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烛台应当是已经被灭了,岑远能感觉到周围环境的黑暗,便越发觉得耳边有力的心跳声响几乎占据五官。
他喃喃道:“今晚或许对许多人来说都将是个不眠夜。”
晏暄拿过被子在两人身上盖好,牢牢地把人都裹进去之后,在岑远额前印下一个亲吻。
“睡吧。”他说,“明日还得早起。”
岑远含糊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嗯”的一声,却是微微掀起眼帘,直接找到对方的双唇亲了上去。
直到这一刻,他心中沉积了一天的不安和害怕才终于是有了些微的缓解。
晏暄岂会不理解岑远此时的心情,又岂能感受不到怀里的身体因后怕而产生的颤抖,他无声叹了下气,随即就拥紧对方,将那些发泄似的亲吻全部接住了。
他一手揉了揉岑远后脑勺,用一如既往的动作温柔安抚,温热的掌心贴在颈间,以身体的温度再次告诉对方:我没有事。
呼吸交错间,就听见岑远轻声唤他:“晏暄。”
“嗯?”
岑远半阖着眼,与晏暄额头相抵,哑声说:“你知道今天我在外面的时候,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吗。”
晏暄用拇指指腹在他唇边轻抹了一下,没有出声。
岑远顺势在他指边亲了亲,说:“每走一步我都在想……真的好累,好想回家。”
此时的青江已然进入了沉眠,透过客栈窗户能听见的唯一声响便是打更人细碎的走动声音。
而就连这简简单单的脚步声,在此时此刻都显得要比长安夜晚同样的声音更为温柔,就好像是月光正在街头巷尾轻盈漫步。
晏暄微微晃了晃脑袋,以鼻尖摩挲过对方鼻翼。
岑远无声地笑了,继续道:“不是说的长安,也不一定是某位大财主在丹林说买就买的那座府邸。”
晏暄揉捏在他颈后的手倏忽一紧,恍若是对他这句埋汰的无声惩罚。
岑远整个人都随之瑟缩了一下,嬉笑着躲避开对方的手,继而又凑上前去用利齿咬在晏暄的下巴上。
他凭借经验,报复性地上手往晏暄身上几处敏感的地方戳,直到晏暄猛然扣住他的两只手腕,翻身将他压到身下。
木板床随即发出“嘎吱”的一声,好一会儿才渐渐地落下去,在不久后只留下彼此唇齿间杂糅在一起的呼吸声响。
两人都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凝视对方静默不语。
江南初冬已然砭骨的寒意侵略着空气,厚被在彼此嬉闹之间生出了缝隙。客栈里袖珍的温炉竭尽了全力,却也只能传递出微不足道的热量。
然而此时此刻,两人却都感觉周围像是带着暑气,燥热得如同进了炎夏。
少顷后,岑远不禁吞咽了下,仰头又在晏暄唇上亲了亲,才重新拾回早就不知道被他抛去哪儿的话题。
“晏暄。”他说,“我一直想着,好想回家,想回有你的家。”
无论是在山雨欲来的码头或甲板,还是风雨初歇后在各地的辗转,无论晏暄有没有在他身旁,他无时无刻没在想着,想回去和晏暄的那个家。
是盛京长安也好,是江南水乡也罢。不用去讲究是否舒适宽敞,也不用强求是否能在初春看得见微雨杏花。以前他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向往都可以摆去次位,所有的要求在晏暄面前都显得不足为道。
只要晏暄此生能够健健康康、一世平安。
那么只要是晏暄所在的地方,那里就是他归属的家乡。
晏暄倾下身去,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不厌其烦地亲吻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就快结束了。”
岑远整张脸埋在对方颈侧蹭了蹭,摇了摇头似的,随即他说:“没关系,我已经在了。”
晏暄微微侧了下首,似乎想表达疑问,但岑远一直紧紧抱着他不撒手,让他只能牢牢地覆在对方身上。
心底遗留的后怕情绪让岑远使出了全力去拥抱晏暄,他抚摸着晏暄后背,指腹若即若离地划过经年来残留的疤痕,继而抚过晏暄肩胛,摸到后心的位置。
那块□□了三四年的护身符在今日替晏暄挡了次难,已然裂成两半,失去了它应有的效应。
岑远稍稍放松手上的力道,得以与晏暄对视,说:“之后再给你刻个\'平安\'玉佩吧。”
“一切由你。”晏暄将贴在他脸上的发丝捋到两旁,又提醒道:“别太拼。”
上次岑远为了刻个玉佩租个船就把自己手上折腾得都是水泡的事仍让他心有余悸,他真怕这位殿下一时兴起,又不顾一切地给他折腾出什么别的“惊喜”来。
然而另一边岑远还真有了个大概的想法——他琢磨着,这回是因为正巧晏暄将玉佩放在了胸前衣襟内,正巧赵宇把匕首扎在了有玉佩的地方,正巧因为是在水下,水流抵挡住了匕首部分力度,才没有产生更糟糕的结果。
在如此朦胧的光线下,就是晏暄将身上的中衣脱得一干二净,恐怕也是难以找到匕首尖端在他胸前留下的血点了,但岑远抬手抚摸在他胸前,即便隔着衣物,却依旧感觉指尖的触感像是顺着手指和上肢,一路扎进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块软肋。
他开玩笑似的:“要不这回给你做套札甲吧,每天都穿在里面,就是平时抱起来可能有些磕得慌。”
“……”晏暄闻言就不禁失笑,捉住他那只作乱的手,低声道:“那可能不行。”
小将军如此一笑,就好像是往他们周身的炽热中拂入一阵春风,又好像是让外头起舞的月光也悄悄停下了脚步,衬得黑夜在对比之下越发黯淡,静谧的时间被拉长至极致的永恒。
岑远总觉得自己应当是早已看习惯了小将军的各种笑了,但此时此刻,他依旧会觉得自己有些贪得无厌,也依然会感到最纯粹的怦然心动。
他问:“你想要些什么?”
那一瞬间,他觉得无论小将军如何开口,就是再上山下海一回,就是让他去捕捉时间与月光,自己都能一口答应下来,再倾尽全力去为小将军拼命。
但晏暄柔和的视线静静落在他的双眸中,只说:“给我一个亲吻就好。”
不需要甲胄,也不一定是玉佩。只要来源是岑远,那就已经足够。
只要给他一个动力,他就能够所向披靡。
岑远讪然笑了笑:“你确定?确定了可就不能改了。”
晏暄“嗯”了声,还不等他说什么,岑远就勾住他的脖颈,仰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这是天亮后的份。”
说完,岑远又往他唇上亲一下:“这是明天的份。”
仿佛是要把之后日日夜夜的份都一次全部交付出去似的,岑远一下又一下地亲吻在晏暄唇上,时而只是平淡的轻啄,时而带着莫名其妙却意犹未尽的窃笑。
直到晏暄在他再一次地离开的时候蓦地噙住他的唇瓣,在他嬉笑着躲开的时候再次从容地追上,让这些蜻蜓点水般的触碰串联成了深长而隽永的长吻,长久到仿佛能够打破经年的桎梏。
良久后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岑远笑着问:“够了吗。”
但转眼连个空隙都不给,他就自己接道:“不,怎么可能会够。”
晏暄眉眼稍弯,安静地看着他,就听他唤道:“晏暄。”
唤完名姓,岑远本想直接接一个“一辈子”,可是一辈子可长可短,又常常不受世人的掌控,听起来,倒显得更加虚无缥缈了。
于是他将这三个字又咽了回去,换成最朴素的:“晏暄,我们还会有非常、非常长久的时间。”
久至山河轮回,天地革新。
而晏暄同他说:“我与你一起走。”
第87章 收尾
此事涉案人员范围广泛,又牵扯到朝廷重臣,岑远他们最先能做的,也只是将相关人员先行扣押在楚地,并派人快马以最快的速度给远在长安的宁帝禀报情况。
三日后,信使回禀,说宁帝已经下旨将段府查封,段氏一家数十人被尽数收押——上至丞相段德业与其家眷,下至府中做事的小厮奴仆。
一夜之间,帝都哗然。
除此之外,宁帝亦派专人着手开始搜查段府中书信物件,调查段德业与其女婿段蒙经手过的所有事宜,并令文武百官互相检举——看那架势,大概是想着要趁此机会,拔萝卜带出泥地将所有与段德业有利益往来的高官显贵都一一拔除,彻查朝堂。
至于江南这边与征兵相关的调查,他下令全权交予晏暄负责,彻查征兵过程中的所有细节。这旨令不仅仅是针对此次藏兵的事件,更是针对长久以来,在相关事宜中可能会发生的任何贪渎徇私。
此令一出,就连原本等着看戏的其余郡县也顿时变得人心惶惶,就怕天子的怒火哪一天就烧到了自个儿的地来了。
——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又有谁能保持良心不改,又有谁敢断言自己的手没触过脏呢。
但无论如何,这都已经是后话了。
在收到宁帝的旨令之后,晏暄就正式开始了对所有涉案人员的审问工作。然而光是从三座岛上带下来的兵卒就有三千余人,最早事由又得追溯至近十年前,这一个个询问下来,显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任务。
经过深思与初步调查之后,晏暄找到了楚王,询问对方有无信得过的人手相借。
一听这话,楚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毫不犹豫地就应了下来,安排守丞杨起等人去帮助他们一同审问。
但饶是如此,等一切调查完毕,逐渐尘埃落定之时,也已经是近两个月后——快过年的时候了。
对于一些安居乐业且毫不相干的百姓来说,这两个月来的闹剧虽在一开始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但随着时间消逝,也逐渐成为了觥筹交错间用来下酒的小菜,成了在舞娘们起舞时助兴的闲谈。
年岁即将交替之时,江南刺骨的寒冷并没有因此显得比往年更加凛冽,反而因为街头巷尾高悬的大红灯笼,在一时间呈现出了相反的温暖。
天空晴得几乎见不着几片云,光线直勾勾地落在大街小巷的喧嚣上,也照亮了每一个人回家的路。
对于那些兵卒来说,一切事端都是无妄之祸,不仅是白白浪费了他们的时光,更是给他们带上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带领他们走了一条曲折的弯路。
但好在,虽然审问期间他们暂时无法回家,只能写信保平安,一等调查结束,所有人终是得以重返故土。等到来年征兵重启的时候,有志之士依旧可以重新报名,去实现他们心中的宏图与梦。
慧婆找到岑远他们的时候,也正是为此事来道谢的。
当初在游船上,岑远与晏暄偶遇了慧婆和刘夫人,并从她们口中得知了刘朔的事情。而就在前几天,刘朔也同其他人一样,终于是成功与家人重新团聚。
“二位大人是不知道啊,那小子回家后嘴就没停过,就那香囊的事,反反复复说了不下五六十遍,说自己立了大功,折磨得刘夫人都跑奴家家里避难去了。”
自从知道岑远和晏暄的真正身份后,慧婆也顺带着了解到他们的关系,这会儿就是再给她八张嘴,她也没那个胆再去高攀这两位了啊。
管家替慧婆续了盏茶,一旁岑远像是唠家常一般地应道:“有精神气是好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好趁着这机会和亲人过个好年,等来年征兵再开,相信以刘公子的资质一定能再次通过审核。”
负责审核的人——晏暄就坐在旁边,稳重地喝了口茶,任着这位殿下在一边信口开河也不置可否,倒是搞得慧婆有些迷糊,心想这算是顺口的附和,还是由衷的称赞?算不算是给她打包票了?
但最后她也只是笑了笑:“承蒙大人赏识,奴家回去就和那小子说去,让他别贪玩好好训练,别到了明年辜负大人的期望。”
说罢,慧婆怕耽误两位的时间,没说几句便告了辞。
等她走后,岑远闲着没事,看天气还不错,就想着要不去看看闲云府里院子的修缮情况。谁知刚准备和晏暄出门,就正好撞上找上门来的庆哥。
——两个月前,庆哥最先结束了调查,岑远曾问他要不要先回家同发妻见一面,被对方拒绝。
庆哥写了封书信,信上只简单地写了他上次出海时偶遇意外,得好心人相救,怕连累家人才迟迟没有联系,现在得神医照料,暂时无法回家,但很快就能相见。
岑远亲眼看着庆哥写下这封信,又自告奋勇替他做了跑腿送信的活,而庆哥的妻子在读完信后浅浅地笑了下,只说:“所以他真的没有死,对吧。”
那会儿正值事件波澜之时,亡魂永坠海底,真相却浮出了水面,近十年来的所有无辜受害者的家属终于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慰藉,以及得知真相的权利。
岑远掷地有声地道:“他没有死。”
庆哥妻子就如所有平凡的妇人家一样,身上穿着平庸朴素,脸上不施粉黛,更是显得有些憔悴,但她笑着说:“我知道的。”
简陋木桌上的烛台一直不断燃烧,映亮她的侧颜。她将信件沿着折痕小心翼翼地折好,塞回信封,指尖在封面上不怎么工整的“吾妻亲启”四字上来回抚过,就好像是正抚摸爱人的脸庞。
“大人。”片刻后她道,“夫妻之间,是心连着心的。即便之前所有人告诉我他死了,我也依旧能感受得到,他的心还在跳动。”
听见这话后,岑远脑海中第一时间便浮现出了晏暄的身影,他难得在陌生人面前像丢了魂似的,不由自主抚上自己的胸口。