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为什么?”蒋昭仪道,“当年你自己做的事,可别今日又耍赖。”
岑远正欲反驳,然而等他张了口,却又忽而不知自己想说什么了。
那时候,晏暄因为与他相处时间并不算很长,即便在锦安宫里,也一直表现得非常拘谨,同时还不会掩盖自己的感情。
岑远那时心直口快,把话丢出口时从来不会斟酌语句,于是每当晏暄被念叨时,就会露出一副手足无措的表情,手下意识地攥住衣服,一副想要离开的模样。
而岑远自然也是一眼就读出了他的心思,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又立即开口把人留下来。
如若不是今日蒋昭仪再次提起,他根本不会去深究那些挽留背后的原因。但真要他解释,他好像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好在蒋昭仪也并非真的在等他的回答,没有介意他的沉默。与此同时,方才去拿酒的宫女也正好回来,放下酒壶和酒盏后便自觉告退。
“看你喉咙不舒服,本不该让你喝的,但要是真这么做了你铁定要和我犟。”蒋昭仪往两个酒盏中分别斟上酒,粟醴的酒香顿时在院中满溢。
蒋昭仪递给岑远一杯,道:“现在就许你喝一杯,剩下的你给带回去,顺便也拿一些去常平府。”
岑远回过神来,嘻嘻笑着:“还是母妃了解我。”
蒋昭仪道:“别贫。”
岑远笑着称“是”,拿起酒盏小口酌饮:“果然名不虚传,好酒。”
蒋昭仪也喝了一口,说:“等把这酒再放几天,味道还会更好。”
岑远不置可否,他晃着手中酒杯,透明的酒液在杯中轻盈地晃荡,表面荡出晶莹透亮的涟漪,也一同打散了液体表面的倒影。
上一世时,他在母亲逝世之后,就把锦安宫里埋藏的酒都挖了出来,带回自己府里一直放着,直到他有一日跑去陵园,才捎上一坛。
——明明是同样的酒,味道却截然不同。
蒋昭仪见岑远眼神涣散,整个人都没了反应,忙道:“要是还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吧。”
后者如梦初醒,摇摇头道:“没事。”
他一口饮下剩下的酒,忽而问道:“对了母妃,你宫里的人是都换了吗?”
方才他刚进锦安宫宫门就发现,这里的人都已经不是他熟识的面孔。他本来以为这是娄元白按照他的指示安排的,但一想到晏暄对他的提醒,却又有些不确定了。
蒋昭仪道:“昨日晚间忽然来人,说是锦安宫里原来那些个宫女做事久了,几年以来无过无错,便赏她们出宫去了,给宫里换了批人。”
“来人是哪儿的人?”岑远问。
“是掌管宫人的付尚宫。”蒋昭仪道。
“……”岑远顿了片刻,虽然知道可能性极低,但还是问了一句:“那新来的这批人中,有没有一个叫碧灵的宫女?”
“印象中应该是没有。”蒋昭仪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岑远暗舒口气,连忙摇头:“没怎么,就是娄元白说他有一个远房表妹进了宫。”
他紧接着话锋一转:“原来那些姐姐们都算是看着我长大的,这样也好。”
“如果是到这锦安宫里来了,我一定帮忙照顾着。”蒋昭仪道,“这些新来的人都太殷切,什么事都给我事无巨细地做好了。刚刚我想亲自去把那酒翻出来,她们也都一个个自告奋勇,不让我碰。”蒋昭仪拍拍那本书卷,“这不,就只能看看话本解闷了。”
“母妃您自然是享乐就成。”岑远半蹲在她身旁,亲切地道,“能有您这么平易近人的主子,也是下人的福分。”
“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似的。”蒋昭仪无奈地摇摇头,在对方脸上拍了拍:“一张嘴还是这么贫。”
岑远笑开,便又与蒋昭仪贫了会儿嘴,用过午饭才出宫离开。
宫外,他看着娄元白将他从宫里带出来的酒搬上其它车舆,问了一句:“小将军还在宫里?”
娄元白明白这小将军指的是晏暄,答道:“属下在外候了两个时辰,也未见晏少将军出宫,想必是还在宫里。”
“想来也是。”岑远道。
新官上任,估摸着是有的忙了。
他看了眼天色,道:“那今天就直接回府吧。”
车轱辘碾在石砖路上的声音渐渐响起,岑远难得起了个早,还刚吃饱喝足,不免有些犯困。他半躺在榻上,眼皮也随着车厢的摇晃逐渐搭了下来。
就在他迷糊之际,车帘外娄元白倏然问道:“殿下,您那酒里有没有要给晏少将军送去的?”
岑远反应慢了半拍,下意识地道:“你怎么知道。”
“您刚出宫就问他有没有出宫,属下就这么瞎猜了一下。”娄元白说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接上,“属下斗胆,就是觉得,殿下您若是能对少将军亲切些也好。”
岑远:“……”
这话说得,怎么好像平时的他就如豺狼虎豹似的。
岑远顿时睡意全无,一把撩开车帘,在娄元白耳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你是真想去常平府报到是吧。”
“……”娄元白无言了一阵,接着像是看不懂人脸色似的,坚持着道:“主要是原先属下就曾听闻,殿下以前同晏少将军关系最为亲近,可属下跟了您这么些年,只见你们零星来往过几次,还都闹得不是很开心。”
没听见身后回应,娄元白便继续:“之前少将军来看望您,可见是对您很关心的,那时候属下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传闻倒是所言不假。”
真要说的话,方才下了早朝,和晏暄一通交心之后,两人其实也算是“冰释前嫌”了。但这会儿,岑远并没有给娄元白解释,只撂下帘子,退回位子上坐直了身体。
这时车马行上永安大道,路边小贩吆喝、百姓嘈杂闲谈的声音从帘子的缝隙中钻进车厢,让原本安静无声的一方空间顿时萦绕了一片烟火气息。
岑远偏了偏头,片刻后夹杂在喧嚷声中默默叹了声气,掀起车窗帘看向某个方向。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宫门出来后走上永安大道,拐入右手边第二条巷子,沿着瑞德坊和宁德坊之间的小路走二十步后翻入墙内,便是抵达晏府中晏暄所住的院子最方便的途径。
四周人逐渐多了起来,加之岑远并没有回应,娄元白就没有再说了。然而岑远的思绪却没有随之停下,在这络绎不绝的人声中被拉扯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里不似坊间这么熙攘,屋内香炉中燃着凝神静气的沉香。
刘太傅正在案前缓声念着《诗经》,岑远趴在几案上,垂目盯着书本,人却昏昏沉沉,眼皮都要耷拉下来。
他扒了一下自己的脸,不自觉朝旁边那桌投去一瞥。
邻座的几案前有一人身着一袭白衣,正规规矩矩端坐,因着尚且年幼,面容还不如往后那般深邃沉稳,眉梢眼尾透露着明显易察的稚气。但因为母亲的出身,那人已然长出一副不同于寻常人的俊美,在沉香燃起的白雾中越发显得朦胧,一时间竟让人分辨不清,此地究竟是天上人间。
岑远方才八岁,被眼前的迤逦景致吸引过去,不由地出了神。
第10章 过去
如今的太尉晏鹤轩当年曾任骠骑大将军,宁帝念在他安外攘内有功,便许了他的儿子晏暄进宫,与皇子们一同在太学堂读书。
虽说是“皇子们”,但大皇子当时已被封为太子,独自在东宫由太子太傅教导;五皇子年纪尚幼,还未至就学年龄。再加上,当时并未有其余官宦子弟被准许入宫读书,因此当晏暄入太学堂的时候,那里其实只有三位皇子。
其中,三四皇子虽不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但都是由同一位婕妤养育。两人平时贪玩惯了,都不是什么能静得下心来的主,这时都坐在后排,拿着书本好似在念书,实则一个借着遮掩睡觉,一个正偷看坊间的话本。
刘太傅对这三四皇子的品性也是了如指掌,知道朽木不可雕也,于是也懒于浪费口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重心都放在了二皇子岑远身上。
在念完一段书后,他往坐在前排的岑远看去,却见这得意学生竟然也在出神,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新来的晏太尉之子身上,全然没注意到他已经停下声音。
“咳。”刘太傅轻声清了下嗓,“二皇子。”
岑远猛然回神:“在!”
刘太傅道:“还请二皇子来念一遍接下来的一篇吧。”
“哦……”岑远下意识地应声,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上,找到一段后便念:“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刘太傅:“……”
等岑远完完整整将这篇《卫风·淇奥》念完,一脸虚心求教地看向刘太傅时,只见对方难得一脸菜色:“二皇子,这篇是老臣刚刚才念完的。”
“……”岑远一向脸比天厚,对此面不改色,坦然说道:“这样啊……太傅大人,其实我是因为觉得这篇写得太好,没能忍住又念了一遍。”
“哦?”刘太傅道,“那二皇子倒说说,是怎么个好法?”
岑远当即将这篇诗歌逐句逐章给分析了一通,从手法到内涵,最后顺带着抒发了一把鸿鹄之志。整通发表收张有力、抑扬自如,一段话说完都不带喘一下的。
只有等坐下后,他才捞起茶壶倒了杯水灌下,对刘太傅的一脸欣慰视若无睹,心里只想着:可总算是把自己给念叨清醒了……
放下茶杯后,他将视线放回书页上,正好落在第三章的几个字上。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岑远在心里轻轻念着,情不自禁地又往邻座的人偷偷看去。
——究竟该说,是这诗写活了人,还是人演出了诗呢。
这天刘太傅都讲解了些什么,岑远几乎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
等太傅走后,他见晏暄正一个人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书册,想着要去会会这晏家的小公子,结果还没起身就听身后交谈声传来。
“老四,你这带回来的话本还真是有些无聊。”今日又看了一整堂课话本的三皇子道,“就是关于这里面写的峥族,我倒是有些兴趣。”
“三哥竟然不知道?”四皇子道,“就在大宁往西的一个地方。据说那里的人长相与我们有异,文化也与大宁大不相同。不仅行事野蛮,甚至好用火刑!听说那晏家——”
他话音一顿,似是刚想起来今日起这太学堂里多了个人,往晏暄的身上瞟去一眼。
见对方的背影没有任何松动,四皇子又压低声音,与三皇子耳语道:“三哥不知道吧,听说晏将军的夫人就是峥人。”
说到这,他往晏暄的方向再次悄悄投去一瞥。虽然刻意低声,但四皇子也不过是刚过六岁的孩童,哪能完美地控制住自己,加之本就心有不屑,不自觉中就放大了些许声量:“前几日出宫买来这本话本时,我还见过一眼晏夫人的画像,长得极美,就是可惜红颜薄命,因为难产没了。”
他瞧着晏暄一边道:“听外面的人都说,这峥人天生命中是带煞的,与汉人相斥,更与天家相斥。三哥你说,这要是一半峥人一半汉人——”
——砰!
四皇子话还未完,就硬生生被一记拍桌声打断。
岑远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向后排,而那两人被拍桌声吓到,条件反射往后一倒,仰头望去。
“岑优。”岑远幽幽喊着四皇子的名字,明明还未变声,语调中却已经初显威严:“我记得昨日来太学堂的时候,似乎没见你舌头长这么长了啊。”
四皇子一哆嗦,老老实实喊道:“二哥。”
岑远道:“要不要我去和父皇禀报一声,说你这舌根都快嚼烂了,干脆割了算了。”
“二哥……”
“二哥!你别欺人太甚了!”三皇子已然回过神来,猛然站起,将四皇子拦在身后,“我们好歹还是兄弟,而那就算是晏大人之子,也不过是个外人。难道你今日就是要为这么一个外人,去父皇面前告弟弟们的状吗!”
岑远道:“若不是你们两人非要堂而皇之地在这太学堂里、在本人面前谈论这些传闻,我又何来机会去告这笔帐。”
闻言,三皇子便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刚收拾完书本正要离开的晏暄,哼笑一声道:“恐怕那个‘本人’根本就不屑二哥你为他出头吧!”
仿佛是顺应三皇子的话,晏暄行至三人身旁,礼貌行礼:“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在下先行告退。”
说罢,他甚至没有抬眸去看三人中的任何一人,便拿着东西转身走了。
“看吧。”三皇子满脸写着“果然如此”,“二哥,我和老四左右不过就是一句玩笑,再说了,我们也没有指名道姓说那谁的不是,你如此认真做甚!”
岑远一时没答,低头从对方几案上凌乱的书本下翻出一根毛笔,用笔杆在三皇子额头正中用力敲了一下。
“疼!”三皇子捂住额头,“二哥你干什么啊!”
“‘善戏谑兮’之后有一句,为‘不为虐兮’。”岑远道,“这就喊疼,那你可知,若是做不到这两句,那就不是戏谑,也不止是用笔杆敲一下眉心这么简单,而是往别人胸口刺的一把利刃了。”
三皇子正要张口,却立刻被岑远的话堵了回去。
“还有。”岑远快速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丢下最后一句:“这两句话的前两句是‘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别人不搭理你,那是人家心胸宽阔,不同你计较。百读经书虽无法让你成人,但总比那些没头没尾的传言要来得修身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