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然。
他只是不想再和晏暄形同陌路。
重生之后,他不想再走上一世的旧路,决意随心所欲,于是面对晏暄也不再刻意回避,不然昨日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跑去街上直接找人质问。
但即便如此,他似乎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晏暄并没有义务一直对他和颜悦色。
昨日的晏暄在给他上完药后就往后退的一步一直在他眼前浮动,而后来对方远远地站在晦暗和明亮的交界处,脸上的神情影影绰绰,透着他不曾见过的陌生,仿佛两人之间隔着的不是桌椅屏风,而是宽大到跨越了数年疏远的时光、跨越了一轮生死的鸿沟。
他曾经在上辈子感受过太多次这样的距离,这一次重来,他不想再和晏暄这般疏离了。
岑远倏然笑开,扭头望去,就见晏暄同样侧目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他看着晏暄时而扇动的长睫,不得不承认这人真的是好看得过分。但这好看又不是伶官之流的妖娆柔美,更像是画龙点睛,在属于武将的阳刚之上添了些仙风道骨,明明是两种相斥的神韵,却在晏暄的脸上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他开口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呗。”
“……”晏暄还当他会回复什么正经的话,这会儿一听对方这话,立刻收回了视线,大步往前走去,两三步就把岑远甩在身后,转过转角。
“诶,走这么快干嘛呀!”岑远语气里收不住的笑意,他连忙小跑着跟上,并行时明显察觉到晏暄放慢了脚步。
走出长亭,步入花园,被白云半遮后恰到好处的日光轻盈落在园中步道上,视线豁然开朗。
一路以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完全没有去谈论赐婚一事,岑远思忖片刻后道:“昨日父皇宣我进宫,问了我赐婚一事。”
晏暄动作倏忽一慢,目光不自觉地朝对方扫去,眼眸清亮。
岑远此时刚如释重负,因此没有察觉,只道:“我拒绝了父皇,还以为他没再做此打算了,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殿上公然提出这个想法。”
晏暄:“……”
他静默着,没有回应。
“看今天的形势,父皇恐怕还没有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岑远兀自说道,“之后我会再寻个机会和父皇说清此事,所以你不用担心,这婚应当赐不成。”
晏暄:“……”
岑远心中算盘打得啪啪作响,谁知良久之后都没有得到一声回应。他狐疑地朝身边望去,只见晏暄脸色并未变得明朗,反倒是更为高深莫测。
“?”他道:“不妥吗?”
晏暄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又很快抿上了唇,好似将原来想说的话重新放回心里滚了一遭,才再次缓缓开口。
“……”他沉声道:“昨日陛下是否还问了你一些其他的问题。”
岑远闻言一怔,而后扯了下嘴角:“我就知道,昨日父皇同我下棋的时候特地让人敞着门,又没让人退下,估计就是故意让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的。”
他话音稍顿:“现在怕是听过这消息的人都以为我即将入主东宫了吧。”
晏暄长眉一拧,眼底也流露着几不可察的不悦。
“那你没有想过吗。”晏暄道,“如若你我成婚,陛下就不会再将你立为太子,你也就——”
他的话陡然一停,岑远见状微微挑起眉梢:“我也就怎么?”
晏暄静默了许久,久至前方渐渐出现一条分岔路——往左是南庭司,直走则是蒋昭仪的锦安宫。
就在岑远以为晏暄不会再答,就这么糊弄过去的时候,对方才忽然开口:“你也就不用担心自己被囿于这宫墙之内了。”
强风忽然袭来,将两边的花丛吹得哗哗作响。
岑远顿足,视线落在晏暄沉稳、宽厚的背影之上。而那道背影也停下脚步,朝他望来:“怎么了?”
岑远如梦初醒,摇头道:“没怎么。”
他赶忙跟上几步,不以为然:“只是你又怎知我俩成亲之后,父皇就会彻底断绝将我立为太子的想法。”
他这话狂妄自大,又野心勃勃,若让有心人听去,指不定会引出什么流言。
但他知道,晏暄不会是这个“有心人”。
晏暄欲道:“陛下重……”
“嘘——”岑远立刻打断他的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角却是一弯,轻声道:“圣上的意思,岂能乱加揣测。”
晏暄抿唇收声,但在他的脸上依旧不见任何畏惧之色。
“再来……”岑远又走几步,越过对方,止步于分岔路口,只留给晏暄一个背影,“别说得这么了解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宫墙里的生活了?”
晏暄不答,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那人。
岑远遥遥望向宫墙的方向,漫不经心道:“富贵荣华,腰缠万贯,佳丽三千,外面的人竭尽一生都想要拥有的这一切,在这边却是轻而易举。”
他话音一顿,又心里补上一句:只要命够硬的话。
而在他身后,晏暄面色如水,显然并不赞同。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可真就不知道自己的头该往哪儿滚了。”岑远收回视线,转身道,“你不是还要去南庭司?”
晏暄看了眼锦安宫的方向,任由对方将话题揭过:“嗯。”
“南军守皇宫,北军守长安城。那掌管北军的中尉又是姓段的,父皇这是要用你家压住段家呢。”岑远说道,像是全然忘了方才阻止晏暄“乱加揣测”的是谁。
但他感慨完这一句,就叹了声气,朝晏暄一挥手:“就这里散了吧。”
说罢,他径直往锦安宫走去,没走几步却听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岑远。”
——恐怕会在宫中直呼二皇子名讳的,除了圣上和蒋昭仪,就只有这人了吧。
不知为何,岑远在思及此处的时候忽然低头无声地笑了一下,在再次抬头时就已经将那偷笑收了回去。
他转头问:“嗯?”
晏暄两步上前,压着声音道:“昨日景行殿中一事想必已经传开,恐怕会有人盯上你,甚至连累到你身边的人。”
“嗯。”岑远声音都低沉些许,“我知道。”
“近几日,我会让付建新率人候在锦安宫附近。”晏暄道,“如果遇到什么情况,直接同他说。”
原本岑远以为对方只是好心提醒,听到这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旋即他笑着凑近道:“刚新官上任就假公济私,小将军,这不好吧?”
谁知晏暄蹙起了眉,一脸郑重:“岑远,我不是在说笑。”
“知道啦。”岑远笑意更深,向对方鞠躬行了道礼,“那我先代母妃在这谢过小将军的好意了。”
说罢,他转身摆手:“走啦!”
身后没再传来喊住他的声音,却有一阵风来,吹起道旁半落不落的几片花瓣,其中一片正巧飘到岑远面前,被他伸手截下,放入手心。
没想到,还没等他另想办法调换走锦安宫附近的人手,晏暄竟然自己主动提出来了,还真是巧。
但说是巧合,究其源头,不还是因为宁帝忽然提出了这桩婚事吗。
岑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方才晏暄所说他不是没有想过——若是他应下这桩婚事,宁帝就是因为顾忌晏家,也十有八九不会考虑将他立为太子。如此一来,便能消弱段家对他的顾虑,也减少了对母妃的威胁。
他是可以不顾一切地为了让自己脱身而应下婚事,那另一个人该怎么办?
对晏暄来说,岂不是成了强人所难?
诚然,这朝堂之上的诡谲风云如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只要身处朝堂之中,无论下棋的人是谁,每个人都不免成为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就好比宁帝试图为他们两人赐婚的这一提议,就好比上一世中无端而亡的蒋昭仪。
他们都无法在这盘棋局中独善其身,但至少……
岑远心想,但至少,晏暄在他这里不应该是棋子。
这一世重来,他不想和晏暄再次形同陌路,也不想让晏暄成为被他利用的人。
第9章 久违
锦安宫内一片幽静,岑远拦住了想去通报的宫女,独自走往后院的方向。
果不其然,蒋昭仪背对着他,正闲躺在葡萄架下,手里捧着一册书卷。塌侧另有一名宫女执着罗扇,见到岑远便惊讶地张大了嘴。
岑远立即抬手朝她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而蒋昭仪也没有听见他的动静,还一心只将注意力放在手中书册上。
岑远背过双手,轻手轻脚跳着小步到她的身后,望向书册上的字句。
“‘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
——“哎!”
蒋昭仪只感觉自己耳旁突然有声音炸开,惊得几乎整个人都要从榻上跳了下去。还没等她转头,就听亲生儿子大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当母妃这么专注在看什么呢,怎么看起话本来了。”
“母妃倒是要问你。”蒋昭仪抬手整理了一下发饰,回身看去,“怎么突然来了?来了还不出声,就光在那儿吓人。都快及冠的人了,还总是没个正经样。”
岑远但笑不语,蒋昭仪便又狐疑地问:“怎么了?”
岑远还是不答,只静静地盯着蒋昭仪瞧。片刻后他抿唇笑着摇了摇头,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还没出声就觉得喉咙干涩。
蒋昭仪看着他的脸色,将话本收拾起来,坐直了身体:“究竟是怎么了?”
岑远再次摇摇头,从一旁的果篮里挑了颗李子啃起来。他咽下两口后才勉强开口:“好久不来母妃这了,来看看您。”
可即便如此,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蒋昭仪立刻发现他的不对,问道:“可是身体有不适?之前的伤还没好透吧,我去让人喊太医来。”
说罢她就要起身,被岑远拦了下来。
重生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与对方说的,岑远轻描淡写地道:“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前两天吹风吹得多,喉咙有些干涩,已经没事了。”
蒋昭仪闻言仍然是一脸担忧。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做母亲的又岂会不知对方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她轻叹一声,换了个位置坐到石凳上。
“你啊,就知道在宫外嘻嘻哈哈的,总是没个正经,让人担心。”蒋昭仪道,“我听说晏暄回来了?有时间的话,你去见见他,找他出去一起骑射都行。”
岑远心说:这不是刚见过了。
他一停顿,蒋昭仪便又道:“母妃从不求你能扬名天下,可总比成日没个正形要强。”
岑远嬉皮笑脸道:“晏少将军此战大胜,父皇将南军交给他管辖,怕是没有时间同我游乐。而我呢,就好好享受这苦短人生便是。”
蒋昭仪笑道:“那等你们成亲之后,你也依旧这个样?”
岑远:“……”
他干笑着说:“母妃您这消息还真是快啊。”
“我这就是小姑娘家多。”蒋昭仪道,“几张嘴皮子叽叽喳喳起来,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方才那摇扇的宫女闻言立即嗔道:“蒋昭仪……”
话音未落,她瞄了眼这传闻中的二皇子,又羞赧地垂下脑袋。
“阿静,行了,别不好意思了,我又不是在怪罪你们。”蒋昭仪轻声唤道,“去将刚挖出来的酒盛一壶来吧,留我们母子俩单独聊聊。”
那名被唤阿静的宫女点头称是,抬头又瞄了二皇子一眼,小碎步地走了。
岑远问道:“什么酒?”
蒋昭仪道:“我这里的,除了当年你和晏暄一起埋下的那几坛粟醴,还能是什么酒?”
粟醴是一种用特殊的粟米酿制而成的甜酒,而那粟米由于习性原因,只能种植生长于北方一处叫作长乐县的地方,因此,这粟醴自然而然成了长乐县的特产佳酿,就可惜产量甚少。
秋季谷物收割时期,长乐县便人流如织,皆是为了能够购得几坛粟醴,毕竟一旦错过时节,就只能再等一年了。
十余年前,岑远的舅舅、蒋昭仪的兄长正好在丰收时期去了一趟长乐县,回京后就差人送了几坛酒进宫送给蒋昭仪。当时正巧太学堂刚下了课,岑远与晏暄都在锦安宫,闻到酒香就移不开视线了,但蒋昭仪念在两人年纪还小,让他们把酒埋了起来,日后再饮。
蒋昭仪看向不远处的一道藤蔓下的土地,只见那里的颜色明显要比周围更深,显然是刚被人翻过。
“想当初你们两个还都只有那么小,翻地都要翻个老半天,你还总嫌晏暄帮倒忙。”
“……”岑远面露悻色,连耳朵尖都红了。他抬手碰了碰鼻子,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在母妃看来,就跟眨了个眼似的。”蒋昭仪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晏暄才是第三回 来这里,不怎么爱说话,就连被你欺负了也不吭声——”
“母妃!”岑远喊道,“怎么就成我欺负他了!”
“你还狡辩呢。”蒋昭仪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人家孩子老老实实,被你一念叨就不吭声了,也不去帮你的‘倒忙’,结果你又嫌人家光站着不干活,之后的活全让晏暄一人干了。”
既然被说了狡辩,岑远干脆就坐实这道“指控”:“谁说的,那酒不就是我和他一起埋的。”
他回想起当时的事情,又道:“再说了,那时候我又不是为了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