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暄道:“他不值得。”
“……”
晏暄抹去他手背上没能擦干净的血污,说:“别脏了自己的手。”
岑远此时气息异常平稳,乍一看就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直到晏暄一根根地分开他的手指和剑柄,一双恢复温度的熟悉的手将他牵住,他才像是双腿一软,整个人猛然一晃。
蓦地,他反抓住晏暄的手,紧紧抱住了对方。
两人身上都还是湿答答的,衣物粘在身上让人十分不舒服,更别说是相互触碰了,但岑远抱得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对方身上,脸深埋颈侧。
片刻后,他用力吸了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血腥,他抱怨道:“难闻死了。”
晏暄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说:“我们回家。”
第82章 岛屿
微微晃动的船舱里,虽说已经是比甲板要好上不少,但依旧漂浮着淡淡的海水腥味。
两人此时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被擦干重新梳理好,看起来不再狼狈。
——那衣服还是蒋元明事先放在船舱里当备份用的,就怕出行的半途有浪袭来,只是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
岑远手上的绷带因为刚才的动作松了些,晏暄替他重新解开包扎,而他整个人都老老实实的,低着脑袋,就像做错了事的孩童。
“晏暄。”他唤了声。
晏暄:“怎么了。”
岑远右手在对方手中,条件反射似的蜷了一下。
“我没后悔。”
单单四个字,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指在水面下握住刀刃导致的这个伤,还是在说方才面对赵宇时的冲动。
先前一片混乱,他所有的行动几乎都成了本能,根本就没想过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可如今再回过头来想,如果晏暄真出了事……
无非就是再走一次老路罢了。
闻言,晏暄手里的动作明显停顿了片刻,但很快,他替岑远重新包扎好绷带,将那只手圈在两手之间重重地握了下。
“答应我。”他面色严峻,只有语气和目光依旧温柔,“不会再有下次。”
岑远没有立刻回应,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晏暄的视线,而就在这时,船舱门被敲响。
“殿下。”娄元白在得到应允后进门报告,“先前收到岸上的消息,何家二老已经被保护起来,在何家附近的人也全部被收押,现在都收入了青江县衙。”
岑远听后依旧垂着视线,简单地“嗯”了一声。
“至于蒋家家主……”娄元白说着,看到自家殿下终于是抬眼看他,便加快语速,“前段时间一直跟着他的人说,蒋家主最近都在各个店铺里忙活,偶有联系何氏兄弟,除了生意相关,其余也只讲了今日带殿下出行的事,期间也没有刻意回避。”
岑远眼神微动,神情终于出现些许如释重负的模样。
只是先前,他并未安排让人跟着蒋家的人——即便到了这时候,面对这位难得一见、却总喜欢在他小时候抱着他去摘树叶的舅舅,他还是会不免心软。
但幸好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孤军作战。
晏暄在他旁边道:“抱歉,擅自派了人。”
岑远摇摇头,问娄元白:“庆哥那边呢,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已经在他所说的海域。”娄元白说,“大半船只正在附近搜寻,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岑远应道:“嗯。”
此时掌舵的人已经换成了庆哥,而他们前进的方向也并非青江码头,反而更加远离。
先前晏暄虽然说了回家,但此时若不趁胜追击,等休整过后,对方说不定就会作出对策,到时候再想深入可就不一定有机会了。
于是最终,他们还是决定按照原定计划,根据庆哥所言,往大海中央行去。
——当时在被突然推下海后,庆哥也不是没有想过原因。
人在危机的时候思绪总是能得到短暂的爆发,在海水中挣扎的时候,他反而记起了最近的种种,很快就意识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似乎在进入初夏之后,每月他都能听说那么一两回官船遇见事故的消息,只是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最多就是频率高了些许,因此除了在出行时更加小心以外,他没有太过在意。
出事那日天气晴朗,离开青江码头后不久,船长却同他说航线临时有了更改,让他往大海深处再深入一些,后来又以检查船只为由,让他在大海中央短暂停留。
那时他虽然也有怀疑,终归只能言听计从,且一直留在掌舵室内。可是长久以来的经验让他仅凭船只的晃动、以及再次起航时船只的重量就能知道,对方并不只是在做什么检查,而是将什么东西卸下了船。
到后来一切又显得十分顺利,他如往常一样完成自己的工作,载送一船的粮草到了北方,再按照原定航线驶回。
只是这回,船长并没有让他停留,而是在快到青江的时候,强行把他带去了甲板,一把推下了船。
在被人救下后,意识还未完全回归清醒,救他的人曾问他大海上发生了什么。
他看不清对方是谁,只依稀记得对方走路时的声音一轻一重,就好像是跛了条腿,但对于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对于半只脚仍踏在鬼门关的半缕灵魂来说,既然救了他的性命,那便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一缕稻草了。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同对方说了全部的事,而那时对方回他的是:
“不用担心,我相信有朝一日,一定会有有缘人来惩处那些长着人脸却喜爱吃人的怪物。你只需要耐心地等,等到那时候,就一定可以回家了。”
……
——笃笃!
岑远霎时抬头:“进来。”
“报告!”一名将士推门而入,“第三船队在北行五里的方向发现一座岛屿,岸边停有船只!”
岑远霍然起身:“通知下去,让第三船队先按兵不动,一二船队随我们北行,其余船队按照原先的搜索路线直接往北,分别从东西两侧包夹。九十船队辛苦一些,绕到北边,就位后直接发信号。”
“是!”
将士又看了晏暄一眼,见后者没有补充,快步离开布置去了。
岑远又转向娄元白:“安排些人看好抓回来的人,尤其是那个姓赵的。”
他顿了顿,又说:“找人给他稍微止止血,别让人死了。”
“属下明白!”
应完话,娄元白见岑远朝他挥了挥手,便朝两人一拱手,识相地退出了船舱。
船只晃动的幅度愈发加快,朝未知地岛屿笔直前进。
岑远整个人都紧绷着,心里头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激动还是该放松,他双手紧紧按在桌上,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起,骨节在皮肤上撑出尖锐的苍白。
晏暄一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另一边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岑远在他的安抚下逐渐放松,十指卸下了力道,在船只晃动中将自己靠向对方,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船只的晃动终于停了下来,门被人陡然敲响,外面的将士随即禀报:“殿下!晏帅!除了绕北的两艘船以外,其余船只均已就位!”
岑远微微睁眼,就听晏暄回了声“知道了”,接着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混入将士们做着准备的嘈杂中。
岑远抬起身体,深呼吸了一口气,旋即骤然抓住晏暄领口将对方扯近。
“晏暄,只有你刚才说的,我无法同你保证没有下次。”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气息交缠,岑远目光近距离地对上晏暄双眼,坚定又固执。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立刻就让那些人下去给你陪葬。”
“我说到做到。”
说罢,不等晏暄回应,他就把人推开转身离开了船舱。
·
甲板上,将士们已然整装待发,就等绕行的船只到位后发出信号。
环境趋于平静,天光在此时终于穿透云间罅隙,破开重重迷雾照耀在船只和海面之上,露出叠绕在神秘背后被丛林围绕的岛屿。
远远望去,丛林枝叶攒动,幼鸟高飞,仿佛是知道有人到访,纷纷夹道欢迎。
——砰!
就在这时,两发信号烟花在岛的另一面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号角响起,不等岑远或晏暄发出指令,岛四周所有的船只一齐按照原先的指示动作,同一时间朝岸边逼近!
岛上岸边,好几人连滚带爬地从丛林中跑出来,看都不看就要往停在岸边的船上跑,但还不等他们上船,就已有将士踏着浅滩上岸,□□所指之处将所有人都包围其中。
岸边海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住脚,为首穿着褐色布衣的男子见此情形,扑通一声就跪到了沙石上。
“各位大人行行好!”那人几乎是立即喊道,“我招!我全都招!”
紧跟着,他看见一艘船只在岸边停稳,船上走下两人,看着就像是领头的人物,便赶紧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
围绕在他身边的一圈□□也跟着他的动作一起移动,直到他伸出手要去抓岑远的衣襟,才有将士猛然将□□往前一指:“不许动!”
他顿时就不敢动了,整个人几乎匍匐在地,口中连连哀求:“大人!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都是那个姓曲的县令让做的!小的一家老小还在他手上,大人,您明察秋毫啊!”
岑远向后退了一步,视线瞥了眼差点被抓住的衣摆,随即目光淡然垂落在他身上:“可有证据?”
“有!当然有!”男子马上接道,“小的只是负责将那些被挑选上的新兵带到这座岛上,利用的是每月十五和三十北上运输粮草的船,只是如此一来,这些船必须得提前出发,未免引人注目,因此从五月份开始,那姓曲的就给了我两份改动过的航线图,一条是正常北上的航线,另一条则会绕到这座岛的附近。”
说着,他手忙脚乱地从衣襟处抽出一张纸,抖着手将纸展开:“就是这两张,大人您看看!”
一旁将士见状很快接过,转而交给岑远。
岑远分别看了两眼,就见这两条航线在离开青江码头后不久分别通往西、北两个方向,他随即翻到第二张递给晏暄,道:“这条是庆哥说的航线。”
“庆哥?”那褐衣男子紧绷着神经,一听岑远出声就顿时一个警惕。
“对……对……还有船上那些人。”他说,“海上危险,加上临时换人容易引起别人怀疑,所以行事的时候我们还是用的那些原本就在官船上的人。反正等快回到青江的时候把他们往海里一推,回去后说是突发风浪,就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他一股脑把所有的事都吐了出来,话音回荡在空旷的岛上,几乎传到了所有人耳朵里。
而就在船边,一人戴着黑纱帷帽,刚走下船,在听见他的话后沉沉喊了一声:“老张,别来无恙啊。”
被换作“老张”的褐衣男子循声望去,只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你是……”
庆哥讥笑了一声,撩开黑纱:“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认出我是谁。”
随着所有的遮挡都被揭开,庆哥畸形的脸彻底暴露在日光之下,别说是从未见过这般场景的普通人了,就是训练有素的将士,此时看到庆哥的脸也不免皱眉。
褐衣男子身后有人偷瞥了眼,一个没忍住就跑去一旁干呕去了。
倒是老张自己,在见到庆哥的脸后只是睁大了双眼,不敢确定地喃喃:“你……你是庆……”
“是我。”庆哥没等他真正说出自己的名字前就承认,“船长,当时你把我推到海里去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竟然还会在这种状态下再次见面。”
本该被大海吞噬的人从炼狱归来,而曾经在动手后大笑的人只能像条落水的狗一样跪地求饶。
老张这会儿正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思绪如一团乱麻,一时也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人还是来索魂的厉鬼,几乎连恐惧都忘了。
他朝庆哥爬过去两步,就差抱上对方的腿:“庆哥,庆哥你听我说,当时如果不杀了你,死的就是我的一家老小,你就原谅我……原谅我吧!”
庆哥似乎冲他说了什么,但岑远他们已经往丛林深处走去,听不见了。
娄元白缀在岑远和晏暄身后,在行进中快速问道:“殿下,虽说这座岛屿的确隐蔽,也远离平常官船走的航线,但万一有人出于好奇偏离了航线,途中发现海外面的世界别有洞天,那些人又该如何察觉?”
他朝四周看了一圈:“若是突发什么情况,想要全身而退,可不是件方便的事。”
他们此时正处于一处小山坡,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后依稀可见的羊肠小道,四散有凌乱的树枝,稍有不慎就会被绊倒。
晏暄走在最前方,回头看了岑远一眼,朝他伸出手去,后者本想说“无碍”,但一瞬后还是伸手紧紧握了上去,被带着轻松跨过一团枝丫,落地不发一丝声响。
“就当运载兵卒的船只上完全没有他们的人好了。”紧接着岑远就道,“这往航线外走一轮可得花不少时间,你当码头上记录时间的簿子和船上的航行记录是做什么用的。”
说完,岑远忽然又想起当初他们刚入楚国,在圆河外遇见越氏兄弟,对方就曾说过——若是耽误行船的时间,轻则扣工钱,重则丢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