位好友谈起过。”
“那就好解释多了。”越大哥了然点头,“那场鼠疫爆发时蔓延得快,死了不少人,附近镇子的人都忙不迭逃了出去,蜀中、尤其是蜀阳县,都已经成为了空城,在那之后怎么可能还有人上京呢。看你如此年轻,想必你那位好友也不会年长到哪儿去,而当时结伴去长安的大多都是安泽镇人,我就如此推测了一番。”
“原来如此。”岑远道,“那二位大哥是出身何地?”
“你应当不认识,是一个叫丘定的镇子。”越大哥道,“就在那安泽镇隔壁。”
岑远听后故作思索了一番,继而又“恍然大悟”:“我知道。”
这回倒是越大哥显得十分惊讶了:“袁弟竟然知道?”
“还是我那位好友。”岑远轻松地笑道,“有回我们喝酒,不知怎么就讲到了京中几位美人。我那好友说,他以前隔壁镇子有一位姓崔的姑娘与他年龄相仿,当时虽还年幼,却已然是位美人胚子。他们偶然交好,我那友人也心生情愫,只是世事不饶人,不知道那位‘初恋’如今是何模样了。”
那越氏兄弟面面相觑了一眼,越大哥道:“姓崔……是崔家的小姑娘吧。”
岑远这回是真的愕然了:“越大哥认识?”
第48章 交际(下)
没想这误打误撞的,竟还真能问出些结果来了。
“我们那里地方小,人本来就不多,基本都认识。”越大哥道,“那时候,我们那里也没几户姓崔的人家。”
“那越大哥最近可有见过对方?”
没想到还未进入县城酒距离假碧灵的消息如此接近,以至于岑远这句一不小心问得急促了些,但下一瞬他就反应过来,连忙又添了一句:“难得如此巧合,若是越大哥见过,那我回去也能和我那好友交待一句了。”
然而越大哥旋即就叹了声气:“崔家生了两个女儿,不知你那位好友说的是哪个,但当时崔家父母正好带着大女儿去了鼠疫最先爆发的地方,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我们镇一伙儿人就顺便带着小女儿一起出来了。只不过那时正巧到了这个分叉口,她跟着其他人直接去了丹林县,我们和她不是往一个方向走的,也不是特别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
岑远小小地“啊”了一声。
“不过后来去丹阳县,碰到几位老乡的时候,我倒是有问过一句,只知道有人好像在酒楼见过她,但具体是哪儿,我也不知道了。”越大哥道,“那时候来楚国的人还不少,其中不乏像她那样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么就是被捡去当奴仆,要么啊,就是被酒楼或风月场所给收留了。”
越大哥顿了顿,说:“但无论怎么说,毕竟也是个栖身之地你说是不。”
岑远不置可否,只是问了句:“那越大哥可知那崔家小女儿名为何?”
“好像是……”时间太过久远,越大哥低头回想了一阵,才突然拍了下手,“叫崔语儿!”
虽说只是一个名字和一个大致的方向,真要搜寻起来依旧如同大海捞针,但对岑远他们来说已是份意外的收获。
“谢谢越大哥。”岑远道,“等回了长安,我也能同那好友说说了。”
“嗨,这有什么好谢的!”越大哥见岑远的酒壶已经空了,便又喊了一坛子的酒来,往几人碗里都满上了:“喝酒!”
岑远从善如流地与对方碰杯畅饮,随口闲谈了一番,转而又问:“斗胆问越大哥一句,当时既然你们没有往丹林县走,又是去的哪里?”
越大哥随手指了指身后:“就是这外边出去,往西北的方向走,一个叫青江县的地方。”
岑远倏忽一怔。
兴许是因为刚才的对话,再加上酒意,让越大哥萌生出了回忆过去的念头。
他连菜也不动了,只边喝酒边道:“当时也是幸好去了青江县。那边刚建好码头,开始兴起漕运,到处缺人,我和舍弟才得幸比其他人更快地寻到份稳定的工,这才能一直撑到今天。”
“码头?”
岑远方才几碗酒喝得有些猛了,这会儿劲刚上来,脑子隐约有点晕,于是连吃了好几口菜。然而一听见这句,他就又把筷子给放下了。
“对。”越大哥道,“那时候敢往海上跑的人还少,毕竟那地方的水不像这圆河,根本望不见底。还经常有传言说,那海往外去还会有吃人的怪物,哪怕是大船,开出去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越大哥讪笑一声:“不过那时候我们哪儿管得了这些,有事做、有钱拿,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什么都行,所以就去码头上搬货物去了,反正咱哥俩能用的,也就这一身锄地锄出来的肌肉了。”
岑远也陪着他一起笑了下,又问:“你们就一直做到今天?”
“是啊。”
岑远心下一动,连忙问:“那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变化?”
可能是他问得一下子没有收住势头,显得太过急躁,晏暄一手悄悄按住了他的手腕。
不过越大哥并没有发现他们这一小动作。他似是被问得一愣:“变化?”
岑远被猛然提醒了一下,很快拍了拍晏暄的手,示意没事,而后和越大哥说道:“大约从两三个月前开始吧,明显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这……”越大哥稍愣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脑子转得慢,倒是另一位弟弟很快就道:“船只的事故频率变高了。”
被这么一提醒,越大哥也很快回过神来:“对!”
见到岑远发问的眼神,越大哥道:“这事也是我们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说是这两个月船只在外遇事故的频率变高,轻则在海上困了几个时辰,重则……唉。”
话至如此,越大哥也不忍往下说,只能叹气。
但他这叹气已经是能补齐未说完的话,于是岑远没有深问,只说:“那你们不觉得奇怪?”
“害,这有什么奇怪的,风雨无眼,哪里有什么规律可言啊,只能说时也命也,恰巧这一年流年不利罢了。”
越大哥越说越惆怅,猛灌了一碗酒。
岑远被他拽着,沉默地碰了下杯。
“不过还有一件事倒是奇怪!”
忽地,越大哥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一个打挺:“我们平时负责的一直都是往北边跑的粮草船,对每艘船上能装的粮草量都熟悉得跟家里的米一样,但前段时间,似乎每月都有那么一两回吧,我感觉往船上搬运的粮草量变少了。”
另一位越小弟朝他看去:“有这事?”
“你没觉得?”
越小弟摇了摇头。
“那怕是我的错觉了。”
越大哥说完就没了继续下去的意思,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岑远道:“越大哥,能详细说说这事吗?”
“粮草这事?”越大哥转回视线,对岑远解释,“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了,其余也没什么好详细说的,毕竟这码头的人一直都吃紧,货物要是搬得慢了,耽误了出船的时间,轻则克扣工钱,重则体罚丢性命。我那时候见时间突然充裕,高兴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