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哥妻子没有注意到他,将书信放回了狭窄的桌上,手背碰到一只竹篮,里头放着一件缝制到一半的衣裳。
她淡淡地笑着,又抚上那件衣物:“先前他离家的时候,青江才刚刚入夏,我替他做了件薄衣,想着他回来后正好能穿。”
岑远的视线随着她的话语落在她手上的衣物,却见衣料厚实,显然不是夏天能穿的衣服。
“后来,他没能准时回来,夏天也逐渐过去了,我便又给这衣服添了层布料,想着秋天总能回来了,到时让他告几天假,在家休整些日子,我们也能带孩子一起出去看个晚枫。”
庆哥妻子的声调十分平缓,就好像只是偶遇了闺中好友,和对方分享自己在等丈夫归家时所做的二三事。
“可现在,枫叶也已经全落了,这衣服又显得薄了些,我便想着再补厚些,等入冬之后,等团圆节时,他也该回来了。”
说着,她话音一顿,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唠叨些没用的废话,或者担忧这话会让对方产生一种自己是在逼迫对方的错觉,遂连忙转向岑远:“抱歉了大人,这些话不过就是我一个无知妇人随口说的罢了,还请您别往心上去。”
岑远仿佛如梦初醒,朝她摆了摆手:“不打紧的。”
屋子里没有取暖用的暖炉,只靠桌上微弱的烛台提升室内的热度,庆哥妻子又朝岑远道了声歉:“这回也是多谢大人传信了,家中简陋,连杯热茶也没有……实在是抱歉。”
“无事,既然信已送到,那便不多叨扰了。”
岑远示意她不用相送,主动准备离开,在踏出房门前他忽地想到什么,问道:“对了,您有什么话想和他说的吗?”
庆哥妻子停顿片刻,还是摇头:“也没什么,就让他安心配合大人调查便是,我……会一如既往地等他回家。”
回去之后,岑远把这一行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庆哥,后者双眼眼眶明显泛红,朝岑远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殿下。”
这一行礼支撑了许久,岑远重复了好几回让他起身都没有作用,直到岑远佯怒,他才直起身来,抹了把脸,扭头朝安静等候在一旁的曲家二少爷曲平说:“麻烦大夫了。”
当时庆哥为人所救,没有看清救命恩人的脸,但牢牢记住了对方说话的声音,以及走路时独特的步调。而就在某次和曲平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当即就辨认得出,这就是当初救了他的那位恩人。
曲平在被认出来后没有否认,在庆哥提出想尽可能地修复受损的脸后也一口答应,但他提醒庆哥,哪怕再给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恢复庆哥受影响的视力和声音,至于那张畸形的脸,已经是没有了任何可以恢复原状的可能性。
庆哥自然不会介意,曲平便道:“定当尽力。”
……
两个月的时间里,庆哥都在近郊一间屋子里疗养,偶尔偷偷去看一眼自己的妻儿,同她写信交流。
到了现在,他的视力基本已恢复到原先的八成,声音也不再像被砂纸磨损一般的嘶哑,戴上帷帽之后,好歹是不怕出声时吓着他人了。
但这会儿,当岑远在府邸撞见他时,他眼前的黑纱随着低头的动作低垂,有些颤抖的声音从帷帽下传来:“殿下,我……其实还是有些害怕。”
谁能想到,那个凭借惊人的毅力从海底夺回半条性命的庆哥,有朝一日竟也会有害怕回家的时候。
岑远和晏暄面面相觑,片刻后道:“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庆哥家的位置与他从前来回的码头其实有些距离,位于一个半山坡上,从岑远他们现在居住的蒋家过去也不算很近。良久之后,三人才终于抵达,一下马车就见到有炊烟升起,空气中漂浮着饭菜的香味。
“这是……”庆哥喃喃,忽地发出一声轻笑,“我这人就爱吃鱼,每次出海回来,她都会为我做这道红烧鱼,一边等我回家。”
说罢,他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我去了。”
岑远在他背后猛拍一下,笑骂:“别说得跟去赴死似的。”
庆哥的脸隐藏在黑纱背后,但隐隐约约能够看见他露出了一个笑颜。他随即转过身去,踏上了家的净土。
他一步一步都走得十分谨慎认真,直到门前停下,轻轻敲响了家的房门。
很快,房门被人拉开,屋里的人只看一眼,便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
岑远和晏暄一起退到了有些远的地方,无意去听那小两口的交谈,只能遥遥看见庆哥摘下了头上的帷帽,完完整整地露出他不完整的脸。
庆哥妻子似是在抽泣,抬手抚摸着他完好的那半边脸,又再次抱紧了对方。
“走吧。”岑远收回视线,“我想我们的任务也到此为止了。”
“嗯。”晏暄自然而然地握紧了对方递过来的手,和他十指相扣,“不坐马车回去?”
“反正不急,天气又好,逛回去吧。”
晏暄无可无不可,便让车夫先行回府。
山坡地势偏高,可以远远地望见码头和海面的一角,此时风平浪静,码头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矜矜业业的工人们按部就班往船只上搬运粮草,出航的船只向北而行,为困难的北方子民源源不断地送去生活的物资。
“也不知道我们刚入楚国时遇见的那对越氏兄弟过得还好不好。”岑远忽然说道。
晏暄朝码头的方向看了眼:“幸好海运只停了五日。”
“是啊,不然受到影响的,可就不单单是这三千多人了。”岑远顿了顿,“罢了,反正该惩治的都差不多被关进了牢狱,不提这晦气事了。”
晏暄目光往他身上落了一瞬,很快被收了回去。
一旁岑远没有察觉,一会儿甩着两人紧握的手,一会儿又开始玩起小将军的手来,他喃喃道:“也不知道闲云府的那几颗杏花树什么时候才能开。”
前段日子晏暄事务繁重,反倒是岑远相对来说比较清闲,偶尔还能去闲云府转一圈,只是府中的杏花村依旧还是光秃秃的,少了些风景。
晏暄说:“至少也得到春天。”
岑远长叹一声:“还有好久啊。”
“冬去春来,眨眼就到了。”晏暄道,“届时殿下也将及冠——”
“停!你别提这个!”不等晏暄把话说完,岑远便朗声打断他,一脸苦相,“还记得我们成亲那天的那套行头吗,里三层外三层,还得憋着气应付一堆繁文缛节——别说及冠了,我看是受刑才对!”
晏暄闻言不禁轻笑一声,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岑远又咬牙道:“好啊,你就喜欢看我被折腾是吧!”
话音未落,他伸出空着的手在晏暄唇角拧了一下,转瞬却被对方扣住了手腕。
“你这人!”岑远挣扎了几下,两手都被牢牢桎梏住,以至于他没了办法,只能凑上前去在晏暄唇上用力咬了一下。
晏暄圈着他手腕的手一紧,另一手挪到岑远腰后,趁着对方还没完全撤回去的时候就再次噙住了那两瓣微张的唇。
清风徐来,浮云微动。
良久后两人分开,岑远微微喘息,瞋视晏暄的双眸就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冠礼那日,我们干脆再跑一次呗,直接跑到江南来,你替我加冠便是。”
晏暄半垂的目光落在他的眼里:“不合——”
“在我这里没有规矩。”岑远再次打断他,窃笑着道,“再说了,谁说你就不合规矩了,嗯?夫君?”
晏暄未言,视线却不由地往对方唇上游移了一瞬,紧跟着一手在岑远颈后轻轻捏了一下,双唇再次贴了上去。
气息在唇舌之间交换纠缠,山上清新的空气卷起缱绻扶摇直上。然而少顷之后,就听一声——“咕噜”。
“……哈哈哈哈!”岑远瞬间就笑开了,转眼又觉得不好意思,耍赖似的把脸埋在晏暄肩上,嗫嚅说:“我饿了!”
晏暄脸上掩盖不住的笑意,拍了拍他的背:“先回家吧。”
“唔。”岑远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将丢了的脸一一捡回来后才悻悻直起身子,牵起晏暄的手往回走去。
“一会儿回去后让厨房做道鱼吧,我想吃鱼了。”
“好。”
“你说是红烧的好还是烤的好?”
“你想吃哪种。”
“唔,要不都来一份吧……”
下山的斜坡逐步趋于平缓,被船只划开的水面渐渐恢复平静,江南独有的翠绿停止了簌簌的响动。
盛阳穿透大宁归于安逸的空气,落在并肩的两人身上,映亮彼此轻松的容颜。
寒冬将过,春天很快就会来了。
·
离开楚国的那日,岑远和晏暄最后前往楚王府,向楚王辞行。
“唉,二殿下,晏将军。”楚王满脸的过意不去,“二位好不容易来楚国游历一回,结果遇上这么些糟心的事,真的是……”
岑远道:“皇叔千万别这么说。”
楚王面上歉意更甚:“本王真真是担不起二殿下这一声称呼啊。”
“怎么会呢。”岑远倏忽笑了下,“要不是皇叔及时相助,我们哪儿还能在这里坐着吃茶啊,怕是早就喂了海了。”
楚王正拿帕子擦着额角的汗呢,闻言动作一顿,茫然问道:“殿下这是指的?”
“随口说说,皇叔不必当真。”
岑远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接着扭头在四周看了几眼,问道:“我记得皇叔身边好像一直跟着个侍卫,今日怎么不见了?”
楚王继续着方才的动作,擦净鬓边的汗珠,将帕子叠好收回衣袖,方才叹了声气:“那侍卫今日正巧身体不适,本王便许了他的假。殿下难不成是想要找他……额,切磋两把?”
“切磋不敢当。”岑远笑道,“能做王爷身边的侍卫,想必身手不凡,照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恐怕也过不了几手。”
楚王:“诶,殿下这可就妄自菲薄了啊。”
岑远但笑不语,一旁晏暄自然而然地接上他的话:“在下对王爷的侍卫也颇感好奇,改日若有机会,还请王爷准许在下同他比试一回。”
楚王似笑非笑地说:“改日吧!改日一定!”
三人交谈晌久,再继续下去怕是天都要暗了,楚王便不再留人。晏暄先行一步,亲自去马厩牵马。
岑远同楚王边聊边走,见晏暄背影消失在转角,立刻一转话锋:“皇叔,我还有一事相求。”
楚王说:“殿下不必客气,尽管说就是了。”
岑远侧首冲他笑了笑:“我想向皇叔讨些三杯三步。”
“三杯三步?”
楚王停下脚步,隐在宽袖中的手指互相摩挲了几下,扭头望着对方:“这三杯三步可是青宝楼特有的酒,殿下为何要问本王讨。”
“去青宝楼太大张旗鼓,还得自曝身份,太过麻烦,而且……”岑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我不想让晏将军知道。”
这话让楚王也忍不住先调侃了一句:“殿下还真是好情趣。”
岑远未置一词,他看见不远处晏暄牵着两匹马再次出现,于是没有再转头去看楚王的表情,只笑了笑:“反正我想,这对皇叔来说应当只是一句话的事,对吧?”
说话间,晏暄已行至眼前,岑远上前牵了剑文,最后和楚王说了一声:“那我就在长安等着皇叔的礼啦。”
说罢,他拱手朝楚王鞠躬作揖,道了再见。
牵着马走出几步后,晏暄便问:“什么礼?”
“嗯?”岑远在装傻充愣上的造诣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他朝晏暄眨了眨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晏暄眉梢微挑,思忖过后也没琢磨出这殿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最终也只能失笑一声。
闹市以外,竹影成荫。
二人分别翻身上马,戈影和剑文仰头嘶鸣,踢着蹄子蓄势待发。
岑远回头看了一眼,喃喃道:“再见了,江南。”
第88章 诏狱
“铿锵”一声,诏狱大门应声而开。
阴暗的空间内,血腥味混杂在地下潮湿的空气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岑远一手正拎着餐盒,面不改色地看了眼面前只靠微弱烛火点亮的幽暗通道,随即朝旁边跟着的人侧了下脑袋。
那人岑远曾在上一世见过数回,这辈子却鲜少碰面——正是在上辈子为牢狱中的他送来鸩酒的廷尉。
廷尉接过一只火把,带着岑远往诏狱深处走去,道:“其实二殿下若想面见重犯,可以事先派人同卑职说一声,卑职能安排人手押送犯人到审讯室去。这牢狱环境恶劣,怕是苦了殿下。”
“无妨。”岑远不变的表情湮没在阴影里,就连棱角都显得更为深邃,“一会儿的功夫而已,更久也不是不能待。”
廷尉闻言惶恐地朝他看去一眼,岑远笑道:“玩笑话而已,大人不必留心。”
廷尉便也回以微笑:“殿下心直口快,倒是差点吓着卑职了。”
火把的光线吸引了铁牢后的阴暗目光,一时间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有个长发凌乱看不清脸的人直接趴到了铁栏杆上,冲着他们呵呵地笑,等人快路过眼前的时候“嗬”地簇了口痰,从栏杆缝隙中吐了出去。
“大胆!”
廷尉立时将火把顶到那人面前,火烛硬生生把人逼退数步,那人却又接着大笑起来,喉咙处发出的尖锐嗓音如一把利刃,凌迟着所有人的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